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陛下,妾要告发薛崇与其妹薛姮私通!”
仿佛巨石投入风澜波静的水面,甘露殿中顷刻间掀起了轩然大波,连烛光都似受了波及,跳跃摇曳。
殿中诸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已然空空如也的薛崇的座位,嬴衍眼里却闪过一丝玩味的笑,闲闲看向了神色阴翳下来的父亲。
“郑氏!”定国公怒喝出声,“你在胡说什么?当着太上皇与陛下的面,也敢胡言乱语吗!”
那秀丽柔弱的女子似乎畏惧地缩了一下,却是仰脸向面露尴尬的苏皇后:“太上皇后方才不是问薛姮为什么没有来吗?”
“身为未来的皇妃,却和自己名义上的兄长私通已久,甚至还怀了个孽种,又在出逃过程中小产,薛家的确是不敢让她出现。”
“薛姮现在洛水南岸薛崇置办的一间别庄内,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只要将她接进宫来找婆子一验便可分明!妾之所禀,句句属实!望太上皇、太上皇后与陛下明察!”
她跪伏下去,恐惧得牙齿皆在打颤,却是泣泪说完。
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了,此夜过后,薛氏必定不会放过她,她已然没有退路。
殿中早已安静下来,落针可闻,众人的脸色都精彩纷呈。高阳公主又急又气,长乐公主幸灾乐祸,嘉王和瑞王则是焦灼地往太上皇看去。
原本,按照事先的计划,薛崇此时应当已领了白鹭卫候在后殿,只等太上皇以传“烧尾宴”为号,便可一拥而上劫持嬴衍,薛鸣则带了虎符与令牌前往紫微城的西四门调集看守城门的禁军。
毕竟新帝麾下的苍龙卫还陈在殿外,白鹭府也不过几百人,真打起来,尚有变数。
然而郑氏突然的发难却使他们的计划被迫中断,而若二人私通已久为真,薛家便是早已欺君,以太上皇之多疑,又岂会相信他们今夜真的会助他劫持嬴衍,而非谋逆?
果不其然,太上皇脸上阴沉得可怕:“薛卿,这是怎么回事?”
私通这种事只要验身便可分明,郑氏没必要说谎。
薛姮毕竟是他的外甥女,他把她养在薛家养了十七年,就算是做做样子他也不能不过问。
定国公薛玚跪伏在地上,脑中飞速运转着思考着对策,额上已然冷汗涔涔。
嬴衍径直唤了卞乐:
“卞大监,还劳烦你,去将薛指挥使请进来,与他夫人对质。”
卞乐见太上皇没有否认,颤巍巍地出殿,绕到了殿后。
护随天子的苍龙卫都等候在甘露殿前,后殿灯影飘忽的廊下,薛崇已领了一帮白鹭卫等候了许久,见过来的是卞乐,心中莫名一紧。
“大监,是太上皇有什么吩咐吗?”他问。
卞乐在心中叹了口气,应道:“薛世子,太上皇召您进去。”
这种时候召他入殿?
薛崇心忧如焚,眉头紧蹙地跟随卞乐走进。当他看到那跪在大殿中央的父亲与名义上的妻子时,脸色迅速一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薛崇,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瞬间的脸色变化并没逃过太上皇的眼睛,他怒喝道,“你夫人所言,可是真的?欺辱皇妃,你薛家又把皇室置于何处?!”
薛崇心中只觉好笑,一个强占自己还在孕期的妹妹、不顾她刚生产就令她再次有孕、气死自己父母的老畜生,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他再下作,也比不过乱臣贼子的太上皇自己。
却是冷静地跪下:“启禀上皇,是这贱人诬告,臣不曾。”
“臣与臣父对太上皇和陛下忠心耿耿,薛姮更是臣的妹妹,又与陛下自幼有婚约,臣岂会与她有染。”
他旨在提醒对方这是将嬴衍拉下皇位来的最好机会,然而盛怒之中的太上皇却似乎全然忘记。郑氏更是忍无可忍:“薛宁渊!到了太上皇和陛下的跟前你还敢狡辩!”
“你敢让人去查吗?你的书房蘅芜筑之名是为谁而取?又有多少个夜晚她宿在蘅芜筑?自她流产后你往落桐山庄跑了多少回?上回人质死亡的那天晚上,你又是因何误事?这些,你敢和太上皇禀明吗?”
薛崇也火了:“贱妇!不过是不肯睡你,你竟敢信口雌黄,污蔑我与父亲!”
二人尚在争吵,太上皇的脸色却瞬息而变。
他自然记得岑治是怎么丢的,而自此之后,薛崇始终也没能把岑治捉回。
薛家能在薛姮这一件事上瞒他,自然会有更多,他又要如何确保他们是忠心的!
“来人,来人!”他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显然是气得狠了,“把薛崇给朕关起来,去接薛姮进宫!速去!”
