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出嬴衍所料,约莫两刻钟后,安福殿那边便派了人,正是先前被派去服侍岑樱的玉奴。

“大监。”她带着几个宫人,匆匆忙忙地过来,“您可曾见到永安县主?方才县主在宴席上醉了酒,奴把县主扶进安福殿休息了。”

梁喜在廊下看管着小宦官熬制解暑的绿豆汤,闻言懒洋洋地掀了眼皮子看她一眼:“见是见到了。县主方才醉酒,闯入这神居院来,险些就冒犯了太子,现下,人已被送回了袭芳院。”

“贵妃主子若真关心县主的安危,就该去袭芳院瞧瞧,眼下,县主也该到了。”

玉奴被他道破真实身份,脸上一红,知晓太子是不可能由着他们将县主带回去了,只得喏喏应声:“找到了就好,多谢大监提醒。”灰溜溜地走了。

事情似乎就此尘埃落定,又过了两刻钟,消失了一上午的永安县主在袭芳院里被平安找到,犹在沉睡,据照顾她的宫人说,是太子的手下将她送回的。

宫人无奈,只好回了宜春殿复命。此时时近未时,瑞王、嘉王等二王尚在殿里陪伴母亲。

“也就是说,你们并没看到太子和永安县主在一处?”听完宫人禀报,崔贵妃勃然大怒,“简直是废物!我养你们有何用!”

“奴婢该死!请贵妃主子恕罪!”宫人战战兢兢地磕着响头。

瑞王心疼这花容月貌的小宫人,笑道:“母亲何必动怒,至少,这一局也让皇后吃了个哑巴亏不是么?”

他眼神一片清明,哪里还有方才宴席上的风流样子。但崔贵妃余怒未消,斥退宫人后,又恶狠狠地咒骂:“贱人苏氏,先时离间我与陛下感情,眼下又欲构陷你我母子,这回简直便宜她了!”

顿一顿,语声猝然变得尖利而幽怨,“天子之位都已经是她儿子的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竟还这般苦苦相逼!”

这二十余年来她最恨的就是此事。分明她出身千年望族清河崔氏,苏氏只是新出士族,但当年选妃,只因元懿公主选了苏氏而没选她,她便一辈子只能屈居那贱人之下,即使儿子只比太子小一个月,也只能做个藩王。

眼下圣人又已传位于太子,他们娘仨,很快就将沦为砧板上的鱼肉,苏月仪竟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崔贵妃越想气愤。这件事,是小儿子起的头,知晓苏月仪不想太子娶那个村女而想推举自己的侄女上位,便假意要趁着酒醉要了那村妇,要她默许,引她上钩。实则故意在那房间里留下逃生之路,为的就是将岑樱引至太子所在的地方,玉奴,就是她们留在皇后宫中的内应。

苏月仪果然上了钩,太子也果然去了神居院,但事情却出现了一些偏差。

一来岑氏醒的太早,不知将她们的计划听去了多少。

二来逃得也太早,他们并没有直接目睹岑樱与太子是个什么情形。

好在有一点她们没有算计错,太子依然对那村女有情。而今日之事至少也能证明,岑氏醉酒被太子带回了神居院,流传出去,少不得要有人议论二人婚事。

再加上,两人从前在村中就成婚的事,流言传出,让圣人改换赐婚对象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样也好。

崔贵妃恨恨地想,苏月仪这个贱人,不是想推苏氏上位、不想她儿子娶那个村女么?她就偏不要她如愿!

*

仙居殿。

“你跪下。”苏后在金笼前喂画眉,背对着儿子道。

才被叫来的嬴衍面无异色,从容地撩袍而跪。苏后从镜中见到他的反应,心中久被压抑的怒气便如燎原之火烧了起来,转过身,一改白日的慈和: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难不成,你还真想娶那个村女?”

