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衍儿到底年轻气盛,过后你把永安叫到宫中,让婆子们验了身才算稳妥。”

在苏后帐中用早膳的时候,皇帝屏退宫人,对妻子说。

他已知了岑樱昨夜歇在太子帐中的事。语重心长,俨然一位关心小辈的长辈。

苏后心中却觉嘲讽。

难道不是处子,他就不打算强求了?

嬴伋极少同她说自己的心思,两人夫妻二十余年,早已养成默契,许多事都是她在背后默默给他递刀。这也是少有的皇帝主动向她挑明的时候了。

她笑着替丈夫添了一碗鸡丝羹:“衍儿是怎样的人陛下这个作爹的还不知晓么?他连我们赐给他的云香都没碰,又怎么会冒犯樱樱。”

“验身之事究竟过于耻辱,还是算了吧。回宫之后,妾会找别的机会试探樱樱的。”

两日之后,为期三日的冬猎正式结束,众人乘车返回了洛阳城。

高阳公主这回冬猎没去,只派了女儿去,本想趁着圣人与薛崇都出京之机和前夫将岑治送出城,不想城中防备有增无减,只好作罢。

岑樱去了四天,她就担惊受怕了四天,又从女儿处得了消息,唬得近乎魂飞魄散,等到她们一回城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接到了府里。

“到底怎么回事?”她颤声问了那夜的事,“你、你和太子……”

她知道两个人从前成婚的事,但见岑樱性子单纯,太子又是那样阴鸷孤僻,料想是没有。这回听女儿说那晚上她被叫去和岑樱睡的事才觉出不对来。

岑樱红了脸,先是说了当夜苏后欲将她献给圣人之事,高阳公主气得破口大骂:“苏氏恶妇!身为女子,身为长辈,她不帮你也就罢了,竟然为虎作伥!”

又追问她和太子,岑樱只得羞答答地说了。高阳公主愕然无比,一股郁气在胸腔中久久盘旋不下,连前未婚夫也埋怨上了,他都是怎么教女儿的!

最终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问:“那樱樱喜欢太子吗?”

岑樱点头:“樱樱喜欢的。”

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只是不知,等到樱樱知道了真相之后,会……

高阳公主心中一阵酸楚,几乎泪如雨下。也只得强忍住劝诫她:“即使喜欢,也要守住底线,在他正式娶你之前,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了……”

……

十月底,来自各州的学子随各地贡品入了京,被礼部安顿下来,预备来年的会试。

陈郡谢氏的谢云因便是在此时被寻回,叫内侍监卞乐带到了上阳宫中面圣。

冬日的阳光温和倦怠,皇帝坐在甘露殿的宫檐下,因等得太久已然打起了盹。等到卞乐在耳畔通传了两声才疲乏地睁开了眼,目及那张久别重逢的脸,一时竟有些出神。

“秦王兄,好久不见。”

女子一身淡蓝色勾云纹素裙,简单盘起的发髻上只有少许玉兰花状的玉钿点缀,虽人已中年,保养得却好似花信年华。

窈窕玉质,气蕴温婉。

“是你啊。”

皇帝回过神来,抬手示意谢云因起身,“多年不见,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化。”

“陛下也和从前一样,英姿勃发,叫人忘俗。”谢云因淡淡笑道。

故人相见,除这两句竟再无可寒暄。皇帝直起身来:“朕今日找你来,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种?”

他目中精光烁烁,毫不掩饰的压迫与威严。谢云因点点头:“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

“来的路上就听说了永安阿姊的女儿被寻回之事,云娘,先向陛下道喜了。”

她婉婉的一福,倒令皇帝愈发捉摸不透:“云娘,这是何意?”

“陛下难道不知么。”谢云因脸上波澜不惊,“这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强占了自己妹妹、又逼死她丈夫的陛下您啊。”

“这很可笑是不是?当年,正是因为您疑心这孩子是裴驸马的血脉,在阿姊刚出月子不久,就要囚禁她,硬逼着再造一个,最终逼死了她。可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早产儿,不是您的又是谁的?已死去九月之久的裴驸马吗?”

说至后句,她眼里连一丝虚假的笑意也不屑于伪装了。皇帝脸色微白:“可,当年的太医和稳婆告诉朕,那孩子分明是——”

谢云因却笑了:“是啊,刚出生就被姑母换了,被太医和稳婆拿来验的是个已经一个月大的宫人之子,能不是足月所生吗?”

