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海关又叫津海关,是英国人的大炮给打出来的。有什么办法呢?国家积弱,打不过人家。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英国人不来,天津卫也有自己克税的关卡,叫“天津大关”,只不过,它克税的对象是窝窝囊囊的小老百姓,对外国的洋大人是没有办法的。所以,自从英国人“帮助”不会理财的中国人建起了天津海关,天津卫的“有识之士”们觉得,国家向洋人借钱,再克洋人的税还钱,这当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法子。
想谋个海关的差事,比银行、邮电局和铁路这些大有前途的铁饭碗还难。为什么,因为这些地方拿的是死工钱,有找外快的机会也不多。但海关可不一样,本来照洋人的法子,海关纳税,一是一,二是二,只要东西没毛病,关税交齐了,放行。他们就算是占点便宜也是政府恩准的,像什么进口关税5%,加子口税2.5%便可通行全国啦,还有什么进口货物没卖出去,退回外洋可以退税啦,这些都是人家的兵舰大炮打出来的权力,这咱还生不着那闲气。
幸运的是,这海关里不能全是洋人,那些人高马大的东西没这么多人来管事,所以,还得用咱们天津爷们。这不,津海关到了咱们爷们儿手里,那才叫花样百出,雁过拔毛,比洋鬼子的手腕不知要活动多少倍。连洋人都跟着咱们天津爷们沾光。用小日本罗卜头儿的话说,叫作发财大大的。当然了,勒索的对象也还是咱们中国的窝囊废。
乔春霖能考进津海关,可说是侥天之幸。海关考试一向是洋人主考,只有两门课程;西洋式记帐法和洋文。乔春霖毕业于东马路的甲种商业学校,西洋式记帐法是他的强项。可这洋文就不行了,主考官讲的洋文他只能听懂一半。幸运的是,其它考生的洋文比他还要差。所以,他竟考了个第一名。这可不容易,一百多考生,只取三人。他立刻便领到了二十块大洋的置装费,从今往后,每个月还有十八块大洋的薪水。
您看这有多好,混洋事由不但薪水高,由还管衣裳穿。当然了,外国关员每月拿几百块钱的薪水,可有什么法子呢?这种事还真不好比较。
穿上新做的黑卡其布海关制服,乔春霖与另外两个被录取的考生站在大帮办的写字间外面,等着招见。周围的墙上镶着一人多高的桃花心木护墙板,门上的铜饰件擦拭得雪亮,墙上挂着几十年前向中国运送鸦片的那种快速帆船的油画。这是海关的大公事房,在英租界的河坝道,紧临着海河,从高高的落地长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海河上停泊的各国轮船,高高的起重机,以及岸边露天货场上堆积如山的货物。
大帮办是这里的大班,据说为了避免误招罪类入关,每一次招收新人他都要亲自验看,训话。
写字间里传出两个洋人一阵高一阵低的争吵声,乔春霖只隐隐约约听见从门缝中飘出来的几个字,“最好的……,支那……,我一定要这个……。”
咣的一声,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一个又高又胖,像一头肥牛一般的洋人,怒气冲冲地盯了他们几个一眼,巨大的皮鞋踩在柚木镶嵌地板上噔噔地去了。
与方才那个洋人比起来,大帮办简直就像一只又瘦又小的老鼠,他的话讲得又快又急,乔春霖他们三人只是一味地点头,根本没听懂几句。
“乔,”大帮办给另外两个人指派了各自的部门,最后用纤细的手指指着乔春霖道:“你去缉私处,跟着马歇尔……。”
不知怎么的,乔春霖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竟看到了一丝怜悯。如果他真的是在怜悯自己,那么,等待着他的还不知是怎样悲惨的命运?
能找到个好事由已经不容易了。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吃苦中苦。乔春霖可不是个容易给吓住的人。
缉私处在海关大楼的对面,隔了一条小街,再过去一点就是巨大的海关缉私仓库,据说,每隔两个月,就要拍卖一次被抓获的走私货物。紧邻缉私处的是一幢三层楼房,门边的铜牌上用洋文写着“海关关员膳堂”。这大约是洋关员用餐的地方。
守在缉私处门边的仆役看上去至少六十岁开外了,一脸的烟气,脑后竟然还留着一条花白的辫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他见乔春霖略有些迟疑地迈步走上台阶,便在面上皱起一层层的笑意,冲着乔春霖的制服微微地一倾身,像是在行礼。
“先生第一天到关上?”这人的模样,跟乔春霖学洋文的书上画的中国人一个模样。这让他的心里有些别扭,甚至有些丢脸。
“我来见马歇尔先生。”乔春霖淡淡地道。
“一层,东面紧里面一间。乔先生。”他脸上的笑纹渐渐地淡了下去。
这老家伙真是耳目灵通,我第一天到班就能认出我来。这让乔春霖有些吃惊。当他已经走了过去时,突然又回过身来,问道:“你老人家贵姓。”因为他想起娘对他交代的话,官府的看门人是最不应得罪的小人。
“先生叫我老关好了。往后有事您就吩咐。”老关脸上的笑意又转浓了,油腻腻的皱纹像是画上去的。这一次他真的将腰弯了下来鞠了一躬。
“我刚来,往后多照应着点。”乔春霖自己就出身于下层,他知道老关并不是真的对自己表示尊敬,而是就此二人便搭上了关系,日后他也许可能在自己身上找些油水。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多结交一个人,便多了一分生存下去的本钱。这是他死去的爹曾反复教导他的。
楼道里很暗,完全没有了大公事房里的奢华气派。“有事您就招呼一声。”老关在他身后叫道。
紧靠里面的这间房,门上钉着个铜牌,上面写着“13”。乔春霖敲了敲门。
“Come in。”里面传出一声重浊,并带有几分怒气的声音。
房间的东面开了一扇窗子,法式百叶扇斜斜地,阳光撒进来形成一条条的光带。在这光带之下,乔春霖看到了方才与大班高声争吵的那个洋人,坐在一张乱糟糟的大写字台后面,乱蓬蓬的眉毛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正盯在他的脸上。
“我叫乔春霖,来向马歇尔先生报到。”
马歇尔让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仍旧将目光死死盯在乔春霖脸上,一言不发,足足盯了有两三分钟。