她疾言厉色,精致面容近乎扭曲,嬴衍直矗矗在她跟前跪着,面无表情:“儿并无此意,不知母亲何出此言。”

并无此意。

苏皇后冷嗤了一声。

她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是什么样她最清楚不过,以他的性子,若真的厌恶那女子,又怎会抱她去神居院,亲自照料。

“猞猁,你如今也学会了欺骗母亲吗?”苏后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失望,“你是当真觉得阿母这个位置坐得舒坦,还是以为圣人说了禅位于你,便可以高枕无忧?”

“你记着,你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呢!你依旧是太子,而自古以来就没有不猜忌的天家父子,就算他禅位了又怎么样,只要圣人活着一日,他便一日可以将你从那位子上拉下来,何况你昨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摆了他一道,你以为,这件事,真的可以善罢甘休吗?”

有些事她并没说得太明白,但嬴衍一定懂,有时候,他们皇家的脸面,就在这一层不说明不道破的余地上。

圣人是封了那岑氏女,承认了她外甥女的身份。但这并不代表,外甥女他就不能纳了。

而她之所以生气,也是他既然明白还这样做。

岑樱一个无甚根基的村女,又是叛臣之后,根本不适合做他的太子妃。现在宜春殿那贱人一心想要圣人更换婚旨,让岑樱来做这个太子妃,才会故意设下那样的计谋。

而他明明知道这背后的利害关系,明明知道圣人不可能将岑樱给他,却偏要往人家的坑里跳,不是因为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

不过崔贵妃那个蠢货,自以为摆了她一道,竟不知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了!

永安在嬴伋心里是何等的地位,她如此算计永安的女儿,他又怎会作壁上观!

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她们娘俩再出手。

苏后美眸如淬毒,忆起当年事,却是一阵心酸。

那个女人,抢走了她的丈夫,现如今,她的女儿又要来抢走她的儿子!

回想当年,连她能做秦王妃也全是她的功劳,现在人都死了,难道,她苏月仪,要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不成!

苏后缓缓呼出一口恶气,语气却疲惫无比:“总之,你不能娶那个村女,否则,将来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这后半句嬴衍尚听不明白,只道:“可儿从未想过娶永安县主,从前是,现在也是。”

“只是岑氏毕竟也算儿的女人,母亲为了一己猜疑,便要将她卷入你们的算计中来,又是何必?儿子会立苏十三娘为正妃,但请阿母日后不要再插手岑氏的事。”

“儿还有事,就先不打扰阿母了,告退。”

他说着,不顾苏后沉凝下来的脸色,再度撩袍跪下行礼,便欲出去。

“猞猁!”苏后叫住他,嗓音陡然拔高,“母亲可都是为了你!”

“儿子知道,儿子也未有一日忘记过母亲的生育之恩。”嬴衍并未回头。

只有生恩,没有养恩。苏后粉脸一白,他人已走了出去。

“逆子!逆子!”

苏后气得大骂。大长秋卿常泽忙进来安抚。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咱们太子殿下是个仁善的,但毕竟也是个成年男子,那一个毕竟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两个人在一起也生活了小半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不是人之常情么?他或许一时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但奴婢相信,他心里是省得的,殿下可别为这点小事伤了自个儿身子。”

苏后啐他一口,拍下他按在身前的手:“我就是气不过!”

这个儿子历来是有主见的,以往母子不是没有过意见相左的时候,但他也都是委婉地拒绝,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公然地忤逆她。

是,她默许崔氏母子对岑樱下药,此事的确是做的有些过火。但岑氏不是没出事么?不过一个村女,他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殿下莫气。”常泽劝她道,“咱们殿下只是现在不明白,并不是一直不明白。况且,他还不知圣人禅位是您一手促成的,等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回过味来,定会懂得您的良苦用心的。”

“他若真能这么想,就好了。”苏后叹息着说。

殿外,嬴衍已经走到了宫室之外,与前来接迎的梁喜碰了面。他看着石路两旁长得茂绿旺盛的萱草,心神微微恍惚,不知不觉间又浮现出母亲方才说过的那些话。

为了他?

