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帝下令将岑治自诏狱里放出,交予薛崇拘在崇福坊的一处外宅里,幽禁起来。
为把戏做足,他命岑治手书书信送与岑樱,要她放心云云。尔后,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岑治一只手,以示惩戒。
岑樱不知后事,十分感激。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宫谢恩,却于此时得知了一则消息——去往江南扫墓的高阳长公主返京了。
她向定国公府下了帖子,想接岑樱过府一叙。
高阳长公主是先皇肃宗皇帝的第七女,本为妃嫔所生,但因其生母早逝,自幼是养在肃宗谢皇后膝下的,与圣人、元懿公主关系亲厚。
她此次前往江南,是在第一任丈夫渤海侯封询的陪伴下,为已故的表兄长平侯谢云怿扫墓。
公主婚姻不顺,最初曾与长平侯定亲,后来却嫁入渤海封氏,与渤海侯封询育有一子,即封衡。
可惜好景不长,封衡五岁时,公主驸马失和,由圣人判了和离,改嫁凉州叱云氏,诞下一女,取名为月。
但这段婚姻也未持续多久。十年前,公主与已是凉州总管的第二任丈夫叱云成和离,回到了洛阳。此后便一直居住在圣人为她建造的公主府里,再未出嫁。
只是,近年来公主与第一任丈夫渤海侯封询的关系却逐渐好转,频频传出将要复婚的消息。
这一次,又通过封家知道了妹妹血脉被寻回的消息,当即决定返京,想见一见这位亲外甥女。
……
朱轮逶逶,行过青石长阶,向位于铜驼坊的高阳公主府驶去。
宽敞轩丽的车厢里,岑樱怀抱着隐枕坐着,眉目恹恹,略有些心不在焉。
她身侧正坐着薛姮,见她神色恍惚,不禁关怀地问:“怎么恹恹的,樱樱是中暑了吗。”
时近七月,秋季将至,洛阳城仍有些炎热。但马车里置了冰鉴,凉爽宜人,料想不会才是。
岑樱回过神,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姮姮,我没见过这位姨母,有些紧张……”
薛姮安慰她:“没什么的啊。姨母……”
她目光微黯,却是改了口:“公主为人亲和,很好相处。她不会难为我们的。”
岑樱轻轻颔首,心中却念着父亲在自己掌心写下的那两个字,高阳。
想必,就是这位公主了。
她其实有一点不明白。阿爹告诉她阿舅不可信,却要她去找高阳公主,可阿舅待她却很好,除了……除了有时候看她的眼神,的确让人感到不适,她也只以为是思念母亲之故。
毕竟,人人都说,她长得和她的母亲很是相似。
她轻轻叹一口气,暂时不去想这些。心中却愈发盼望着见到这位姨母了。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平稳停在高阳公主府门口。
封衡已经等候在外,接她们下车时,岑樱惊异地“啊”了一声,道:“是,是你……”
这不是当日在村里向她讨水喝的那个客商么?
封衡淡淡一笑,还学着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一茶之恩,封衡没齿难忘。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他为人清正端方,连玩笑话也说得郑重无比,岑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薛姮却是微讶,他们怎么会认识?
两人在婆子仆妇的引导下进入了公主府,才刚刚踏进正房的院门,便见两个仆妇扶着一位珠冠云髻、相貌秀丽的中年美妇出来,身侧还立了个一袭红衣、英姿飒爽的胡服女郎。
“我苦命的孩子,快让姨母好好看看。”
妇人流着泪上前,一把搂住岑樱,哭啼不止。
在这样的氛围里岑樱难免也红了眼圈,鼻头酸酸的,轻声啜泣。
院中又走出一位相貌清雅的中年男子,笑着劝:“早也盼晚也盼,眼下终于见到了,好容易见了面,公主怎么还哭呢。进去说吧,在这院子里哭,倒叫儿女们看了笑话了。”
这人便是封衡的父亲、老渤海侯封询。公主止了眼泪,笑着嗔道:“就你鹩哥似的,我看他们谁敢!”
又唤旁边的红衣女郎:“阿月,这是你樱妹妹,还不过来见礼。”
那女郎正是叱云月,知晓岑樱就是那个在村中与表兄成婚的村女,自她进来视线便一直黏在她身上,微含敌意。
她不情不愿地上前行了个礼,却拉过了薛姮:“母亲怎么把阿姮忘了。见了县主,就不认人家了?”