这人是缉私处中十名高级官员之一,又叫超等总巡。乔春霖暗想,这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个洋鬼子。他不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人留下一个窝窝囊囊的印像。所以,他把目光放得相当地平和,并带有几分探寻意味地向马歇尔迎上去。
这位马歇尔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个子很高,很胖,把他坐的那把扶手椅挤得满满的,下巴刮得光溜溜的,却有一头浓密的红发,而且红得发亮。他的白衬衣领上有一圈黄色的汗渍,领带歪斜着,颈肉从衣领中挤了出来。黑色的细呢制服也不洁净,皱皱的,胸前似乎还沾有某种调味品。
“你,偷东西么?”马歇尔讲的是带有几分上海口音的宁波官话,很容易让人了解到他在中国的游历过程。
洋鬼子都是些怪人,对待他们不能像对待很容易勾通的本国人那样。“十岁以前算么?”乔春霖的声调平和,只略略动一动眉毛。“我十岁以后从未偷过东西。”
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大帮办给他分派任务时,眼中透露出的那一丝怜悯。眼前这个洋鬼子一定对中国人抱有很深的成见,甚至是仇视。
“你怕死么?”他那两片肥厚发黑的嘴唇泛着油光,齿间咬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烟,又一句恶毒得让人难以容忍的问话混杂着蓝色的烟雾飘了过来,“当然。只要是人都怕死。”除非你们这些洋鬼子不算人。这句话乔春霖答得很快,口气甚至有些硬。
“中国人都是些贪财的小偷和胆小鬼。”马歇尔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你没遇到过真正的中国人。”乔春霖自己也为这句顶撞上司的话吓了一跳。这是在敲碎自己来之不易的饭碗。
马歇尔竖起一只眉毛,像是有些吃惊,又似有些恼怒。“我在中国二十年,在津海关三年。这三年里我的六个中国助手死了五个,都给人斩了二三十刀,丢在这条臭河里。”他用手指了指窗外。
突然,他好像是厌倦了这场谈话,向乔春霖挥了挥手,道:“你去外班,找那个滑头小子于学智,他会告诉你该干什么。”
在乔春霖拉开门,将要走出房门时,他在后面补了一句。“那小子是唯一的幸存者,他已经成功地活了六个半月。”
他是在吓我,还是真的?乔春霖一时弄不懂马歇尔的用意。
缉私处外班是一间像仓库一样的大房间,屋顶的桁架也露在外面,这使得聚在里面吸烟的二三十人更像是一群脚行的搬运工。不出去巡查的时候,缉私处的中国关员就在这里休息。这就是被人称做“关鬼”的那群人。
“马歇尔说得不错,在我之前是死过几个人。”于学智长着一对老鼠一样的小圆眼,而且他动作迅速的手式和不断抖动的削腮,都让人联想起啮齿类动物。他把乔春霖拉到屋角,目光快得不可思议地四下溜了一遭,小声道:“跟着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保命。”
“这海关里经常死人么?”乔春霖有些惊异,这件事不能不弄清楚,因为,他还有老母要他养活。
“只有跟着马歇尔的人才有这种好运道。”于学智摸出一支雪茄烟,用牙齿咬下一头,衔在嘴里,擦着火柴把烟点上。他在思索着该告诉这个新人多少实情。
乔春霖往日在香烟店里见过这种上面有一道金箍的吕宋烟,每支大洋五角,比著名的埃及烟33牌还要贵许多。他的薪水不会比我高多少,怎么吸得起这么高级的雪茄烟?
“咱们的活是每天跟着马歇尔巡检到港和出港的货船,查验货物和货单。每隔五天,坐缉私艇到大沽口搞一次夜巡。”于学智终于想清楚了,眼前这又是一个该死的鬼,不值得为了愚蠢的好心冒风险。“马歇尔对人要求严格,不能迟到早退。至于其它的东西,关里给你的手册中都有,你自己学就是了。不明白的问我。”
他从大帮办那里领到过两本英文的小册子,是有关关税方面的一些条例,这是他作为海关关员必须要掌握的内容。
“在这里,少说话,少打听事。”最后,于学智还是决定加上一句善意的衷告,也免得这人冒冒失失地坏了自己的事。
“那些人因为什么死的?”乔春霖非常关心这一点,坦白地讲,他的心中很为此有些担忧。
“都是因为多事。”于学智没再理会他,径自走到另一伙在说笑的人中,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今天第一天上班,遇到的几件事使他有些心事重重。明显粗暴的马歇尔,像小动物一样惊恐的于学智,都离他对海关的想像相去太远。
只在第二天,一件很小的事情改变了马歇尔与乔春霖的关系。
“去替我换成零钱。”马歇尔将一枚大洋向乔春霖丢了过来,他伸手敏捷地接住。“早上我坐黄包车,竟没有零钱给车夫,让那个混蛋狠狠地敲了我一块大洋。”他的愤愤不平之意溢于言表。
马歇尔把胶皮车叫黄包车,这是他在上海、宁波学来的叫法。天津人只简称“胶皮”。“要银角子还是铜元?”乔春霖心细。
“跟我讲话要称先生。”马歇尔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要铜元。”
“是,先生。”
在天津卫换洋钱不一定到钱庄、银号,像穿换零钱这样的小数目,街头的香烟店就专有这业务,他们门口的水牌上写着当日的行情。
马歇尔给他的是一枚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俗称袁大头,银钱行里称“袁头”。今天的行情,袁头换铜元一百四十三枚。
马歇尔将铜元十枚一叠,在办公桌上一一排开。十四叠铜元像是一队士兵,余下的三枚,他在手中弄得叮叮当当直响,目光不怀好意地从浓眉下盯在乔春霖的脸上。“你小子想贿赂我?”最后他终于开口道。
“什么……,先生?”这可是乔春霖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枚银元换一百枚铜元,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原来他根本就不懂行情,乔春霖暗道。
这虽然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但要给洋鬼子讲清楚了,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中国现在流通的钱币里有许多种,比如海关征税,标准是关平银,是以银两为计算单位。这您明白。”乔春霖站在办公桌前,很耐心的讲解。马歇尔迷缝着双眼,手中的铜元哗啷哗啷响个不停。“街面上用的钱币首先是银元,可银元分很多种,重量不一。”论起这些事来,他在甲种商业学校里早弄得烂熟于心,讲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最重要的是如何深入浅出,让马歇尔听明白。私下里,他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可能是他的一次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