呵,她在意的只有苏家的荣华富贵。

她若真的对他有一丝母子之情,便不会在他幼时,用针刺他,以药喂他,以此去博取一个负心薄幸之人的恩宠。

他活了二十年,却从未享受过一丝一厘人间黎庶的温情。他得到的所有温暖,一是来自给了他父爱与陪伴、已经去世的老师,还有的,就是在清溪村的那段日子了。可惜岑樱也背叛了他……

嬴衍俊眉微动,抬头望了眼天边才升起来的新月,眼间闪过一丝阴郁。

他不会娶苏望烟,他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

*

袭芳院里,岑樱这一觉睡至了下午才醒。

宜春殿派了宫人过来,为上午安福殿里的照顾不周表示歉意。随后苏后也派了人来安抚,事情似乎就此揭过。

酒宴上发生的事,她已有些记不完整,只记得自己喝醉了,被带去了安福殿休息,后来便迷迷糊糊的,还梦见了闷罐儿和阿黄。醒来却已经在袭芳院了。

对于此事,皇后与贵妃的宫人都未说得很清楚,岑樱听得懵懵懂懂,但也隐秘地感觉到这两宫似乎来者不善……

崔贵妃大概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对付她。可皇后是闷罐儿的母亲啊,她也不喜欢自己吗?

岑樱心里惴惴的,想不明白也只能不去想,她问照顾她的贴身宫女:“这位姐姐,是谁送我回来的啊?”

被她唤作姐姐的宫人梳着双丫髻,亦是十六七的年纪,一张圆圆脸儿,很腼腆地笑了:“县主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叫青芝,是尚宫局派来服侍县主的。县主叫奴青芝就好。”

“回县主,是太子身边的梁内侍送您回来的。”

太子身边的?梁内侍?

岑樱微怔。

这么说,她做的那个梦,也不全然是梦咯?

她想着“梦”里的情形,一张脸如施粉釉,慢慢地红至脖颈。

她是怎么做出如此不矜持又不害臊的事的,明知他还在生气,万一他更生气了、不帮她找阿爹了怎么办?

又有些懊恼,自己竟喝得那样醉,没能问一问阿爹的情形。

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阿爹了,实在很是担心。

傍晚,薛家的人却来了,说是奉定国公之名,接她家去。

来的人是薛鸣,笑着摸摸她额发:“怎么才几天不见,对哥哥就这么生疏了?云团还在家里养着呢,你也不想回去瞧瞧?”

岑樱并不喜欢薛家,薛家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但想起父亲的下落还捏在薛家手里,便也勉强笑了一下:“东宫就在附近,二哥不去拜见么?”

“不去了。我们和太子殿下有些误会,他不喜欢我。”薛鸣道。

回到薛家,薛鸣先引着她去正房荣安堂里见了父母。

正房里乌泱泱一大帮子人,定国公薛玚与继妻郑氏在主位上坐着,神色和蔼: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薛家的女儿了,名可以不换,姓氏却需改做薛氏,也切莫再提从前的事了。”

薛家的子女也在堂内,各个上前来与岑樱见礼。轮到薛姮时,她万分羞愧:“鄙贱之人,多年鸠居鹊巢,致使真正的明珠蒙尘久矣。阿姮罪该万死。”

她垂头流着泪说着,语声清若黄鹂。岑樱知晓这就是那位从前的永安县主,忙扶起欲跪的她,笑着说:“没什么的呀,这事也怪不了你啊。”

若不是两人身份被换,她还遇不到阿爹呢,又怎么会去怪同样被瞒在鼓里的薛姮。

她一点儿也不想当这个永安县主,她只想找到阿爹,问清这一切……

她如此和善,薛姮心里的愧疚未降反升,眼角噙着泪水。岑樱又握了握薛姮的手报以善意的一笑,她亦强颜欢笑,起身站在了岑樱身侧。

见儿女们一派和乐融融,薛玚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对郑夫人道:“夫人,今后县主的衣食起居就交由你了。”