薛姮早在二人抱头痛哭之时便默默地退至了一旁,而高阳公主情绪上来,一时也确实没有瞧见,破涕为笑:“瞧姨母这记性,姨母是第一次见到樱樱,一时失态,阿姮可别介意。”
薛姮心中微苦,却轻笑着摇头:“怎会。”
高阳公主遂拉了几人进去屋里说话。封衡与父亲因是外男,也就留在了外面。
“倒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封询叹道。
他说的本是岑樱。而封衡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姮落在最后、略显落寞的身影,没来由地想道,薛姮又何尝不是。
两人虽然从前相识,也担了表兄妹之名,但封衡自幼长在渤海封氏,与薛家几乎不怎么来往,而薛姮又与太子是从小的婚约,理应避嫌,因而两人其实并不相熟。
但他想,真假千金被调换之事,薛姮实属无辜,二人身份调换之后,其待遇与周围之人对待她俩的态度必然天翻地覆。
圣人又判了一笔的糊涂账,让薛姮归于薛家,继续做薛家的千金。看似体恤慈爱,这个中滋味如何,却只有薛姮自己才知晓了。
若是换了那些心术不正之人,因此滋生出嫉妒和仇怨也不是不可能。
他回过神,却见父亲正负手打量着自己道:“对了,之前听你说,太子殿下在村中已经成过婚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下文了?”
封衡自不可能将成婚之人就是岑樱的事告诉父亲,只含糊应道:“儿也不知。”
“那你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封父笑。
封衡微微赧颜:“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也。儿子心里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就劳烦阿耶和母亲为儿子多费心了。”
父子二人说了会子话,便有下人来报太子到访。封询微惊:“太子怎么会来。”
他立刻遣人去告知了公主,自己则与儿子先行迎了出去。嬴衍已在府门前下马,面色淡漠:“免礼吧,孤来看望姑母。”
高阳公主此时也带着几个女孩子迎了出来,欲要行礼,却被嬴衍拦住:“皇姑是长辈,日后见孤,就不必行礼了。”
说着,他视线淡淡掠过高阳公主,不着痕迹地落在立在她身后的岑樱身上。
岑樱正在偷偷看他,视线相触,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
心中却稍稍忐忑,他是、他是知道她在这儿才来的么?
那侧,嬴衍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被高阳公主迎进了正房。
他既来,高阳公主只得打发叱云月带走两个女孩子,叱云月一心只在表兄身上,对岑樱等略有不满,但也只好照做。
“侄儿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想问姑母。”遣散旁人之后,嬴衍正色问道。
“侄儿近来查阅宫中宫人名册,发现嘉和二十年和宣成元年这两年间,宫中宫人更换频繁,大量暴死,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阳公主脸色微变。
宫中的宫人入宫之初都是登记了名籍的,那两年间宫闱混乱,被牵连死去的无辜宫人数不胜数,有心人若查,自是不难查出来的。
她只是好奇太子为何要查此事。
“太子殿下……”高阳公主微微沉吟,展目看他,“是想查县主的身世么?”
“是。”他亦直截了当地应,“县主是嘉和二十年三月晦日出生的,元懿姑母却是次年五月去世的,这之间尚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其实早就有疑问了。元懿姑母当年在宫中产女,距离裴庶人离世也不过七月之期,说是裴家的遗腹女,但圣人如此罔顾世俗人伦,未必没有可能是……
而岑樱落到他手里的那一个多月,他未有对外公布身份,却也未有直接强占,只叫了卞乐去找当年的的宫人。他是想确定什么?岑樱又到底是谁的女儿?