“为什么重量不同?”马歇尔脸上开始出现疑惑的神情。
“您给我的是一枚袁大头,是最贵的一种,重七钱五分;另外还有西班牙站人儿,墨西哥鹰洋,这是外国银元,重七钱二分,今天的行情是铜元一百三十二枚;还有一种广东省出的,有孙中山头像的,叫孙头,重七钱整,不过不多见,行情是一百二十三枚。所以,在换钱的时候,价钱就不一样了。至于纸钞票,不管是交通银行的,还是你们汇丰银行的,都是一块钱换一百枚。”乔春霖可以说是循循善诱。
“我在街上常看到的无赖汉子,拿几块银元在手里弄得当当响,就是买卖银元,吃差价的?”马歇尔虽然语调平板,却也能举一反三。
“完全正确。”
“支那人真是莫名其妙。”马歇尔像是有些相信了。不过,洋鬼子终究是洋鬼子,他一定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你也一起去。”马歇尔带着乔春霖走过外班门口时,将满脸惊异的于学智也叫了出来。
在香烟店门前,马歇尔取出几块大洋来,从中挑出一块袁大头交给乔春霖。“去换给我看。”
当他又捧了一百四十三枚铜元出现在马歇尔面前时,马歇尔并没有伸手接钱,而是挥起拳头,只一下便将于学智打倒在地。“你是一个无耻的骗子。支那人都是些贪财的无赖。”忽然,他转过头来对在一旁发呆的乔春霖道:“这里面不包括你。你是诚实的……。”
但乔春霖心中清楚,自己刚刚上班第二天,就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同事。而且,这个同事从相貌上看,完全可能是一个小人。
第一次出来巡检,乔春霖心中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挂着各国旗帜的轮船沿着码头排出十几里远,河面上往来着中国的木制帆船,一个人划桨的小木船在大船中间往来穿梭,灵活得像水边的小布鱼儿。
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脚行的工人们却仍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背心,或是肩扛沉重的棉花包、木箱,或是几个人合力拉着一辆巨大的木排子车往来运送货物。乔春霖心中暗想,当年身为袍带混混的爹确是有远见,让自己上学读书,要不,自己如今也不过是南市里的一个小混混儿,不会这样体体面面的走在外国码头上。
马歇尔巨大的皮靴踏在水泥路面上咯噔咯噔地响,手中一只粗大的手杖不时地挥来挥去,却很少拄在地上,头上戴的橄榄绿色的圆盔帽让乔春霖想起一句天津最刻毒的骂人的话。不过他很快又责备了自己。自从换铜元那件事之后,马歇尔似乎将他当成了自己人一般,虽不是很亲热,但却没有了恶声恶语和对其它人的那种随意的污辱。
“你小子找了个俏当儿。”于学智眼睛瞟着走在前面的马歇尔,凑在乔春霖的耳边恶狠狠地低声道。“你在外国老面前买好,把我给搁里边了。”
“那是你自己的错。”他从一见面就厌恶这个人,便决定不给他好脸色看。
“你他妈的懂得个屁?”于学智的小脸气得煞白,嘴角上也沁出了白色的唾液。“他们抓着私货可以得赏金,是货值的十分之一。他会分给你吗?咱们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弄点小钱花花,你还他妈的揭我的老底儿。”
乔春霖停住脚步,盯住于学智,不紧不慢地说:“你打算怎么样?”
“我看你是我的灾星。你小子有种。搁着你的,等着我的。如果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说罢,他快步赶上走在前面的马歇尔,像条小土狗一样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走着。
乔春霖此时非常冷静,他知道,他绝不会惧怕于学智这种人。
马歇尔的管界在大连码头南边四百多步的地方,是整个英国码头区最偏僻的一个埠头,以杂货船居多,偶尔也有客货两用货轮船在上客之前或下客之后候在这里装卸货物。航运繁忙时这个埠头能停泊七八艘轮船,今天这里只有三艘。
怡和洋行的连升号客货两用船很漂亮,雪白的船身,黑色的大烟囱,甲板以上是一二等舱的客房,宏伟得像座大饭店。
船上的管事和货运代理人都是中国人,远远地便候在舷梯旁,面上带着微笑但不谄媚。他们是仅次于太古洋行的第二大航运公司,对洋关员,他们只要保持友好的关系便可以了,不似中国航运公司那样处处受刁难,不花钱寸步难行。
“白兰地?”在头等舱的餐厅里,中国管事的微微躬着腰,客气地问马歇尔。货运代理人拿出三根粗大的雪茄烟向马歇尔递了过去,并擦着火柴为他点上一支,另外两只被他装进了外衣口袋。
而后,代理人又踱到乔春霖与于学智面前,每人塞给他们一只雪茄烟,这时,管事的用一只银托盘给马歇尔送来了酒,另外在他们两个面前放下两瓶荷兰水和两只高脚玻璃杯。
拿着那只雪茄烟,乔春霖有些不知所措。一来他不会吸烟,二来他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东西。
“发什么呆?”于学智将雪茄烟放进制服里面的口袋中,为自己斟上荷兰水。这荷兰水乔春霖只见过,这是第一次喝。将杯子举到唇边,只见水面上裂开一个个的小汽泡,刺得他的鼻孔发痒,喝到嘴里甜丝丝的,还有些发麻。难怪这东西风靡一时,确是挺好喝。他心满意足地又喝了一大口,这一次更觉刺激。随手他也将雪茄烟收在衣袋中,为什么不呢?也许这是海关的常例,他没有必要鲁莽地坏了规矩。
那边,代理人在陪着马歇尔说话,货物清单和税单等摊在桌面上,这时他的白兰地也已换成了咖啡。看起来查验的手续并不复杂,马歇尔一杯白兰地,一杯咖啡喝过之后,事情就办完了。
“不去验看货物么?”乔春霖记得清清楚楚,海关手则中明确规定,关员查验货物必须照实物核对货物品种、质量,以免偷逃,欺瞒关税或走私违禁物品。
“蠢货,这是怡和的船,谁会找他们的麻烦?”于学智对乔春霖显然是怀恨在心,没好气地说。“洋人是他们的哥们,只会给他们方便。”
最后一艘货轮是为了给太古洋行的厦门号让码头,临时改停在马歇尔的管界的。它是华商三北轮埠公司的嘉顺号,这家公司总部设在上海,天津分公司的经理是美丰洋行买办李正卿。这家公司与其它华商轮船公司一样,在太古和怡和两大船运公司的夹缝中讨生活,日子很不好过。