“您很怀疑姑母为何要这样做是不是?丈夫横死,又生下兄妹相|奸的孩子,若不告诉她这是裴驸马的孩子,阿姊,她怎么可能还愿意活着?至于后来杀子寻死,则全是拜陛下您所赐!”

她语中怨恨甚大,皇帝也不免变了脸色:“这些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至少,你堂兄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云因苦笑:“您觉得这样的丑事,姑母会愿意我堂兄知晓吗?堂兄当年地位虽尊,也不过是谢家的庶支而已。陛下若是怀疑云娘说谎,云娘还有姑母当年的亲笔书信为证。”

“这个秘密,妾本以为会将它带入坟墓,不想还有重见天日的一日。”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恭敬承上。

皇帝命卞乐接过,沉着脸看罢,脸上阵白阵青,当目及加盖在末尾的印玺时,脸上已是面如死灰。

这封信,是母亲在告诫谢云因保守秘密,让她在事发后远离朝廷不要再参与进来。

字迹或许可以作假,但其后加盖的印玺却是模仿不了的。太后当年所用之玺早已随她下葬雍陵,只有宫中的印玺监有图案留存,谢云因,断断造不了这个假。

除非,母亲能在十六年前就预感到这一切。但她如何能算准今日之事?若能算准,就该把全套戏做全,将玺印留下让他查,而不是将玺印下葬。

“去印玺监。”皇帝脸色阴沉,近乎一字一句。

卞乐赶紧领命离去,谢云因屈身行礼,又恢复了最初的温婉姿态:“请允云娘说句大不敬的话。”

“既然永安阿姊芳魂已逝,陛下又只是要一个代替,那孩子可以,云娘也可以。”

“比起一个和自己生母分离了十几年、对她毫无了解的女儿,云娘相信,云娘比她更能胜任不是么?云娘,也还如从前一般,爱慕着秦王兄。”

皇帝一时怔住。

谢云因是母亲嫡亲的侄女,原就与永安有几分相似,此时一身素裙,立于樱树下,朔风轻扬裙角,实若芳兰之隐幽谷。

他不禁想到,若永安还活着,大抵,也会是这幅柔和温婉、岁月静好的样子吧……

而当初不杀谢云因,除她是母亲的侄女以外,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她曾爱慕过自己,甚至为他拒绝了与嬴祐的婚事,让自幼什么都输给长兄一头的他,终于尝到了胜利者的滋味……

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他最终也没娶成谢云因。而谢云因自此再未嫁人。

如今,他也不在意谢云因究竟是为何而来。如她所说,他只是要一个代替,不管这代替是谁。

“你起来。”他最终说道。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你远道而来,就先在宫中住下吧。晚点时候,朕让樱樱来见你。”

铜驼坊,高阳公主府。

今日是朔日,叱云月按例去定国公府接了岑樱,回母亲府里团聚。

岑樱一直掀帘看着道旁风景,此时马车入巷,她看见公主府的侧门外立着个青布绵衫的青年人,正在向门房递帖子。

她心里一喜,不等马车停稳她便跳了下去,极高兴地唤:“周哥哥!”

“竟然真的是你!你真的考到洛阳来啦!”

青年回过头来,正是周沐。

他看着一身红裙像团小太阳似的奔过来的女孩子,清俊的面上也荡开了浅淡的笑:“樱樱?”

他才在凉州省试上拔得头筹,得了凉州总管叱云成的青睐。接见不说,还替他打点行李,资助其路费,入京准备来年春试。

眼下,却是来替叱云成给公主府送贺礼的,却不想会在此地碰见她。

岑樱道:“别说我啦,说说你吧。你考中省试啦?”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又喜悦地拍手而笑:“那真是太好了!我阿爹从前就一直说你一定能考上的,竟然真的实现了……”

他乡遇故知,她难免有些高兴过了头。这里毕竟人来人往,保不齐会被什么人听了去。

于是又飞快地落下了眼泪:“可惜我阿爹却是再也不能知晓了……”

“老师他怎么了?”周沐担忧地问。

“行了行了。”

岑樱正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抹着眼泪,叱云月却已跳下马走了过来:“进去再说,别在我家门前哭。”

青年郎君面容清俊,有似落入凡尘的谪仙。叱云月愣了一下:“这位是……”

周沐遂报了家门及此行的目的。得知是来替父亲送节礼,叱云月嗤了一声:“现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

她收起红缨枪便要进府,这时却有一名苍龙府的卫士小跑着过来,知是找岑樱,叱云月冷笑一声,扭头就进了府。

岑樱有些意外,回头一瞧,原先熙熙攘攘的巷口已经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她干笑两声,同周沐告别:“那、那我先过去啦。”

进到车里,车中毫不意外已坐了一个人,手里拎了本书在看,脚畔趴着条黄犬。

她先跟阿黄玩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到主人身上:“你怎么来了啊。”

嬴衍面色阴翳,看着书不说话。她碰了一鼻子灰,无端就心虚起来:“不会、不会被人瞧见吧,要不,我还是下车?”