郑夫人笑着应:“郎主放心,妾定当将县主视作亲生之女一样对待。”

薛玚于是离开,众子女起身相送。岑樱也跟着行了个礼,正欲坐下时,又听郑夫人吩咐薛姮道:“姮儿,你先带县主去棠花阁吧。等过些日子你收拾好再搬出来,将聆水小筑让与县主。”

“是。”薛姮起身应道,眉眼谦卑温顺,并无不愿之处。

“既是她的,为什么要让与我啊。”岑樱道。

郑夫人在心里恼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村女不识礼数,面上却和蔼得很:“聆水筑是咱们家最好的一处园子,县主来了,姮丫头自然是要让贤的。”

岑樱愈发困惑。

不对啊,既然有多的房子,为什么要人家搬出来再让她去住?

如若真是存心要她搬,从昨夜到现在也有快一天的时间了,为什么现在才要当着她的面要求薛姮搬出去。

她道:“她既住惯了,就还让她住吧。我哪里都住得的。”

定国公府并不是她的家,等找到阿爹她就和阿爹离开,自然住哪里都无所谓的。

郑夫人不期她竟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一脸儿也不给她这个名义上的继母脸面,微微一噎。

薛姮也没料到她竟会给自己说话,星眸微凝,岑樱又转首笑道:“老是她啊你的也不礼貌,我可以喊你姮姮么?”

她态度亲善,一点儿也没有被她占了身份的怨恨。薛姮心中感激的同时,愧疚也愈深一层,她嫣然莞尔:“县主随意就好。”

姮姮。

薛崇在侧冷眼旁观了全场,无声扬了扬唇角:“就依县主说的吧。”

他朝继母敷衍地行了个礼,动身出去。薛姮悄悄松了口气,始终紧绷的脊背终有一瞬的放松。

薛崇既发了话,郑夫人也不敢违背,脸上讪讪的,吩咐薛姮带岑樱去棠花阁。

薛鸣也不想在继母这里多留,趁机道:“我也去。”

“我给县主买的小猫咪还在我那儿养着呢,正好给她拿过去。”

一时几人散去,只留了郑夫人、薛崇之妻小郑氏以及薛瑶在内。郑夫人的脸登时垮了下来,恶狠狠地啐道:“真是个不识好歹的村女!”

她本是想着,岑樱被改换身份多年,流落到那样贫穷的境地,从小缺衣少食,还要干活儿,心里必然是对薛姮有些怨气的。

她只需稍稍一挑拨,不愁二人斗不起来,如此,自己才好拿捏。

不想这村女如此不识好歹,一上来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圣人说是把她交给自己了,自己却又哪里敢以母亲自居,真要闹出什么,圣人只会怪自己不会教养孩子。

“母亲何必跟个村女置气。”薛瑶扶一扶髻上金钗,满不在乎地说,“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估计也只是暂住,您待她面子上过得去就成了,将来嫁妆又不要您出。”

她不喜欢岑樱,但看在她挤兑走了薛姮的份上,倒也说不上多讨厌,只是有些瞧不起她底层的出身罢了。

郑夫人却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额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永安县主这个封号可不是虚封,每年都有真金白银进账。

薛姮性子软弱,以往,那些俸禄都可捏在自己手上的,这个村女看着却是个不好拿捏的。

她只能安慰自己,那一位毕竟是个村女,浅陋无知,还对自己这些年失去了什么一无所知,等她回过味来,定会恨上薛姮的。到时候自可坐收渔利。

“去,回去做你的功课去。”

郑夫人还有些话想同侄女儿说,遂对女儿下了逐客令。

薛瑶懒洋洋地从案上爬起,行了个礼,转身退出门。

郑夫人于是拉着侄女小郑氏进内间坐下,盯着她平坦的小腹,抱怨:“你都进门一年多了,怎么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是继室,进门时薛崇这个长子都已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多年来一直被他压了一头,心有不甘,便做主给他娶了侄女儿,想要长孙出自郑家女的腹中。

小郑氏神色凄楚,只轻摇了摇头。

她相貌秀丽,但性子怯弱,虽是长媳在薛家也是个不起眼的。郑夫人又问:“那这回回来,他碰过你没有?”