嘉顺号的货运代理是个身材高瘦的中国人,皮肤雪白,唇上蓄着两撇仁丹胡须,戴一副金丝眼镜,衣饰非常考究。他的名字叫周海泉,外号鸦片周。
“马歇尔先生,你好。”周海泉很清楚马歇尔对他的看法,为了避免以往的那种难堪,他没有伸出手来与马歇尔握手,而是抱拳拱手,行了个中国礼。他小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火油钻的大钻戒在阳光下一闪,刺得马歇尔两眼发花。
一年多了,自从马歇尔听说过一些鸦片周的事以后,总是想要抓住他的把柄,但总没得手。这家伙太滑头了!马歇尔心中恨恨地想。嘉顺号从上海来,上海到天津的航班是云南烟土与印度烟土运往北方的一条主要通道,当然,也是热河烟土与北土南运的咽喉所在。
二十年前,马歇尔的哥哥就是在上海染上了鸦片瘾,丢了工作,最终潦倒而死,被人葬在上海的英国公墓里。马歇尔来中国后,到他哥哥的墓上看望过几次,也送了些鲜花,但他从心底有些恨他哥哥,当然,更加痛恨鸦片和鸦片贩子。虽然他的国家是用大炮和印度鸦片打开的中国大门,但这并不能说明,那些在中国染上鸦片瘾,并最终毁了大好前程的英国青年都是自己持身不谨,而英王国便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
还是在头等舱的餐厅里,一匣包装精美的雪茄烟被摆在马歇尔的手边。“我叫周海泉,小兄弟怎么称呼?”他转到另一张桌前,将三支雪茄塞进乔春霖的口袋,又亲切地在外面拍了拍。
“我叫乔春霖,刚到海关。”他看到周海泉很随意地将三支雪茄向于学智手中一放。于学智将一支咬在口中,另两支却很显眼地插在胸前的衣袋里。
乔春霖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他们俩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于学智前两次都是很小心地将雪茄烟深藏起来,这一次为什么一反常态?而且推开了周海泉的火柴,自己点烟却只吸了两口便熄掉了。乔春霖不由得想起他少年时跟着父亲出入芦庄子宝局的情景,那些吃腥骗人的老赌棍们之间,专门有一套暗号手式。
也许这是他多疑了,不过,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熟悉,尤其是那种眼神,他在宝局里见过的次数太多了,每一次,都有人被骗得很惨。
马歇尔向乔春霖招了招手,于学智也跟了过来,立在他身后不远处。“这几种货要开验。”他用手在货单上一项一项地指着,眼神却盯在周海泉的脸上。
“好说,好说。”周海泉白净的面皮上堆着笑意。“不过,还是吃过午饭再动手吧。厨房里正预备着。”
“是呀,吃过饭有劲干活。”于学智也大着胆子加了一句。
马歇尔脸上的肥肉抖了几抖,手指在光亮如鉴的桌面上轻轻地敲着,目光从周海泉的金丝眼镜移到他肥大的袖口。那里有一只厚厚的白信封。这个支那烟鬼自上次自己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之后,很久没敢来这一手了。
“马歇尔先生,咱们单独谈谈?”周海泉的神气并没有慌乱,还是那种慢条斯理的腔调。
从信封的厚度可以看出,里面至少也有上千块钱。是二千,还是三千?眼下,收下这笔钱似乎比拒绝这笔钱更困难。马歇尔觉得他的怒气在上升,这不单单是因为这笔贿赂,而是以往当他拒绝了贿赂之后,却没有一次能搜出鸦片周的走私品。
这么一大笔贿赂,只能说明他今天确实夹带了重要的私货,说不定就是鸦片。“乔,你下去看看,照单子开箱查验。”也许,这个诚实的小子比我有运气。
这艘船分前后两舱,要查的货都在后舱。乔春霖听人说过,走私船的货舱都有夹层、暗门什么的。但他知道,仅以他对轮船浅薄的知识,即使暗门就在眼前,他也未必认得。好在是例行查验,也没什么难的。
“你是第一次,让我来。”走下后舱,于学智从乔春霖手中把货单拿了过去,挤身走到他前面。
舱里面虽然有灯,但仍很暗,也很气闷。各种货物混杂的味道,连同松木箱板的松香味,舱壁多年积垢的陈腐味一起扑面而来。一垛一垛的货物堆在防止货物在风浪中移动的铁格栅中,而且积得很高,有的甚至顶到了上面的甲板。
乔春霖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灵,隔着整条胡同,他能嗅出炸酱面的味道。这不,冲上来的头一股子味道是菠罗,而且已经很熟了;再往前有股子机油味,看一看木箱不大,大约是汽车零件。货舱管理员领着于学智在前面七转八拐,又走过了高高的一大垛茉莉花茶的木箱,要查的货物在最里面。这时,乔春霖嗅到了一种奇怪的香味,这股味道油腻腻,浑沉沉,香得又厚又浊,只不过是混杂在茉莉花香和其它各种味道中,不易分辨罢了。
这是什么?味道如此熟悉?
“过来帮忙。”于学智在里面高声叫他。离开了茶叶垛,那股味道又淡了下去,却没有消失,仍环绕着他,包围着他,让他越发地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货舱管理员拉出一只木箱,这是西药。走私药品的客商多是将名贵西药装在普通药品的包装箱内,以逃避税款。一连开了三只箱子,都没有问题。
“到了吃饭的时候,偏偏让人来开箱查验,马歇尔从来不体量咱们。”于学智对乔春霖道,口气相当和缓。这是他第一次用“咱们”这个词,乔春霖暗中告诫自己要警惕,他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奇怪。“这会儿他准在上面大吃大喝呐,让咱们干苦力。就是查出私货,赏金也是他独吞,他不会分给咱们一毛钱。”
这时,又来了一个船员,走到于学智身边帮着抬箱子,乘乔春霖不注意,在于学智耳边说了些什么。不过,乔春霖一直在注意着于学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货物一样样地抽查,每种开个两三箱,也同样很费功夫。“有了。”于学智这次亲自从垛上搬下一箱荷兰水,打开来一看,里面竟有半箱是威士忌。“这批荷兰水就地封存,谁也不准动。”于学智的小脑袋昂得高高的,像是很得意。“搬着这个箱子,跟我上去。”他对乔春霖道,这回没再说咱们。
“好像还有一种货物没查?”他并没有因查到走私品而感到喜悦,相反,他有一种被于学智耍弄的感觉。他记得,在马歇尔指定的货物中,还有茶叶一项。
“这里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于学智一下子窜到他面前,急扯白脸道。“难道你还想弄点鸦片出来不成?”