他只觉此事焦头烂额,偏偏最关键的知情人岑治又在圣人手里,便只能来问高阳公主,是故今日有此一行,并非是因为岑樱。
他问得虽委婉,背后的意思高阳公主却明白。她强颜欢笑:“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当年我已远嫁凉州,远离京中纷争,这其中的许多事是不清楚的。”
“殿下若有心想查,应该问一问皇后殿下才是。”顿一顿,她曲折而隐秘地提醒。
嬴衍挑眉:“也好,听闻当年渤海封氏的子弟在大理寺中为官的不少,想必也许知晓些许内情,兼听则明,孤也该去封家走一趟。”
明晃晃的威胁。高阳公主脸色微变,很快笑着说道:“罢了,皇家之事,殿下又何必牵连外人呢。”
“殿下知晓圣人为何信奉道教而不是佛教吗?”片刻的沉滞后,她突然问。
这个问题嬴衍倒是没有想过,皇室历来信佛,独独圣人除外。
他剑眉微颦:“为何。”
“因为……”高阳公主话音微顿,抬目望向窗外苍蓝的天,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
“佛经有言,在生之日,行淫/欲于父母之床,当堕铜柱铁床地狱,女卧铁床,男抱铜柱,刀剜骨肉,剑割肝肠……”
*
这厢,叱云月将岑樱与薛姮二人带至了公主府后园的湖心亭里,命侍女上了瓜果点心。
薛姮和岑樱在亭中玩双陆,叱云月不屑于此道,便抱着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她们下。
说是看她们下棋,实则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岑樱身上,眸光幽幽的,似含着某种试探。
这样的直白而不掩饰,岑樱自然也察觉到了。猜想她有话要说,便一直耐心地等着。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两炷香时间,叱云月终于按耐不住。
“聊聊?”她对岑樱道。
薛姮不明所以,岑樱则歉意地朝她颔首,起身与叱云月走了出去。
叱云月带着她走下亭台,屏退所有的侍女,将她引入一处隐秘的假山丛石间。
“你就是那个和表兄在云台成婚的农女吧。我知道你。”她开门见山地道。
“我叫叱云月。”
“我也知道你。”岑樱道,见叱云月露出迷惘情绪,又补充,“夫君和我说过的,说你叫月娘,是他的表妹。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可以也叫你月娘吗?”
“随你。”叱云月不耐烦地道,旋即脸色一沉,“你别想扯开话题!”
“我没有啊。”岑樱满脸无辜。
真是个傻乎乎的村姑。叱云月暗恼,决定不与她过多纠缠。
她直截了当地道:“我表哥是太子,来年元月初一就要登基做皇帝。他不可能真的娶你的,你别整天一口一个夫君叫得亲热,叫人听了笑话。”
“可,可是……”
岑樱想说她是知道分寸的,只是因为叱云月是他亲近之人才会这般说,叱云月却径直打断:
“没那么多可是,他和你在村子里成婚,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你和他云泥之别,别说那时候的你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农女,他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就算你是现在的身份,他也不会娶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疾言厉色,声声皆如厉矢。岑樱已有一点愣住,怔怔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和薛家是不共戴天之仇!你以为表兄他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流落到你们村子?就是他们薛家害的!”
“还有,你知道你们那村子……”
叱云月越说越激动,险些就要将当日清溪村惨遭屠村之事和盘托出,身后却传来急促的一声:“月娘!”
是封衡。
叱云月脸色一白,张皇地回过了头。
嶙峋白石之后,正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负手而立的太子,他身侧则立着满面焦急之色的封衡。
一旁还有两个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丫鬟,正是方才被叱云月遣去望风的。
“表兄……”她嘴唇微颤,像个做错事被抓了正着的孩子。
“你先下去。”嬴衍面无表情。
叱云月知晓他是要与岑樱单独说话,心中微酸,赌气甩手走了。
封衡遂也知趣地离去,被峻峭山石圈出的一小方天地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嬴衍看向岑樱。
她立在假山的半片阴影里,神情怔怔的,第一次,没有主动地迎上来。眼睫上缀着些许晶莹,或明或暗,十分可怜。
心里忽有一霎的柔软,他缓步走近,脸色仍是冷沉:“月娘她心直口快,为当日的事有些迁怒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摇头,微红了眼望着他:“我们的村子怎么了?”
“没什么。”嬴衍答,见她嗫嚅着唇似要再问,“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那真的是薛家害得你……”
他不想和她说起薛家,直截了当地承认了:“是。”
“可我不是薛家的啊……”岑樱有些委屈,叱云月凭什么向她发这么大的火啊!
“我知道。”嬴衍看着她泛红的眼圈,想起高阳公主方才说过的有关她的身世,一时心情极为复杂。
她当然不是薛家的。
她本也该是他的表妹,从小无忧无虑,在锦绣堆中长大。却因上位者的一己私利,自幼失去双亲,流落他乡,如今,还要因为身份被月娘所羞辱。
而造成这一切后果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父亲。
“我没有怪过你。”他道。
岑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没有再问。委委屈屈地走上前来,偎进他怀里,一句话也不言。
嬴衍知道她被叱云月那些话伤着了,一时恻隐,也便没有推开她。
两人就这么拥抱着,她嗅着他衣襟上好闻的龙涎香的气息平复了一会儿,半晌,闷闷地问:“你今天怎么过来啦。”
嬴衍回过神,淡淡声应她:“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过来了。”
她便“啊”了一声,微微挣开些许:“你不是因为我才来的么?”
