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真是欺人太甚!”
青鸾宫里,长乐公主怒而将桌上的青瓷拂至地上,愤然说道。
对面案旁正坐着今日来看望她的嘉王与瑞王二人,瑞王手捧茶盏,笑着呷了口茶:“小九就别气了,新婚燕尔,疏不间亲,你我自是比不上人家在长兄心里的位置的。”
“来让兄长看看,可伤到了没有。”
嬴徯英俊的脸上蕴着轻浮的笑,说着便要上前,撩开长乐的袖子欲要检查一二。长乐狠狠瞪他一眼,甩袖在软榻上坐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被禁足也已有些时日了,每日被困宫中,不是抄写《女诫》就是背宫规,一向疼爱她的母亲唯在这件事上格外的严厉,不仅不许宫人代抄,更不许外人探视。
直至今日,才允了两位异母兄长过来看望她。
此时距离中秋已过去半月,忆起那日之事,公主仍是怒气难平:“那村女有什么好的?为了她,长兄竟一点儿也不念同胞手足之情,辱我至此,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说着,又冷笑一声:“听说连婚期也推迟了,一副情深似海的恶心样子,非卿不娶似的。难不成,他以为他是太|祖么?色令智昏之人,又如何配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本朝太|祖便只有一位妻子,连继承人也只生了太宗一个,后来太|祖壮岁而山陵崩,主少国疑,全赖太宗的英明睿智与诸位托孤大臣忠心才撑了过去。
太|祖一生英明,却也因此事在史书上留下情胜于理的争议。嬴衍算个什么东西,还想步太|祖后尘。
嘉王与瑞王对视一眼,嘉王道:“小九失言了,长兄是未来天子,更是你我兄长,为人臣为人弟,唯有恭敬二字。”
“兄友才弟恭,长兄对我丝毫不念手足之情,我又何必顾及他。”长乐公主忿忿说道。
眼帘一掀,忽又灼灼看他:“至于君臣之说,眼下,他还没登上那个位子呢!却也未必。”
嘉王笑容微滞:“小九,太子殿下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
长乐蔑然而笑:“什么兄长,从小他就讨厌我。况且二哥你也是我兄长,将来不管你们哪一个上位,我都是长公主。”
“二哥,别告诉小九,你不想。”
“那小九想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长乐道,“只是你俩动手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这个妹妹。”
嘉王便笑了笑,未再说什么。
眼下,他倒还真有一件事需要长乐去做,只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还需考虑一二。
“阿兄,长乐可信么?”
回到嘉王府里,瑞王嬴傒一改人前的纨绔,正色问。
“也许吧。”嘉王答。长乐想做皇太女,所以不愿太子上位。现阶段,他们的目的倒是一致。
“那就真在重阳那天动手么?”瑞王问,“阿兄,需不需要知会宁渊兄?”
嘉王摇头:“他是圣人的狗,可不是你我的狗,为了他自己的仕途,必定不会同意。我已买通了看守岑治的中郎将,有没有他,都能成事。”
“保险起见,还是不告诉他了。你做得隐蔽些,这次,一定要把这事完完全全栽到嬴衍头上……”
*
九月九,重阳节。
这日是登高宴饮的好日子,高门大族里往往举家出游。也是在这日傍晚,薛鸣驱车来了高阳公主府,要接岑樱回去。
她现在是薛家千金的身份,在高阳公主“养病”也有两月之久,于情于理都无法再待。只好同意。
薛鸣亲替她驾着马车,一面抱怨着:“都两个月了,云团都不认得你了,你也不想它。”
佳节倍思亲,岑樱怏怏怀抱着那只被他用来拐骗她回家的猫儿,心中想的全然是父亲的安危。
薛鸣还在车外絮絮叨叨地说着对她的想念,久等不到回应,不禁回头问:“那樱樱想哥哥吗?”
他望着车中秀艳清绝的少女,神色微有些紧张。岑樱一时未反应过来,还道是问的失散已久的兄长,惘惘点头:“想的。”
薛鸣长舒一口气,咧唇一笑:“这才对嘛。”
回到定国公府,一家人坐在一起用了顿晚饭。郑夫人的小儿子薛琸才止七岁,正是闹腾的年纪,和丫鬟吵闹着要栗子吃,定国公也笑呵呵地纵着他,席间其乐融融,一大桌人竟也有了和乐圆满的假象。
岑樱一心念着薛姮,想和她在宴席结束后单独说说话,然薛姮却早早地离开,她欲跟去,也被白蔻面色慌乱地拦住:
“女郎身子不适,恐怕今晚不能陪伴县主了,还请县主见谅。”
姮姮的身子还没好?岑樱微微疑惑,却也知趣地没有去追,而是回到了自己的那处棠花阁中。
她坐在院中树上垂下的秋千上,抬目仰望着天穹处半轮明月。想着父兄亦或在天涯一角同望着一轮明月,眼角渐有酸意漫上,凝为了秋月夜里的一缕风露。
肩头却落了双温热的手,将一件披风与她披上,她回过头,耳畔响起薛鸣的声音:“从下午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又想你养父了?”
她低头不说话,薛鸣又勾着披风的系绳,在她颈下系结。这情形难免过于亲密,她扭捏抬首,脸颊微热,薛鸣已移开手很认真地看着她:
“其实,樱樱想见他,也不是不可以……”
他终究是心软,料想岑治如今在延庆坊关着,有白鹭卫看守,带她一个小娘子过去瞧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是挨顿长兄的打而已……
岑樱眼睛一亮:“二哥你有办法?”
“还是算了吧。”不待他回答她又道,有些苦恼,“你哥哥知道了会生气的。”
到那时,遭殃的还不是阿爹……
薛鸣却会错了意,心中一软,看着她的目光柔和无比:“樱樱是在担心我?”
