这之后,嬴衍先将妻子送回了寝殿徽猷殿。
天子大婚,纵然娶的是一个群臣都不看好的女人,本也是喜庆的,却撞上此事,一时之间,原本喜气洋洋的徽猷殿都似笼罩上一层寒霜,宫人们都噤声喏喏,谁也不敢言语。
嬴衍亦是不悦,却也不愿表现出来,扶她在铺了大红鸳鸯被褥的喜床上坐下,安抚地拍了拍她肩:“没什么的,等我回来。”
语罢,又动身折返含元殿中,去处理舒柏身死之事。
新房里就此静悄悄的,岑樱一颗惶惶不安的心并未因丈夫的那句话安定多少。
眼前都是方才舒御史血溅朝堂的情景,像一层血淋淋的雾蒙在眼睫上,她实是见不得这满殿的红,卸了沉甸甸的花冠,去到净室洗浴。
“青芝姐姐。”
旁余侍女都候在屏风后,只余青芝在浴桶边替她舀着水,岑樱倚着桶壁,忽而闷闷地问。
“他们说我是乱党之后,你知道,我的父亲族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青芝方才也在含元殿中,知道她受了刺激,软言安慰:“那些话,殿下听过也就罢了,不必在意。”
“那位舒御史是冲着陛下去的,并非是您。”
“那会让夫君很为难吗?”岑樱问,察觉她言语逃避,又追问她,“青芝姐姐,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就告诉我吧……”
青芝一阵为难,替她轻轻捏着肩,犹豫许久后,还是道:“殿下的父亲,是很好的人,亦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有关他的事,奴婢知道的不多,就和殿下说说奴婢的身世吧。奴婢今年十八岁了,奴婢的母亲,当年曾是秦王府的一名绣娘,被太上皇的亲信侮辱才有了我。当年,阿娘怀着我,四处求告皆被那人以权势打了回来,走投无路之下只有去拦了裴廷尉的官轿。”
“裴廷尉为阿娘做了主,查明真相,处死了那人。只是那时候阿娘月份渐大无法打掉,这才有了我。”
岑樱不期想一直陪伴自己的青芝还有这样曲折的身世,那么,闷罐儿之所以让她来服侍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吗?
而她虽长在乡下,也知官吏草菅人命,在权势面前实则并不把平民百姓当人看。一时间,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父亲也升腾起许多好感,急切地追问:“那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好似是十八年前,那时我才出生呢,这些,也是听我阿娘后来说的。她每一年都会带着我给恩公烧纸。”
“那……青芝姐姐,你、你知道他的祭日吗?”
青芝面现为难,终究还是道:“是,是八月十五。”
竟然是中秋……
岑樱一怔,心里霎时涌动起一股莫名的哀伤。
姨母说她真实的生日是三月三十,也就是说,她的生父,很有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存在就已死去。
而中秋本该是万家团圆之际,却要与妻子分离,从此天人永隔……诚然她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生父毫无感情,此时此刻,也忍不住地心生酸涩,几欲泪落。
她垂下泛红的眸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回到新房后,她一个人又支颐在灯下等了许久,宫人们把阿黄放了进来陪她,它颈下系了朵红花,嘴里衔了个漆画双耳杯,里面盛了满满的花生桂圆,脑袋一颠一颠地跑进来,十分可爱。
她取下杯盏,就着里面的干果一粒一粒剥了逗阿黄吃。看着它耸着脑袋吧唧吧唧吃得十分开心,眼里也渐渐盈上一层清浅的笑。
嬴衍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皱眉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花生桂圆谐音早生贵子之意,她都给了阿黄吃?是什么用意?