对了!乔春霖终于想了起来,他出入于南市的那几年里,经常嗅到的鸦片烟的味道就是方才那种油腻腻的香味。站在茶叶垛前,他不知该怎么办。这一大垛,少说也有一二百箱,要一一开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先上去,我开个一两箱,走走过场。”他向于学智一笑,将那半箱威士忌交到于学智手中。
“你小子是在找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于学智将木箱往地上一放,坐在了上面,看着乔春霖爬上了茶叶垛。
如果当真有鸦片,于学智说不定就知情。可这么多箱子,怎么才能找出装鸦片的箱子?他将身子伏在茶叶垛上,一箱一箱地嗅。那味道越发的浓厚了。不会在第一层箱子里,走私者不会这么愚蠢,一定在下面几层的箱子里。
“你快点,开两箱看看就完了。”于学智的嗓子像是装满了痰,甚至有些个惊恐。
如果头一次出巡便亲手查出了走私鸦片,那会让他在海关里面大出风头,也许用不着什么试用期,他便可以正式转为关员了。心中胡乱地转着各种念头,他动手搬开了上面一层的木箱……。
马歇尔肥大的臀部压得纤巧,精美的橡木椅子吱吱直响,他像巨灵神一般的大手在玩弄着一支铅笔,目光落在对面的周海泉身上。他对今天的抽检没抱太大希望,一来,事先没有人为了赏钱向他透露走私的消息;二来,这鸦片周绝不是个简单好对付的角色,否则,以他的经验,他不知道该抓住这家伙多少回了。
在他三年前刚刚来到津海关的时候,他的前任据说是发足了财,打算回苏格兰老家享福去。临交接的时候,在维多利亚俱乐部请他吃饭,那老人很坦率地对他讲:“在天津,不比在宁波。宁波没有真正的帮派。天津有些像上海,但是比上海更可怕,更粗暴。上海的流氓只会杀告密者,贿赂海关关员。而在天津这个地方,如果你不识像,他们连我们也敢杀。即使你发现了凶手,也很难治他们的罪。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在这里,似乎替自己的老板去顶罪、坐牢,甚至被绞死是件很光荣的事,他们的家属因此也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那我们干脆什么也别干了?这怎么可以?”马歇尔自己在海关混了这么多年,他有自己的原则。当然,也许就是这些原则害得他在哪一个地方也呆不住。
“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老人对着杯中殷红的葡萄酒笑了。“你也别介意,不论是谁,在中国的某个地方呆长了,总会有些关系可以利用,也有些人情需要还。而且,有的时候,甚至没有秘密可言,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在中国,任何秘密都是极有价值的。他们用银子来回报秘密,也回报给他们提供方便的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把马歇尔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又道:“你看,我在天津,隔得这么远,我便知道我的后任,也就是你,在上海欠了很多债,你在股票市场上输得一塌糊涂。所以,我想把我在这里的关系无偿地介绍给你,这不但可以让你还清债务,还可以在几年之后,像我一样回到美丽的家乡,买一座小小的农庄,过上安闲,富裕的日子。”
“你让我接受贿赂?中国人的贿赂?”马歇尔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在巡检时吸船主的雪茄烟,喝他们的好酒是一回事,这无关紧要。但接受贿赂,像贪婪的满州官吏一样收取鸦片的过路费,这是他难以容忍的。
“你在中国住了十几年,我想你有一件事情没弄清楚。”老人的眼中闪烁着嘲弄的目光。“你第一次在中国当差在什么地方?”
“在上海。”
“确切地讲,是清政府江海关。”老人的眉毛挑了起来。“如今满州皇帝被废了,这里,叫中华民国天津海关。听明白了没有,不是大英帝国香港海关,也不是大英帝国利物浦海关。这层关系一定要明白。虽然税务司是英国人,而你是在替中国人当差,不是为大英帝国效力。”
老人的话使他顿开茅塞。“不过,告诉你的朋友,鸦片走私不行。我对鸦片有深仇大恨,我不能允许。”
“我对你哥哥的事深表同情。不过,这里的鸦片也是卖给中国人的。”
“不……。”
三年过去了,他不但还清了债务,还积下了相当大的一笔财富。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来中国的原因,为了发大财。中国充满了发大财的机会!仅管如此,他还是在缉捕鸦片走私犯的过程中损失了好几个中国助手。他并不害怕这种危险,至今还没有人敢向他本人动手。
也许这只是因为他抓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他又扫了一眼安闲地坐在那里的周海泉。他的那只大信封一定还在他宽大的袖筒里。如果我不去下舱查验,或是那两个人只在下面走走过场,我是不是就应当接受他的这笔贿赂?用天津人的话说,从此与他叫开了,各行其便。他自知不是个圣人,所以他在犹豫。不行,这人是个人所共知的鸦片贩子!
下面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即使那个乔很诚实,也很难抓住眼前这条老狐狸的尾巴。以往他在有线报的情况下,也未曾查获过鸦片周走私的毒品。这是个在天津和上海都很有实力的大毒品贩子!他真的该死。马歇尔只能在心中暗暗地诅咒,却毫无办法。鸦片周在海关里有极深的关系网。
“要不要再来杯开胃酒?”船上的管事很殷勤地在一边侍候着。他娘的,今天一早晨已经喝了五杯酒了。医生很早就告戒他不要饮酒过量,否则他活不到五十岁。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马歇尔先生,你看……。”乔春霖从一只茶叶箱中取出一个用锡铂纸包裹的柚子大小的圆球,打开锡纸,里面是一团棕黑色的东西。。
天哪,这是印度鸦片。马歇尔看到鸦片周原本雪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这下好了,即使这一次不能办你个主谋贩毒,也可以使你在你那个罪恶的圈子里丢尽脸面。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他知道对于中国人来讲,面子有时比生命还显得重要。到处都有贱命可以买,但面子却是自己的。
“老周,对不住了。”他用新近刚刚学会的天津话揶揄道,同时他的心中一阵狂喜,真希望能抽出鸦片周袖中的那一大叠钞票,狠狠地摔在他的脸上。
周海泉的目光死死盯住垂首退缩在乔春霖身后的于学智身上。他忍痛抛出一批昂贵的洋酒作掩护,却还是被人查到了他真正大宗的货物。这使得他其怒也如狂,但面容上却很快恢复了往日不慌不忙的沉稳神态。
“这些鸦片是乔春霖一个人查到的……。”于学智看上去怕得要死。
“作为货运管理人,没能发现有人走私鸦片,这是我的失职。”周海泉脱下头上的帽子,深深地向马歇尔鞠了一躬。“让我们看一看这是哪一家的货物,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货是一家小贸易商行的。马歇尔清楚,这是那种皮包公司,是鸦片周专门用来打掩护的那种小公司。这会儿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他们那里,不会抓到人了。
“于,”他一指仍然抱着一箱洋酒在一边发呆的于学智,“你下船去通知外班,来几个人查封这两批货。周先生……。”
“我知道该预备什么,请放心,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
