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今日感觉如何?”

洛水南岸的落桐山庄风景秀美,山水宜人。薛崇掀帘进入薛姮暂住的卧室,初阳柔和的金芒随之映入。

薛姮还未起,正坐在床榻上由白蔻侍药,目光还不及触到他俊美眉目,人已害怕地躲到了白蔻身后去:“白蔻,他是谁……”

白蔻面露尴尬,手捧药碗答也不是退也不是。薛崇已极自然地走上前来接过了汤药,将白蔻拂退:“是阿姮的夫君啊。”

“怎么,昨日才问过的,阿姮又忘了?我若不是,阿姮又是为谁吃这么多的苦呢?”

他言笑奕奕地说着,舀过一勺苦药尝了尝温递到她唇边去。薛姮瑟缩地躲在床角,眼里陌生未褪。

这是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常态了,不管他同她说过无数次,第二天的薛姮,又是一个完完全全对他陌生的薛姮,就好像前一日的记忆会被清除归零一样。大夫们都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

薛崇起初还将信将疑,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也瞧出一些破绽了。情知她是演戏,顾虑到她刚刚小产,便也懒得拆穿她。

他享受着每日清晨见面时她眼里崭新的畏惧与害怕,享受着这种有如猫捉老鼠的游戏,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是她丈夫的说辞,瞧见她眼里不及掩饰的慌乱,甚至会因之产生某种莫名的快感。乐此不疲。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倒要看看,这种幼稚的把戏她能玩到什么时候。

“过来。”他难得的好脾性,拿勺子慢悠悠拨动着药汁,“这是宫里赐的药,阿姮不记得夫君,难道连你的好朋友永安县主也忘了吗?”

“她如今的日子可不好过啊,为了给你送点药,想是吃了不少的苦。”

薛崇想起那日嘉王瑞王求见被晾两个时辰的事,唇角浮起暧昧的笑。薛姮只觉瘆人,纵使内心担心无比,面上却是怯怯的惊讶:“永安县主……是谁?永安县主,不是阿姮么?”

这也装不记得?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过来把药喝了,这一个月我没什么时间陪你,你自己好好养身子。”

他终于要走了吗?薛姮的心砰砰地跳起来。然而下一瞬,他盯着她露出迷惘之色的雪白面颊,阴阴笑了一声:

“别想逃。”

“好好待在这儿,把身子养好等我回来操。你要是再敢跑出去,我就从白蔻杀起,每天拿一个婢女,给我枉死的孩儿陪葬。”

想起那个还不及叫他的父母知晓就已死去的孩子,薛崇颇觉可惜。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也该有自己的子嗣了。可惜那孩子却不争气。

眼下,薛姮既流产,又得再等一年了。

他放下药碗,也没顾薛姮是何反应,起身拂帘走了。而直至珠帘细碎的声音全然消失在清晨的华光中后,薛姮颓然倒在榻上,泪水满面。

老天可真是残忍,她情愿一死都不愿收她,让她再一次落入他的樊笼。

眼下,他既拿白蔻她们的命威胁她,求生无门,求死无路,她又该如何呢?

——

最是春光留不住,时光飞逝,日征月迈,永昭元年的四月转眼结束。

今年的春试圆满落下了帷幕,新帝在含元殿举行了殿试,亲自考问此次春试挑选出的几百名进士,最终确定了他们的名次。

与以往前三甲多出自大族不同,今年的状元,竟是一名出身寒门的青年人,即来自凉州的解元周沐。

据闻,他金銮策论之时,身上也只一件单薄的旧青衫。太子太傅苏钦惜才,结束后脱下自己的紫袍玉带赠予了他,但这位新科状元却并没有收,而是匆匆离开了。

于周沐而言,未能在殿试上揭穿定国公府屠村一事,始终是良心不安的。但两月之前、自导自演了那起失火案后,天子即派人找上了他,警告他不要被叱云成利用,更不要妄想蒙蔽圣听,他便知圣上是不愿在此时清算薛家的。

更不会想到,两月之后的今天,圣上真的不看门第,将他提为了第一……

岑樱依旧被锁在徽猷殿中,外界的事知道的有限,但科举这样的大事自是口口相传的,很快,她就得知了自小相熟的邻家哥哥夺得状元的事。

她极是高兴,又有些与有荣焉,偷偷托了梁喜想要送些礼物给他,也被梁喜拒绝:“县主别拿老奴开玩笑了,事情传到陛下耳中,您不一定有事,老奴可是要掉脑袋的。”

“老奴在这宫里小心翼翼地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想安度晚年呢。”

陛下也算他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脾性梁喜一清二楚。冷了十几年的人,也就瞧他在县主面前有过几回笑颜,上回县主出逃后徽猷殿几日几夜的阴风疾雨,他一个老奴才日日悬心吊胆,生怕陛下会迁怒无辜。

也是,从小就没尝过被爱是何种滋味的人,好不容易得了一点点甜,怎舍得放手?