听见他的声音,岑樱忙放下手中的双耳杯站起身来:“夫君,你回来啦。”
“那位舒大人怎么样了?”她问。
嬴衍没答,睇眼看着她。她已洗浴过,原本盘起的长发也已放了下来,在灯下潋滟着柔缎似的光泽。褪去了皇后华丽庄重的冠服,只着了件同样朱红的喜服,有若月下芙蓉照秋水,温柔又恬静。
一霎之间,当初小竹屋里那个灯下回眸一笑的影子仿佛与眼前的她重合了。他莫名心安了些,意味深长地睇了她一眼:“我先去洗浴。”
即虽不是第一次,但在今日这个意义特殊的日子和他深沉的目光下,她还是有些红了脸,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两刻钟后,寝阁里的宫人都已退了下去。二人对坐在喜床之上,她有些局促地坐着,双手交握放在裙面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嬴衍看了她漆黑的鸦鬓和雪白的脖颈一晌,持金剪剪下一缕头发递过去。眼前烛光一晃,她惘惘抬头:“什么?”
“头发。”嬴衍忍不住提醒,又问,“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是新婚夫妇最重要的一道礼仪,当初还是她教他的,眼下,她竟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她糯糯点头,剪下自己的一缕和他的系在一处,装进了小香囊里。
香囊握在手中,被她紧紧攥成了一团。她忐忑又问了一遍:“夫君,那位舒御史怎么样了?”
“死了。”嬴衍语气不是很好,又凉凉扫她一眼,“你一定要这么扫兴?”
“你别这么凶嘛……”岑樱委屈地绞着衣袖,“今日不是我们成婚的日子么?我都是你的妻子了,你要好好对我才对……”
嬴衍没吭声,面上却热了起来。
今日大婚,他本来是心情很好的,被舒柏那个蠢物一打乱,回来后又遭遇她剥了喜果喂阿黄、连结发的礼仪都忘记等一连串事,心里莫名便不悦起来,总觉得是预见了命运会将他们导向不好的结局。
大喜之日见血终究是不祥之事,他只能说服自己,他和她早已成婚,今日原也不重要。
至于兰陵舒家,在他大婚的日子当着众臣之面和他玩死谏这一出,煽动群臣,那他就成全他们。
他已拟好旨意,已死的舒柏枭首,剩下的,舒氏子弟年十五以上皆徙边。
谋反重罪,留着他们一条命,已是他仁慈。
他不愿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强抑下了,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你是我的,樱樱。”他喃喃说,心里空得厉害,“不许再走了。”
岑樱胸腔里一颗心亦是跳得疾乱,她羞涩地道:“樱樱没有想走的,樱樱想和闷罐儿在一起的……”
嬴衍眼睫微闪,心里终是平定了些,薄唇轻贴她鬓发:“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抱了她一会儿,又熟稔地低头去觅她的唇,和她唇齿纠缠、呼吸相融,很快揽着她倒在了床榻之上。
温热的气息开始落在耳畔颈侧,岑樱有些紧张:“我,我不要趴着……”
每次这般的时候他都会弄得极深极狠,许久才会结束,她实在有些害怕。
嬴衍才聚起的几分心气登时散了三分,凉凉斜她一眼:“随你。”
他偏将她翻过来,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她雪白的一段后颈,再沿着脊沟一路吻至背心,发顶因之绽开一阵细微的电流。
丝质的寝衣如流水褪下肩头和小臂,岑樱原本以为逃不过了,不想那阵温热的触感又从肩背蔓延至了肩侧,沿着锁骨又重回唇上。
他将她抱回来,温柔亲吻着她宛如玉净瓶的颈骨与鲜艳柔嫩的唇瓣,象榻摇摇晃晃,捣送一回比一回绵长缓慢,她杏眼迷醉,含了两汪春水抱着他的背承受着那仿佛要送到她心里的酸胀,骨酥筋软,蚀骨噬心。
许久,那喜帐间的春莺夜啼才结束。
她在他颈下轻轻地喘,头皮上仍有微微的麻,平复了一阵后,轻轻地问:“夫君。”
“嗯。”
“你见过我生父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嬴衍微微蹙眉,总算明了她这一夜的心不在焉都是为了什么。
抬手轻抚她的脸,他嗓音尚有些低哑:“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听他们说我是乱党之后所以心生好奇罢了。”岑樱很诚实地答,又问,“那,我生父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已猜到她接下来要问什么,却也不能违心,遂答她:“好人。”
“那好人为什么会是乱党呢?”