薛崇一语不发,脸上半点惧色也无,候在殿外的小黄门与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要带他下去。
最终,是嬴衍道:“阿耶何必动怒。”
“这种通|奸之事,总会留下痕迹,这位郑夫人是否诬告一查便知,还是等大理寺查过后再给薛指挥使定罪吧。”
“伯玉。”他唤坐在高阳公主身后、早已愣住的封衡一声,“此事就由你大理寺越级审查,特事特办,不必再过京兆府与刑部。”
“儿子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就先不打扰父亲母亲了。”
他整整袍服起身离席,从容地自甘露殿正门离殿。瑞王与嘉王都焦急地看向上首的太上皇,嬴伋面色阴怒,掩在道袍里的手始终也未举起。
“薛玚,你和你的儿子,也想坐这个位置吗?”他只看向殿中跪着的定国公。
薛玚仓惶而拜:“臣不敢!”
——
甘露殿中的一场闹剧,最终以薛崇被囚、苍龙卫连夜去往落桐山庄捉拿薛姮暂时划上句点。
相较于太上皇的龙颜大怒,未婚妻子遭辱的皇帝陛下本人倒没多大反应,只命大理寺全权处理。
郑氏作为告发之人,也被带回了大理寺,连夜提审。
岑樱还不知此事。甘露殿里事发的时候,她才刚刚陪着谢云因回到她的寝殿内。
她有些害怕谢云因,一路无言,最后还是谢云因先开了口:“很怕我?”
不待她回答又自顾道:“说起来,我和你养父的关系倒比和你的生母近,我是他的堂妹,所以你应称我一声姑母。”
“姑母。”岑樱乖乖地唤,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在榻上坐下。
二人说话的时候,旁余婢子都已被遣出,唯独白薇留在殿内。灯下光影缥缈如烛影,映着少女玉柔花嫩的一张脸。
艳质清肌,明眸剪水玉为颊。
谢云因出神地看了这张脸一会儿,忽而悠悠问:“知道上回为什么打你吗?”
岑樱摇头。
“那知道今晚为什么带走你吗?”
岑樱察觉到她的态度并非充满敌意,想了一会儿,心里咚咚地跳起来:“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谢云因嗤笑一声:“看来你也不算太蠢。”
“你母亲就很蠢,你父亲倒不蠢,可在该聪明的地方却很不聪明,以至落得个身名尽毁的下场,还真是可惜。”
“姑母认识我的父母?”
“自然。”谢云因微笑,“我讨厌她,又嫉妒她,她却还把我当作无话不说的朋友,不是蠢是什么。”
岑樱心里便有些纠结。
她其实对她的生父生母没有多少认知。因他们的名字都是朝廷的禁忌,无论她问谁都得不到答案。
反倒是姮姮告诉她,父亲是已被先帝斩首的乱党,其时母亲已怀着了她,太上皇看在母亲的份上才留了她一命。否则,她可能连来到这世上的机会也没有。所以叫她不要多问。
但以姑母话中之意,似乎父亲的死别有隐情。那么,她该不该问呢……
“上回打你是为你好,你大可不必为此记恨我,不是我,现在挺着大肚子住在上阳宫中的可就是你。”出神间,谢云因又道,一手扶着肚子,眼中满是慈爱。
岑樱回过神欲谢,又被她以话止住:“不过你也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你而来的,我是为我自己。”
“我和陛下,是各取所需。”
她来圆一场年少时的绮梦,他要她救岑樱。
谢云因性情古怪,她不说话的时候岑樱便也不知说什么,又忧心甘露殿里的丈夫,不由往窗户望去。
紧贴书案的窗户上似乎悬挂了幅画像,那侧没有点灯,她也瞧得不甚清楚,又见书案上摆放着拂尘廛尾,似乎太上皇也常住这里,霎时不自在起来。
谢云因看着女孩子白皙柔嫩的侧脸,忽又问:“你真的喜欢陛下?”
岑樱不知她为何会问这个,惘然点头。谢云因便笑了,昏黄灯光下那笑意悲天悯人又嘲讽,令岑樱毛骨悚然。
谢云因神色又转瞬恢复,转而吩咐白薇:“你带她从角门出去吧,我已嘱咐过了。”
白薇二话不说,拉着岑樱就走。
如谢云因所言,角门外果然已经备好了车马,前来接迎的正是嬴衍身边的青梧。
“陛下可还平安吗?”她惴惴问。
青梧答:“陛下已经回了紫微城。”
岑樱松了口气,亦乘车返回了紫微城。近乎与此同时,在丽春门下守株待兔的叱云月也将前来调兵的薛鸣拦在了宫城之外:“天色已晚,薛侍郎欲往何处?”
定国公府之中烛火煌煌欲燎天,大理寺中亦是彻夜灯火彻明。
郑氏一个内宅妇人,知晓的终究有限,左右不过是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并无多少封衡想要的、薛家欺君罔上乃至意图谋反的线索。
苍龙卫将定国公府中的侍女带回,内容却与郑氏完全相反——薛姮并非自愿与其私通,而是被逼。
但究竟是不是被逼迫,还是要等薛姮本人来说更有说服力。考虑到薛姮是女子,封衡只命苍龙卫围住落桐山庄,等薛姮醒来后再行捉捕。
次日清晨,负责捉人的苍龙卫假以岑樱之名,接了薛姮入宫,以待验身。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