“我是说我们的午餐,先来一瓶一八九六年的波尔多。”马歇尔狂笑道。“来,坐在我这里。”他一指对面的椅子,对乔春霖道。
周海泉出人意料地为乔春霖拉出椅子,扶侍他坐下。“刚到海关就有这么大的成绩,你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周海泉尖细的指甲在他的脖颈上仔细地划了半圈,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发现走私货的兴奋一下子全没有了,他心中只有担忧,但他并没有真的害怕。这种杀人的暗示以前他也曾经历过,也被凶手威胁过,但他都闯过去了。
乔春霖没想到,马歇尔突然越过桌子,抓住了周海泉停在他颈后的手,桌上的酒杯叮叮当当地全倒下了。“不要在我眼前来这一套,我以前见过这个。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胆敢碰这个孩子一下,我就把你撕成碎片。”马歇尔将周海泉拉近他的大脸,口中的热气直扑了过去。
“我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周海泉退缩了,但并不慌乱,也不害怕。
这一次的收获极大,洋酒不算,单印度鸦片就有六百多磅,外加三百多磅的云土。总货值在十万元以上,这还不是贩到大街上的市价。马歇尔乐得嘴都合不拢。“哈哈,这下姓周的小子该破财了。说不定他会给货主斩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乔春霖一再地告戒自己不要害怕,但事实上不由他不担心。他知道,除非周海泉死了,否则他早晚要向自己进行报复。
第三天早上,人们发现,于学智的尸体被人丢弃在马歇尔管界的码头上,身上被斩了几十刀,从大张着的乌血凝结的口中可以看到,他的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是帮会对告密者的惩处,同时也在警告其他人。
乔春霖当天将他母亲从河北庆吉东里的住处搬了出来,迁到穷人聚集,小土房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谦德庄。而他自己也搬进了海关的单身宿舍,平时从不独自出门。他知道,追杀他的人也许就在他周围。
当然,也许他们杀了于学智就够了,不会再冒险来杀他。但他知道,这是在宽慰自己。不论是青帮还是洪帮,尤其是青帮在天津的势力最大,让他们破财,便是与之结下了深仇大恨,这种仇恨甚至会传代。
当月的十号,乔春霖刚刚来到海关上班十几天,他被人叫到人称华帐房的华籍职员会计处。
“在这里签个字。”一本翻开的帐簿送到他面前,在他的名字后面有一个数字——捌元整。同时他也看到,在他前面的是于学智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他的名下是十五元整。
“这是什么钱?”离海关发薪的日子还远着呢,乔春霖不明白。
那人撇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方便钱。”
自从进海关的第一天,他就听死去的于学智对他讲过方便钱的事。在海关,进出口的货物要经过六道关卡:检验、核对、核税、征税、盖印、放行。出入海关的中国商人除了交纳正式税款之外,在每一道关卡都要花一笔相应的费用来取得关员提供的方便,天长日久,便有了定例,每隔十天,海关派差役拿着口袋到各进出口商号去敛取“方便钱”。钱取回来之后,按职位高低,多寡不等,由全体关员,包括洋员一同表分,这笔钱通常要超过工资的几倍。
当然,对于洋商的商行,以及他们的货物,没有人胆大到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不知怎么的,乔春霖不大想要这笔钱。这倒不是他有多么的廉洁,关上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地领取这份外快,也许马歇尔也在领取。但是,自从他看到于学智的尸体,他对自己的行为与处事原则发生了重大的怀疑。尽管于学智是个让人厌恶的家伙,也许他还是周海泉的走狗,这都不能说明他就该死。这里面是不是应当有他的责任?在执行公务与情理之间,哪一个更重要?
“不,谢谢,我不需要。”他转身想离开,却被那人又叫住了。
“既然你不要这笔钱,你干吗不辞职?”
乔春霖本想说些什么,后来还是决定不再开口,便走了出去。他明显地看到,那人脸上不仅仅是吃惊,简直是怒不可遏。“不识抬举的东西。”
马歇尔的样子很闲适,正举着一张《字林西报》在看,转椅微微地晃动着。“今天晚上是你第一次当夜值,九点钟,不要晚了。”他并没有看乔春霖一眼。“钱领了么?给你多少?”
“您是说那笔方便钱,先生?我没领。”
马歇尔放下了报纸,露出吃惊的表情。“你这愚蠢的东西,干什么不领?”乔春霖没有回答。“这样也好,我正没有个由头向外边公布我们俩的关系,这倒是个机会。”
什么关系。乔春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跟在马歇尔的身后来到了华帐房。
也许马歇尔非常善于表演,也许他真的在发怒。不过,在他用他的大皮靴猛地踢开华帐房的门之前,他的表情是平和的。
“你们是一群狗屎,是一伙狗眼看人低的混蛋。”马歇尔的华语近来大有进步,词汇也丰富起来了。“胆大,不知好孬的东西,竟然欺辱到我的头上来了?”
华帐房中所有的人仿佛见的瘟神一般,全部惊恐地站了起来。那个管帐的会计点头哈腰地对马歇尔一个劲儿地笑,柔声道:“马歇尔先生,马大爷,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有话慢慢说。”
“放屁。”马歇尔的大拳头砸在办公桌上,桌上的墨水瓶、笔筒猛地一跳,翻倒了,墨水漫延开来。会计慌忙把帐本抢了起来。“你们这些吃大粪的家伙给我听好了。”他指着乔春霖。“我是这小子的保护人,他是我的人,谁也别想碰他。”
他知道,他的这番话很快就会传遍海关,然后传到所有与海关有关的商、警各界和帮会头子的耳中。马歇尔心想。这消息肯定传得比风还要快。这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他有些喜欢乔春霖,绝不想他就这么死掉。
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中国人呢?并不仅仅因为他让鸦片周丢了脸,给自己出了口恶气;也不完全是因为他诚实,诚实的人很多;大概是因为这小子身上有与他相同的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冒失劲。
“是他自己不肯要。”会计还想为自己分辩两句。这是整个海关中最难缠,最野蛮的洋鬼子,得罪了他只有自讨苦吃。
“是我不让他拿。”马歇尔的大拳头挥舞着,确是有股子吓人的劲头。“他要拿头等外班的钱,以后也是这样,每一次都得与头等外班一样。”这不但大出乔春霖意料之外,也让房中所有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来没有一个洋鬼子会为他手下的人争取权益。“快拿钱,快拿钱……。”他一叠声地摧促。
三十元汇丰银行的钞票被毕恭毕敬地交到乔春霖的手上。一个月分三次方便钱,就是九十元,这比他的工钱超出五倍还要多。难怪人们疯了一样往海关里挤。
“你不该拒绝这笔钱。关里上到税务司,下到茶房,每个人都指望着这笔钱。”马歇尔在回来的路上郑重教训他。“如果你不收,就说明你与所有人在作对。那么,用不了一个月,你就会被开除出海关。没有人能容得下异己……。”
乔春霖这时又在回想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拒绝第一次领钱。也许是被于学智的事吓傻了,或者就是天意,他的运气今年特别好,遇上了马歇尔。有一个洋人,特别是马歇尔这样豪横的洋人作保护人,周海泉还会对他下手吗?