男男女女的事他一个老太监也不懂,他只知道,陛下很在意这位永安县主,占有欲强到连她的父兄都容不下,遑论新科状元。

还真是段孽缘……

岑樱只好作罢。这一月以来,丈夫和她的关系也没好转。他好似还是很介意她逃走的事,将她关在徽猷殿里,哪儿也不许她去,更不许她见阿爹和阿黄。

就连给姮姮送个药,也求了他许久。气得她在心里悄悄骂过他好多回。

与此同时,新帝强占了自己名义上的养妹的事,已在京城里悄悄传开了,加之从前就有些两人成过婚的流言,新帝又一再拖延与苏家娘子完婚的婚期,此等风月之事历来为人津津乐道,很快就成为洛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到了最后,连苏钦也沉不住气地旁敲侧击催促完婚,却再一次被嬴衍搪塞过去。

五月,柔然来朝。这是两国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次外交来往,朝廷格外看重,天子设宴九洲池,款待远道而来的柔然使者。

柔然是雄踞在阴山以北的游牧民族,能征善战,时常南下侵略大魏北境,是大魏自建国以来最大的敌人。

太|祖立朝之时,曾以攻为守,将柔然人赶至漠北。但自太|祖逝世以后,此后的历来皇帝都逐渐转为保守的抵御政策,一年一年下来,很快叫柔然重新积蓄了力量,将版图重新推至了距离阿尔泰山脚下。

无独有偶,太|祖去世后的第一百三十年,大魏同样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军事天才,长驱柔然王庭,横扫七百余里。可惜好景不长,将星陨落,新拓的土地也再一次被柔然收回。

这之后,柔然与大魏两国都历经了短暂的内乱,互未侵扰。柔然自上一任可汗郁久闾符卢去世后便陷入了分裂的状态,直至七年前符卢的小儿子阿舒勒被找回,东征西讨,才重新统一了柔然。

什么符卢什么阿舒勒岑樱自是不知的,她仍旧被关在徽猷殿里,每日除了青芝见不到任何一个相熟的人,连阿黄也见不到。到后来,只好苦中作乐,慢慢地和看守她的宫人们熟了,甚至和她们学会了打樗蒲。

嬴衍因为春试与接见柔然使者的事变得很忙,往往几天才来见她一次,主管殿内事务的梁喜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她被嬴衍抓到打樗蒲已是柔然人来朝的前一日。

初看到时,嬴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说在宫里待下去会疯才走的,依他看,她不是待得挺好?都敢在他的寝殿里和人打樗蒲。

而她若有半点意识到自己的错,也不会心大到还在这里玩牌。

他黑沉着脸走过去,和岑樱围坐在一起的宫人都唬得魂飞魄散,唯独她还不觉,乐呵呵地出着牌:“接着打呀,你们怎么都不动了?”

便有宫人暗示地瞟向她背后,她惘然不觉,直至被人拎起后领一把提了起来才凉了后背,可怜兮兮地转过脸。

“你在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嬴衍极力抑制着怒气,“在朕的寝殿玩物丧志打樗蒲?谁给你的胆子!”

“我,我没有事情做嘛,你又不要我出去。”岑樱委屈地说,“而且你也没说不让我玩……”

最后这一句声如蚊蝇。

这条他还真没说,但下人们谁敢聚众赌博?也就只有她,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当着诸人之面,嬴衍倒也没有即时发作,将她拎回了内室。他问:“你想出去?”

她点头如啄米,对上他阴沉下来的视线忙又补充:“……不是想跑,就是想出去转转,老待在这里人都要发霉了……”

“对了,我听说明天柔然人就要到了,你不是要在九洲池开宴会吗?让我也去嘛,我就想和月娘见见面……”

“我阿爹和阿黄都在你手里,我还能做什么呢。”她小心翼翼地请求。

她其实有自己的打算,她被他关在这里也久,与外界几乎断绝了一切联系。阿爹还好,梁伯伯其实会偷偷暗示她阿爹没有事,姮姮却是又落在了薛崇手里,她是真的很担心。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月娘能帮她。可她又要怎样才能见到月娘呢?

“好不好嘛,求求你了,夫君……”见他冷着脸没说话,她壮着胆子又挽住了他。

“知道了。”他最终很不耐烦地应下。

到了次日,她身边又换了一批新的宫人,却也送来了一件纹绣华丽的宫装,言,陛下允了她去九洲池赴宴。

岑樱去的不算早,入席之后,王公大臣们都已入座,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叱云月的身影,没理会落到她身上的种种目光。

但叱云月今日却似乎没有来,不止如此,连封衡和高阳姨母封姨夫也没有来。她视线焦灼地人群中寻觅着,又想起宫人闲谈间说漏嘴的、姨母犯了错被丈夫幽禁的话,一时间,心忧如焚。

太上皇后苏氏与新帝坐在主位上,见她的位置被安置在长乐公主左边,一阵不喜。

她早就听说了儿子不顾议论跑去滑县捉人的事,也知道她被关在徽猷殿长达一月,儿子的态度再恶劣,也至少说明一件事,他仍不打算对这个女人放手。

当娘的抢了她丈夫,做女儿的又要来抢她儿子!她是和这对母女犯冲不成?苏后心里一阵忿忿。

正是这时,负责接迎的官员已将入朝觐见的柔然官员带到,那为首之人,美风仪,善容止,谈笑声自人群嘈杂中传来,仿佛心有所感的,岑樱木木地侧过了眸去。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渣女!

闷罐儿:指望你好好反省,你在这儿玩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