她还是摇头。

郑夫人将信将疑:“那他院子里的几个妖精呢?也没碰?”

“姑母,您别问了。”小郑氏噙着泪说。

郑夫人神色凝重,没有再问下去。

薛崇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没理由会在这种事上节制。他却一个都不碰,可想而知那一腔血气是用到谁身上去了。

忆起当年之事,她也有些后悔,本以为可以借他和薛姮的事拿捏对方,未想他却半点不惧,直言她与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件事闹大对琸儿也没好处,只得压下了。

如今薛姮既不是永安县主,再想拿这件事威胁他也是枉然。倒真是竹篮打水了!

思来想去,也唯有安抚侄女儿:“好孩子,这件事,是姑母对你不住。”

“但既然嫁进来了,也还是要往前看,有个儿子,才是你终身的指望。”

*

棠花阁建在地势较高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虽名为阁,实则是一处院落,本是薛家客居之所,早在半月前便被改成了女儿闺房。

薛鸣和薛姮带岑樱过去的时候,阁中已然焕然一新,尚有下人忙忙碌碌地往院里搬东西。

阁中所有设施布置一应是薛鸣的主意,得意地向岑樱邀功:“樱樱你瞧,这粉青花瓶是越窑的,这张虹霓屏是御赐的,还有这青玉烛台是……”

“这些,可都是哥哥我翻遍了库房、跑遍了整个京都替你置办的,怎么样,哥哥对你好吧?”

岑樱举目一望,院子正中的主屋是歇山式,两侧各有厢房,廊下种着湘竹。

四面檐下垂着织金垂幕,轻纱带风垂,游尘随影入,牵动廊下杨柳细丝,在夕阳晚风里轻轻摇曳。

这屋子的布置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岑樱多少有点触动,柔柔一笑:“谢谢哥哥为我费心。”

薛鸣被她一口一个“哥哥”唤得有些飘飘然,又拉她去看院子里的那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棠花树。

正是花落时节,棠树丝垂翠缕,蕊结轻粉,棠花纷纷扬扬落了小娘子满身。薛鸣道:“樱樱你看,在这儿扎个秋千好不好?”

他记得岑家那株大槐树上也扎了个秋千,绳索上缠着牵牛藤蔓,在春夏之交开满了蓝白的小花。煞是好看。

岑樱听他说起秋千,一时也想起了分离已久的父亲,眼眶一涩,笑意渐渐黯淡了下去。

“唉,你别哭啊。”薛鸣一下子慌了手脚。

不知怎地,他从前面对这便宜妹子时还好,近来却越来越诡异,她一哭他心里就慌。

岑樱没有哭,她怅怅看着花树,轻轻道:“以前,我阿爹也给我扎过秋千。”

“他腿脚不好,也不会做木工活,因为我吵着闹着要秋千,再不容易也想办法给我做了秋千请人安上去。我真的很想他……”

这话薛鸣没法接,尴尬地摸鼻子。薛姮递过去一方绢帕,轻轻地揽住她的肩以示安慰。

岑樱拭泪伤感了会儿,又睁着红红的眼圈儿看向薛鸣:“哥哥……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女孩子哀求他的模样实在楚楚可怜,薛鸣无奈,只得应承下来。岑樱于是破涕为笑,甜甜地唤道:“谢谢哥哥!”

她拿薛姮给她的帕子抹了把脸,又转向薛姮:“也谢谢姮姮!”