他语声轻柔而郑重,岑樱一愣,对上他温和宁煦的视线,脸上莫名地红了。正要解释,他又一把拉了她起来:“走,咱们现在就去。”
她被说得心动起来,便也没拒绝,踩着月色和他一路出了定国公府的大门,驱车前往延庆坊。
与此同时,与薛家相隔不远的延庆坊中的一处平常宅院里,亦有人仰望着苍穹之上的半轮月亮。
月周有晕,光影朦胧,是夜半风雨之兆。岑治坏掉的那条腿上又有阴阴麻麻的酸疼传来,他叹了口气,拖着周身捆缚的铁索,一瘸一拐地往室中走。
他如今被囚在这座院子里,虽说是没有像从前关在牢中了,脚上却系了镣铐,稍微一动便能发出声响。
院子四周又有暗卫看守,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要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樱樱落在对方手里,他也从未想过逃走。再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能逃,又能去哪里呢?
除非……太子登基,掌握了实权,兴许可以看在樱樱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到那时,他就能带着樱樱去柔然投靠照儿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到屋中。回头的一刹那,却见东边的天空隐隐亮起火光,不出一刻钟已是点亮了半边天,显然是走了水。
那是崇福坊的方向,岑治心念微动,霎时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还不出半刻钟,便见一名白鹭卫神色焦灼地走进来,对院门口看管的侍卫道:“崇福坊那边已经烧起来了,今晚怕是有人要劫狱。指挥使方才传了令来,说是把他带走,另外关着。”
“崇福坊走了水,和咱们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你有所不知,为了确保人犯不被劫走,指挥使在崇福坊置了处空宅子。现在那边着了火便是有人要劫狱,发现没有人,肯定会到咱们这边来的。”
守门的侍卫尚在犹豫,那白鹭卫已疾言厉色地催促:“指挥使的令牌在此,还能有假不成?!耽误了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是新铸的令牌,只有指挥使和看守人犯的中郎将知晓,谁也造不出假的来假传指挥使之命。几人便有些迟疑。
他话音还未落下,只听一声巨响,西边的厨房訇然炸开冲天的火光。
“不好!有人劫狱!”侍卫惊惶叫道。
火焰如草蛇虬龙,迅速沿着屋墙在宅中蔓延开。于是这回连犹豫的时间也没有了,几人冲上来架着岑治就走。
火焰蔓延的速度很快,等到岑治被他们像麻袋一样塞进匆匆驾来的马车中,在蹿开的火焰里与一路救火声中驶出宅院之时,整座宅院都已燃起。
四周的百姓亦已被惊醒,纷纷出门救火,街巷上吵吵嚷嚷,谁也不及注意这俩突然蹿出的马车。
岑治手脚被缚,蜷缩成一团,身子骨也似被车身摇得散架。他静静听着车外的喧闹在风声里逐渐远去,心跳却渐渐加速。
他知道,今夜之事,没有那般简单。
果不其然,马车在一僻静处停下,他被捆他来的几人拖下来。方才拿令牌带走他的那人恶狠狠地对手下道:“指挥使的命令,做得干净些。”
身侧即是静谧的洛河水。看来,他今日倒是要葬身洛水之中了。
岑治平静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几名白鹭卫,内心已然一片死灰。
几人互看一眼,犹豫着要动手。却是此时,一支羽箭嗖地划破夜风直直射穿两人喉咙,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声自左侧里坊墙内传来:“且慢!”
“现在,人犯是我的了。”
*
却说今日黄昏,嬴衍如往常一般,到了仙居殿中拜见母亲,尔后,便欲离开,去往上阳宫谒见圣人。
但苏后却以重阳佳节家人团聚为由留了他在宫中用膳,尔后,又叫出了长乐,叫她敬酒赔礼。
“你这个妹妹是被母亲养得骄纵了些,那日之事,也确是她不对。可你未免也太严苛了些,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她丢进湖里呢。”席间,苏后语重心长地说着。
嬴衍面色冷淡,瞄一眼坐在母亲身侧、委委屈屈的胞妹,话音未有任何松缓之处:“薛家是圣人倚重的士族,薛姮是圣人钦定的太子良娣,事关皇家脸面,于公于私,长乐都不该如此做。”
他那是给薛姮出头么?怎么没见他事后去薛家看上一眼?长乐恨恨地想。
苏后还在谆谆说着兄妹和睦的话,嬴衍却是心不在焉。他一心皆在今夜的劫狱之事上,老二老三定会选在今日他进宫之机动手,月娘应该已经守株待兔地等着了,也不知,她得手了没有……
而今夜出了这样大的事,圣人那边必定瞒不住。岑治一“死”,圣人首先怀疑的便会是他。以圣人的多疑,这时,他便该出现在上阳宫中,才能搅乱他的思绪让他起疑。
“时候不早了,儿子还要去上阳宫中陪伴阿耶。”他敛袖而拜,语罢既要动身离开。
“饮了这杯酒再走吧。”苏后道,回头嗔了女儿一句,“不是说要给你长兄道歉么?去给你长兄斟酒,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长乐面上万分委屈,内心却微微紧张。她颤抖着手捧着那盏清酒行至兄长身前:“长兄请饮。”
酒里加了安眠的药,虽不至于彻底了结他这个祸患,却能让他酒醉沉睡,到时候,就到不了上阳宫了。阿耶必定雷霆大怒。
这药便是二哥给她的,虽不知这样做究竟有何作用,但只要能让他惹了阿耶不快,她就乐见其成。
嬴衍看了那三足青铜爵一晌,又看看她。
忽而拂袖掀翻酒盏,径直起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我好心救你,你却想带走樱樱?
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