“得了这么多钱,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规矩,明天礼拜,你请我吃饭。”马歇尔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红通通的大脸也显出几分亲切。
缉私艇是一艘两丈多长的小火轮,粗大的烟囱一股股地冒着黑烟。艇长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国人,姓刘,胖得像个小皮球,船长的白帽子扣在他多肉的脑袋上倒像是个茶壶盖子。艇上有三个水上缉私队员,怀里抱着步枪,坐在后甲板的栏杆上吸烟。其他的船员想必是在舱下的机器房里。
“乔爷,头回见面,往后咱们好好交交。”刘艇长一看就知道是个天津爷们,拉住乔春霖的手着实一阵亲热。这让乔春霖很有些感动。今天傍晚,当他收了方便钱,回到外班的休息室里,里面所有的缉私关员都停下他们的谈话,目光冷冷地射向他,眼中充满了忌恨。他虽然能够想到原因,但他不知道如何与这班同事解释。当然,这些人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与他搭话。他立时便成了外班中最受冷落的人。
“刘爷,都是天津卫的娃娃,别说客气话。你是老大哥,往后还得多照应。”他也是个够得上意思,说话上道的人,更何况眼前这位艇长确实让他有好感。
“哪了,乔爷,”刘艇长也许是脸上的肉太紧了,笑意很浓,但皱纹不多。他眼睛瞟着独自立在船头的马歇尔,低声对他道:“别理外班的那群混球,他们是气人有笑人无的货,我们水上的这班哥们可是敬重好汉子。你现在是这位马爷的大红人,马爷是海关一霸,往后老哥哥还得求你多照应。”说话间亲热地拍了拍乔春霖的肩膀。
坏事传千里。他在外班里的际遇,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传到了水上。要想在海关干下去,日后还真得在意一点。乔春霖即时地检讨自己的行为,却又一时没有合适的主意。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别看整日在海河边上走,平日里船也没少坐,但坐船从英国码头往大沽口去,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小火轮的机器发出突突的声响,冒出的黑烟也隐在的夜色之中。左岸是俄国祖界,俄国码头上也是停着许多轮船,俄租界是天津卫最大的仓储区,即使是英国码头、法国码头和不大的德国码头卸下的大宗货物也大都运到那里,所以那一带脚行特别发达。再往前右岸就是德国码头了,德租界因欧洲战事被政府收回,现改名叫特一区。
过了德租界,市区海河的石堤变成了泥岸,岸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与蒲草,纵横交错的河杈子多了起来。这些条小河虽不比墙子河宽,但渔民、菜农的小船却可以自如地在里面往来。正是这些小河,沟通了流经天津的各条河流,也使得天津的地理分外复杂起来。
偶尔,可以看到岸边的一盏渔灯,那是一生以船为家的船民。乔春霖倚在驾驶楼门边,向四下里张望,缉私艇上的夜航灯在他头上一闪一闪的。有的时候,他们打开大灯,打量从他们附近驶过的小船,都是些渔船和运菜的小船,船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迎着灯光望着他们从面前驶过去。
“在苏格兰,也有这样的船民。”马歇尔招手把乔春霖叫到身边。“不过,他们多半是以运输或捕鱼为生,船很大,在岸上也多半有自己的住房。来中国以前,我从未想到过会有这么多的穷人,而且穷到这种地步。”他将粗大的手杖横握在手中,神情严肃,不像是在闲谈。
“你们那里没有穷人么?”乔春霖想像不出,没有穷人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街上如果没有了乞丐,没有了住在窝棚里的穷人,那是不是也就无所谓富人了,那是不是孙中山先生所说的理想国家?
“当然有穷人。”马歇尔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没有地的农民,失去工作的工人,还有不愿做工的乞丐和流浪汉,到处都有。但是,没有你们这里这么多,多得让我吃惊。毕竟,美好的事情占多数。”
过了一会儿,船停在了一条距大沽口不远的河杈子口上,将夜航灯也熄灭了,静静地漂浮在那里。“来中国之前,我也是个穷人。”马歇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皱了皱眉头。“那时我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却找不到一个教师的工作,穷得连面包也吃不上了,于是借了笔路费,来到了中国。”讲到这里,他却没有再往下讲什么。
过了有一顿饭的功夫。刘艇长走出驾驶楼,悄声问:“还没有动静么?”
“什么?”乔春霖有些奇怪。刘艇长凑了过来,三个人挤在船头向河面上张望。马歇尔对乔春霖道:“今天下午,我买了个情报,有两条贩私盐的船今晚从这里进城。你们中国人太爱钱了,只要给他一张十元钱的钞票,他连老娘都肯出卖。”
这话乔春霖虽然听着不很痛快,但他内心之中又不得不承认,人们对金钱的追逐也确实够疯狂的,不论是在华界还是在租界,每一个人都在为钱而奔忙,不论这个人是贫穷还是富有。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他在内,他的口袋里不是还装着马歇尔替他争来的三十元钱么,那是海关关员集体贪污的一部分。
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从河面上传了过来,这是那种大舢板上的摇橹声。“来了。”刘艇长迈开小肥腿快步向驾驶楼跑去。一阵机器的轰鸣,缉私艇猛地向前一跃,便从河杈中冲了出去,一名水上缉私队员把住大灯,将两条走私船照得清清楚楚。
那两条船拚命地向岸边摇去,如果进了小河杈,小火轮便不敢深追了,一来是怕搁浅,二来怕里面大量的水草缠住机器。
不过,小火轮毕竟比手摇的舢板跑得快多了,很快便兜头将他们拦住。
“停船检查。”乔春霖手上拿了一只洋铁皮的喊话筒,对着小船上的船员高声叫道。“船上是什么货物?税单哪?”
“是东洋布,老爷。”
每条船上有两名水手,一个在船尾摇橹,另一个在船头划桨,中间的船舱被用苇席和草绳捆扎得结结实实,像是满满的一船货物。
乔春霖跳到舢板的船头,回首对马歇尔高声叫道:“您大概又抓住了两船私货。”水上缉私队员们依然抱着步枪站在艇尾,向这边张望。
两艘船的船头靠得很近,马歇尔站在缉私艇的船头上,手中握着手杖,注视着乔春霖的动作。这小伙子是个可用之材,他不说咱们,而说您又抓住了两船私货,这说明他是个懂好孬,知道报恩的人。两船东洋布并没有多大油水,但能看清他的为人,这也很让马歇尔高兴。我的眼力一向都不错,只是运气不大好,不论好坏,助手总是跟不住自己。“糟糕!”想到这里,他不禁暗叫一声。他眼看着站在乔春霖身后的那名水手俯身摸出一根棍棒一样的东西。“乔,小心。”
乔春霖这时正弯下腰去解船舱上的草绳。听到马歇尔气急败坏的叫声,他扭过头来。只听一阵风响,一根铁棒向他的头上扫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护住脑袋,肩上却重重地挨了一下。只这一下,便将他击倒在舱板上。铁棒又一次击了下来,他用没受伤的右臂撑住身子用力一滚,那一棒在舱板上打了个洞。
马歇尔眼看着乔春霖就要命丧棒下,便不顾一切一跳到对方的船头,手中一拧,抽出藏在手杖中的利剑,右手一挥,刺在那名水手的手臂上,铁棒落在水中不见了。他又用剑抵住那人的喉咙,逼得他向后退了两步。他心中甚是焦急,不知乔春霖是死是活。
“快把他们抓起来。”马歇尔向艇尾的缉私队员高声叫喊。只这一分神,小舢板上的四名水手滑溜得像鱼一样翻身跳入水中,转眼便没了踪影。
“一群混蛋,没用的蛆。”马歇尔蹲下身来,扶住乔春霖的头,对其他人破口大骂。他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他们与大走私贩子都通着气,按月从他们那里拿钱,而抓到小走私贩子时,他们又要闹着分赏金。
这件事错处在他自己。刚刚截获了鸦片周的一大批货没几天,而于学智也才被杀,他应当有所警惕,不该让这不懂事的孩子去冒险。他的另一个中国助手在两年前也是这么死的,被铁棒击中后脑,跌进河中,最后连尸体也没找到。
真是该死!该死的鸦片周。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刻板的工部局讲证据,而且他敢说,巡警们也被鸦片周收买了,就像这群正在解开草绳的混蛋们一样。
“我没事。”乔春霖疼得流下了眼泪,他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肩后肿起个大包。“这帮小子运的是什么?这么拚命。”
这件事马歇尔觉得能猜出十之八九,但他不想讲出来。与中国人打交道要特别的小心,他们的心思很细腻。从今往后,只怕没有中国关员敢跟他了,他需要眼前这个小伙子。
“大人,”刘艇长哭丧着脸走了过来。“舱里面全是整包的湿锯末。该死的东西。”他大约也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现在掉头回港,得送他去病院。”马歇尔向他摆了摆手。
“这两条船呢?”