他这才应她一声,话音依旧毫无感情:“不会。”

这一片都归苍龙府统管,薛崇的狗放不进来。

而即使是洛阳外城,看守各个城门的禁军也还在他手里。

两人难得见面,岑樱本是高兴的。但此时察觉他态度冰冷也有些莫名其妙,只好蹲身去逗弄阿黄。

冷不防头顶又响起一声“过来”,她起身坐在了他身边。

嬴衍瞥她一眼。

往日里毫无矜持可言的小姑娘此时呆笨得像个木头,满脸无辜和迷茫,仿佛做错事的是他。

罢了。

他又一次说服自己不与她计较,揽过她的腰把人抱到膝上便开始吻她。岑樱眼睫诧异一扇,瞳孔迷蒙地微睁,受着他的轻啮和吮咬,鼻尖口齿都是他温热的气息。

但他却似不满足于此,不悦地补充了句:“把眼睛闭上,专心些。”

她只好把眼睛闭上,依旧是生涩而僵硬地,任他亲吻着,被他撬开贝齿吸住了一截丁香尖儿,脑中霎时蹿开阵细微电流,她迷蒙地轻哼了声,整个后颈都蜷缩了起来。

他似察觉她的紧张,手掌揽在她脊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总算令她放松下来,呼吸却愈来愈紧。

好在,不过半晌他便放开了她,古怪瞪她一眼:“你怎么连这个也不会?”

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她每次都像个木偶任他施为,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从前撩拨他的那些劲儿呢?

嬴衍还欲教她:“像我这么对你一样的对我,明白了吗。”

岑樱缩在车壁和他怀抱之间吁吁地换气,又转首瞧他:“我只是觉得,夫君好像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他眉头皱得愈深,面上隐隐有青气流转。

顿了一刻,才吐出毫不相干的一句:“以后,离那个姓周的远点,你最好记得自己的身份。”

岑樱恍然而悟:“夫君,原来你在吃醋啊。”

什么吃醋。

嬴衍不悦地蹙起眉,只想堵住那胡言乱语的唇齿略施小惩。她却一直吃吃笑个不停,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他只好放过她,肃了脸色说起正事来:“你的表姨母被我找回来了。她姓谢,是你生母的表妹,想是过几日,圣人就会叫你去见她。”

“她会说动圣人认你为养女,往后,圣人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别的,你什么也别问。”

“为什么圣人要认我为养女啊?”岑樱好奇地问。

其实有件事情她一直想不明白。

都说她长得像她的生母永安公主,那圣人觊觎她,总不能是因为圣人他觊觎自己的亲妹妹吧?还是只因为她自己?

然而闷罐儿和高阳姨母却什么也不与她说……

嬴衍丢给她一个“明知故犯”的眼神,没好气地道:“为你和你养父好,别再问了。”

岑治果然是她的死穴,她一下子便噤了口不说话了。嬴衍又觉得她有些可怜,轻咳一声,神色微赧:“你搬到宫里来,改天,我们再试一次。”

她住在薛家,不知要被薛家那几个带成什么样子,每一次见她都得假以高阳公主之名,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嬴衍实是不满许久了。

而皇宫,至少是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崔贵妃也已被幽禁起来,无人再敢对她动手。

再试一次?

岑樱愣了下才明了这话的真实含义,一下子扭过身子:“不要。”

“姨母说了那是不可以的,要等大婚后才可以,你别想再骗我……”

当夜你情我愿的,怎么就成了他骗?嬴衍的脸色霎时便不是很好。

他倒也不是有多想与她……行周公之礼,只是觉得,自己为她费了那样多心力,理应从她身上得到回报。

他瞬然兴致全无,丢开她,车外又于此时响起侍卫低低的禀报声:“殿下,有旨意来了。”

是上阳宫的旨意,召他和岑樱入宫见驾。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闷罐儿:我不能碰她,她什么都不懂,这不是君子所为。

今天的闷罐儿:改天,我们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