她这一声理直气壮的,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嬴衍耳根莫名一烫,一时竟有些不敢看她满含期待的眼,他若无其事地撇过脸,淡淡地“嗯”了一声。
“真的啊。”
她便欣喜地笑了,原先的烦闷与伤心也都烟消云散,重新抱住他软软地撒娇:“夫君,我好想你啊……”
少女的身子馨香柔软,像头初生的小羊羔扑进他怀,小脸枕在他胸膛上,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温香软玉在怀,他心底也不自禁柔和了一些,正犹豫着想要回抱住她,岑樱又已抬起了脸儿:“但是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件事啊……”
“我好想阿爹,你能帮我把阿爹救出来吗?”
嬴衍伸出去的那只手一时微滞。
原来说想他,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救岑治出来罢了。
心底那些悸动又顷刻消失,他放开她,平静的语调中强抑火气:“你不是已经自己去求了圣人么?”还来找他作甚?
“可是……”
岑樱不好意思说是阿爹的话让她感觉到圣人十分危险,他是圣人之子,疏不间亲,只道:“反正你要帮我,我真的好担心他……”
“你若真想你爹多活几年,便别去圣人面前提他。”他冷嘲开口,又问,“还有,是谁教得你那法子?”
“是二哥呀。”
岑樱听出了这话里的不悦。她不明所以,如实地答。
“你管薛鸣叫二哥?”嬴衍语声微冷,神色也沉了下来。
“是啊。”岑樱不觉有他,“他管我叫妹妹,又对我挺好的,我总不能直呼其名吧?阿爹说过那是不礼貌的。”
挺好的。
嬴衍脸色愈青,心中偏似堵了团棉花,窒闷得厉害。
他想薛家哪里会有什么好人,薛鸣对她好,分明就是知道她和他的事想利用她罢了,也只有岑樱是个傻的,竟会轻信他。
“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叫了。”见他神色不虞,岑樱忙改了口。
他回过神,脸色仍是阴沉得阴云欲雨似的:“随你。”
她爱管薛鸣叫什么就叫什么,关他什么事。
这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
岑樱心里疑惑,又很快开解自己,他和薛家是仇敌嘛,这也难怪……
“那你帮不帮我救我阿爹呀……”她期期艾艾地说。想起自己推他下车在前,成为他仇人的继女在后,越发地没有底气了。
“我有说过不救么?”嬴衍面色如覆寒霜,然而终究是应下。
省得她再去求圣人……把自己求成他的庶母!他想。
他这好一阵歹一阵的脾气岑樱也捉摸不透了,她怕他反悔不救,低下头、从腰间的绣囊里取出一条帕子来,双眸弯弯如月:“夫君,这个给你。”
“这是我给你绣的新帕子,夫君你看,我绣的好吗?”
嬴衍接过,很快皱起了眉头:“你这绣的是什么?”
那帕上绣着一只青釉罐儿,里面放着一枝山樱,釉色如月白,如天青,衬着那枝粉白袅娜的樱花,倒也不失精巧。平心而论,的确比她从前给他绣的那一条要好上许多。
只是这图案,怎这生诡异?
“是帕子啊。”岑樱还当他不懂,笑盈盈地耐心解释,“你看,这只罐子是你,这樱花是我。”
“樱樱喜欢夫君,想和夫君在一起……就像这只罐子和这枝樱花,永远也不分开……”
她笑着说着,声音却越说越小,到最后,两颊晕红,双睫低垂,十足的少女怀春之态。
嬴衍铁青着脸,不言。见他倏无反应,岑樱心里有些忐忑:“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闷罐儿这个称呼也许是不太好,但他一直都没有反对,她便以为他是接受的。
她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有那么多的称呼,太子,殿下,猞猁……却只有闷罐儿这个称呼是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
不管他在别人的眼里是谁,在她眼里,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闷罐儿……
嬴衍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只罐子许久,纵然绣得再用心再精巧,那也的的确确只是一只罐子。
她还真把他当罐子了。
他最终决定不与她计较,语气生冷地应:“没有。”
岑樱却松了口气,笑吟吟地:“那我以后绣得好了,可以再给你绣个猞猁的……”
“不过先说好,你,你要是再烧了,我就再也不给你绣了……”
她还是有些介怀前事。虽说那帕子图案她的确绣得丑,但他怎么能烧了呢,她可是绣了很久呢……
嬴衍握着那张帕子,冷不丁问出一句来:“那他也有?”