薛姮面上挂着温婉的笑,却有一瞬的出神。

县主实在是很可爱很可爱的姑娘,连二哥都那么喜欢她。那么,殿下,应该也会喜欢她吧。

其实这样也好,她本来就配不上他,这十几年的人生亦是她偷来的,现在,一切正好回归原本。

夜里,薛家在荣安堂里摆了饭,全家团聚,欢迎岑樱的到来。

食不言,寝不语,饭后,国公说了一通诸如姊妹和睦、薛姮仍是薛家千金的话,要薛姮好好教导岑樱礼仪。

宴席之后,薛姮陪着岑樱回到了棠花阁里,岑樱不懂薛家情况,拉着她叽叽喳喳问了许久,薛姮在棠花阁里一直待到亥时过半才离开。

如是,等她半途接到消息、改道蘅芜小筑之时,月亮已经挂在中天了。进到室中,薛崇已经沐浴过了,有些不悦地皱了眉头:“怎么在棠花阁待了这么久?”

他也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径直把人拎进浴桶里。薛姮袒着光洁的背,趴在浴桶的边缘,忍着身体的不适与逐渐急促的呼吸:“县主盛情难却,薛姮不敢推辞。”

“盛情难却。”薛崇抚在她背脊的指停顿了下,唇畔衔了抹冷意,“你和她,倒是要好。”

浴桶里雾气上涌,薛姮双眸渐被水雾打湿:“是,这本就是我欠她的。”

薛崇不再说什么,力道随水流送进,愈来愈深重。净室内水汽若牛乳流动,映着泛黄的烛光在灯下呈现出一种橙黄的暖暧薄雾,浴桶里间或有激起的水花飞出。

净室中落针可闻,只余皮肉撞击的闷响与男子压抑的低声。薛姮有些支撑不住,颤着嗓子唤了声“兄长”。

他冷笑:“兄长?”

“你只不过是个赝品,谁是你兄长?”

见她承受不住,渐欲昏死过去。他一把将人拎出浴桶,扔在了榻上。带出的水液星星点点,浸润玉簟。

“你的生母定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才生得出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才十四岁,就勾引了自己的长兄。”

薛崇面色厌恶,捏着她后颈,替她喂参汤。

薛姮艰难地吞咽着,迷糊中闻见这一句,委屈地反驳:“我没有……”

“没有?”他扔了瓷碗,一把扯住她头发迫使她和自己距离近了些,唇几乎贴在了她耳侧,“倘若没有,在兄长新婚之夜主动脱光了衣裳爬进兄长被窝的是谁?不是你么?”

“薛姮,你真下.贱。”

他嗓音低沉,仿佛世上最温柔的情人,说出的话却是如此不堪。

薛姮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疼,摇头落泪喃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不知道那杯酒里会有药的,那种东西,我一个深闺女子怎会知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砰”的一声,瓷碗落地的碎裂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腰肢被突兀地压低,痛楚陡然刻进身体里,她吃痛地嘶了一声,思绪被彻底捣碎。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已匿进了层云里,天气转阴,风雨大作。窗外芭蕉听夜雨,淅淅沥沥,响至夜半才完全停歇。

红烛泣尽,光影氤氲。薛姮气若游丝,汗湿的脸颊贴着同样濡湿的被褥,眸子里倒映着破碎的烛光,如同一尾濒临脱水的鱼,伏在榻上微微地吁气。

烛光之下,她一身玉骨冰肌缀着细细的汗珠,恍如涂上了一层薄粉。

“别想逃。”

薛崇将衣裳扔给她,目光若毒蛇阴鸷。

“岑氏来了,你以为你还能做你的太子妃么?呵,你心里想的那个男人,连正眼都不曾看过你一眼,即使你就是永安县主,他也不会要你。也只有我,明知你是个生来下贱的野种,还肯要你这副残花败柳的身子。”

冷语伤人,声声皆如利剑,可薛姮听得多了也就无动于衷了。

那团衣裳恰好笼在她脸前,令她得以有瞬然的放松。她绝望地闭了闭眼,一滴泪打在鼻翼上,口中麻木而顺从地应:“是。”

作者有话说:

忘了说了,猞猁的这对父母都不是什么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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