这话并不好答,他心里一阵心烦意乱,索性又就着那还未褪去的润湿轻送起来:“你这么在意他们的蠢话做什么?不过是要借你攻讦朕罢了,不必在意。”
他才不在乎什么乱党不乱党,岑樱是他的女人,就算她只是一个农女他也愿意娶她,他是天子,他愿立谁就立谁,和那些大臣有什么关系。
岑樱恼他隐瞒,伸手推开他:“你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我想知道自己生父的事有错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敢告诉我?”
“我有什么不敢的?”他亦有些恼怒,“你生父,裴以琛,字公瑜,一个跟随废太子造了先帝反的乱臣贼子,将来记入汗青史册也是不好的名声。我告诉你,你就愿意听吗?斯人已逝,又有何意义?”
“可,可他们说,他是好人……”
他沉默,复又将她揽进怀里亲吻着:“这宫城里最无用的就是好人。”
“别问了,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岑樱眼波微黯,任他肆意轻薄着心中也毫无波澜。
她想,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怎么能用对她有没有好处来衡量呢。
自入京以来,有关生父的事他一直都瞒着她,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慌,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帝后大婚第二日,拜舅姑。
嬴衍要入朝处理政事,按例,新妇子是要入仙居殿拜见婆母的。嬴衍舒展双臂任她和宫人整理着服饰,当她问起,似随意地叮嘱:
“不想去就不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岑樱点头应下,可等他走后,又觉还是去一去的好。她是他的母亲,日后总要见面的,她就算能躲,又能躲到几时呢。
岑樱遂乘车前往了地处紫微城西侧的仙居殿,太上皇后已经起来了,手里抱着个婴儿,口中逗弄着,随意招呼她:“皇后来得正好。”
“这是陛下的九弟,你也来抱一抱他吧。也好沾沾喜气,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
原来昨夜他们成婚的时候,仪鸾殿的云美人也平安地产下了一名皇子,还未见过生母就被带到了太上皇后宫里,由苏后抚养。
岑樱见苏氏神色和蔼,也蕴出笑意走了过去。
襁褓间的婴儿皱皱巴巴的一团,像是才出生的小猫,一点儿也不可爱。岑樱耐着性子陪苏后照顾了一会儿,苏后将孩子交给傅母,这才正眼睇向了她。
“我过去是不太喜欢你。”苏后开门见山地道,“可衍儿喜欢你,我这做母亲的也就没有法子。姑且认了吧。”
“今后,你就随他叫我一声母亲。”
“母亲。”岑樱依言唤道,又按规矩给苏氏献了茶。
苏后并没有为难她,接过饮了,又唤宫人取出个精致的紫檀木匣来:“今日你既来了,有样东西我要给你。”
“这是你父亲当年留给你母亲的绝笔,你母亲去后,一直是予代为保管,今后,就给你吧。”
岑樱接过,欲要谢恩。苏后又特意叮嘱:“这事是宫中的禁忌,可别叫太上皇和你丈夫知道。”
她点点头,谢恩拜辞,并没注意到低首时苏后眼里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嘲弄。
回到徽猷殿后,岑樱屏退所有宫人,洗净了手,才打开了匣子。
里面盛放着一张经年的旧笺,书页泛黄,朱红字迹晕染。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态拾起打开。
笺上却只寥寥数语,是秀丽的钟体小楷:
虽分生死,难坼因缘,悲言玄石,吉安下泉。
虽分生死,难坼因缘……
她喃喃地念诵出声,将书笺贴近泛起心口,也不知怎么的,眼眶涌上一阵酸涩,突然间,有泪如倾。
作者有话说:
感谢樱樱衍衍写的小剧场:
大婚(现代乱入版):那一天,是阿黄神圣的一天。它穿着姨姨们给它做的白色蓬蓬纱裙,叼着一个装着玉佩的小花篮撒丫子跑向了岑小姐和嬴总。
绝笔出自:《吴兴沈氏墓志铭》,那一句的意思大概是就算是生死也难以把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