“什么?”岑樱杏眼微睁,惘惘地看着他。
“没什么。”嬴衍道。心中却烦躁透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是厌恶薛家人,此刻听她说起薛鸣心里便不大痛快。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准确来说,是岑樱在说,央他照看阿爹的种种,他听着,偶或不咸不淡地应一两声,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岑樱恋恋不舍地将他松开:“我先回去啦。姮姮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姮姮。
嬴衍皱了一下眉,没吭声。
她和薛家的人倒是亲密。
“对了……”岑樱并未察觉他的不快,她拉住他一只胳膊,柔柔地请求,“你什么时候把阿黄带出来嘛,我也好想它啊……”
“不知道,它在宫里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惯,它很馋,但你不能纵着它吃,更不能让它吃鸡蛋和蒲桃。”
“还有,你要记得不能让它和猫打架,它去年和周大哥家的母猫打架打输了,就一直很怕……”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关怀之色溢于言表,竟比那一句“我好想你”来得真挚得多。
嬴衍心里烦躁复燃,很不耐烦地道:“知道了。”
*
却说湖心亭里,薛姮独自一人等了许久也未见二人回来,不禁心生担忧。
“我在园中转转,你们不必跟来。”
她屏退了公主府的侍女,只带了贴身丫鬟白蔻,在偌大的一片假山石林里寻岑樱。
此时廊阴日转,白日西匿,园中一个人也没有,唯余夏蝉在树上放声歌唱。薛姮方欲呼喊岑樱的名字,忽见假山里走出一抹人影来,唬了一跳,忙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妾见过殿下。”她喉咙微紧,很快调整好气息恭敬说道。
为避人耳目,两人分开时是走的不同的方向,嬴衍走得匆忙,险些便与薛姮撞上。
见是薛姮,他平静的道了声“免礼”便欲离开。
那收在袖中的罗帕却因此掉下,恰逢一阵轻风吹过,吹走了,不偏不倚,正将罗帕送在了薛姮身前。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说好的想我呢?关心我还不如关心阿黄。
乱入的薛鸣:我知道你和她的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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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城逃亡到边塞,裴朝露带着四岁的幼子,东躲西藏走了大半年。
边关寺庙前,风雪漫天里,她指着孩子对那和尚说,“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和尚领过孩子,转身合上门。
裴朝露站在寺外,虚弱地笑了笑。
“进来!”夜半,寺门重新打开。和尚声音冷厉,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
门外无人应声。
他提着灯笼望去,看见下山的方向有一排歪歪扭扭、带血的脚印。后来,他在半山腰,寻到已被白雪掩埋半截身体,只剩了一口气的人。
*
裴朝露和李慕,重逢在和离后的第五年。
亦是李慕削发为僧的第五年。
彼时,她是亡国的太子妃,是被千夫所指的罪臣之女。而他,是被旧臣拥戴欲要迎回都城力挽狂澜的六皇子。
“若无殿下昔年执意求娶,我尚是司徒府千金,受父兄宠爱。”
“若无殿下后来执意和离,我尚是齐王妃,想着与您琴瑟和鸣,白首一生。”
“妾身今日种种,皆拜您所赐。”
青灯古佛下,她捧着一盏热粥,很想这样说。
但又一想,他和她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了又如何。
就,谢谢吧。
谢你,今日一饭之恩。谢你,今夜救命之恩。
于是,她躬身拜首,以头抢地,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跪礼。
至此一跪,李慕摧心剖肝。
小剧场:
那个曾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六年的天家之子,登基为帝了。
然裴朝露未着凤冠翟衣,只布服荆钗隐在人群,随众生跪首,恭贺“吾皇万岁。”
九重高台上,李慕睥睨天下,于万千人中还是一眼便能识出她的轮廓。
却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贺,由她转身离去。
“她什么都好,唯名不好。”是夜,帝与国舅饮酒醉。
国舅颔首,“臣妹闺名,确实不好。”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