“去他妈的。”这是马歇尔新学的一句天津话。
不幸中的万幸,乔春霖没有伤到骨头。不过,在马大夫医院,医生仍然给他的肩头上了夹板,吊了绷带,这叫以防万一。他在谦德庄乱轰轰的小屋里陪娘住了两天,便又到海关上班来了。
他的心中一直掂记着一件事。这一次马歇尔救了他的命,而且是一个洋人救中国人的命,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他要当面向马歇尔道谢。况且,他还欠马歇尔一顿饭,这是早已说好了的。
马歇尔的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白人,看上去三十几岁,窄脸,大眼睛,身体很强壮。
“这是丹顿警官。”马歇尔为他们介绍。
这举动似乎让丹顿有些吃惊。也难怪,平等的交往只存在于他们白种人之间。丹顿看了一眼他吊在胸前的左臂,似是明白了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用英语说:“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你的命很大,而且遇到了一个好主人。”他转过头来看了马歇尔一眼。
“不,不是主人。”马歇尔讲的也是英语。“是个朋友。中国人不只有小偷无赖,也有可信赖的人,例如眼前这位乔先生。”他用手指了指乔春霖。
得益于一个多月的努力,这些对话,乔春霖完全能听懂。当然,他也看到了丹顿脸上的不屑。
“那件事,丹顿先生说没有办法。”马歇尔对乔春霖说。“他们找过鸦片周,但是很难把他与两件谋杀案联系起来。”
“马歇尔先生险些将巡捕房闹了个底朝天,为了你的事。”丹顿的神气中有一种嘲弄的意味,这是那些在中国多年的外国警官脸上常有的神气,他们接触的都是中国最阴暗的部分。“这种事不常有……。现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你们对鸦片周的指控。”
“巡捕房不知道他是鸦片贩子?”乔春霖第一次开口。以往,每当他面对警察时他总是很紧张,不论是中国警察还是外国巡捕,他们都不可信任。
“除非我们当场抓住他。”丹顿脸上的不屑之意更浓了。一个中国毛头小子竟敢对他表示不敬,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当然,你是中国人,你可以利用你的关系,发现周的阴谋,我们去抓人。”说完,他拿起帽子,与马歇尔握了握手,从乔春霖身边昂然走了过去。
马歇尔的努力令人感动,只可惜,一天不除掉周海泉,他就一天没有安宁。乔春霖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的母亲将要失去依靠的前景都是可怖的,这还包括他的生命。
也许,通过父亲以往的关系,找一找青帮的老头子,可能会救他的命。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没有任何能力来偿还他给周海泉造成的损失,而且他也不可能说服马歇尔放弃对鸦片的追索,他知道,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马——歇尔先生,乔——先生,早上好。”周海泉的英语有几分滑稽的腔调,似是有意地拖着长腔。“又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一个月之后,他们又在码头上见到了周海泉,还是三北轮埠公司的船,这一次是他们最大的一艘货船惠顺号。
“我的感觉却不大好。”马歇尔用宁波官话,夹杂着上海和天津的口音嘲讽道。“我好像又闻到鸦片烟和大粪的味道。”
“听说乔先生出的了点事故,没伤得太重吧。”周海泉完全没有在意马歇尔的讥讽,很关切的样子向乔春霖打招呼。当乔春霖走过他身边时,他用天津土话低声在乔春霖的耳边道:“谦德庄那个地方很复杂,还是把家搬回庆吉东里吧。”
乔春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这家伙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干什么?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恐,两眼盯在周海泉的脸上。周海泉只是向他笑了笑,便快步走到马歇尔身边,引领着他进了高级船员餐厅。
“你在外边等一会儿。”突然,马歇尔回过头来对乔春霖道。
透过玻璃窗,乔春霖看得见餐厅里面的情景。马歇尔与周海泉站在桌边,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他们在谈什么?马歇尔在威胁周海泉?也许,这正是他的性格。周海泉又怎么样,会不会就此放过你?
他的脑子里很乱,一时难以理出一个头绪。马歇尔如果不能压制住周海泉,相反,却只能加速他的报负行动。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马歇尔出现在甲板上,面色阴沉,眼里闪着的不仅仅是怒火。在乔春霖看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高大,粗暴的洋人如此地灰心丧气。
“中国人实在难以理喻。”马歇尔毫不掩饰他脸上的愤愤之意。回到办公室,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卷钞票递给乔春霖。“你离开天津,到宁波去。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在那里应该得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周海泉怎么说?”眼前这个洋人不是一点小事就能压垮的人,他既然放弃了抗争,想必从周海泉那里得到的是极不好的信息。
“我给了他许多让步,他却绝口不谈你的事。他说什么,贱命不值得我操心。”马歇尔原本红通通的脸色有些灰黄,整个脑袋被笼罩在雪茄烟的烟雾中。“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早上,副税务司招见了我,说鉴于我不能与同事和平相处,我与海关的合同到年底为止,不在续约了。”
“这是周海泉干的?”
“不,各方面原因都有。”马歇尔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保护不了你多久了。我一回国,你不是被鸦片周杀死,也会被解职。去另寻出路吧。”
所有的事情终于挤在一起发生了,事情的起源竟是查获了一批走私鸦片。我该怎么办?乔春霖一时间仿佛不似前几天那样郁闷了。事情既然明了了,就该找出明了的解决办法。
“走吧。”乔春霖笑了。他从他父亲身上继承来的勇气使他不再为无谓的事担忧,在艰难困苦中抗争,这就是他的命。“今天晚上我请你吃中国菜,先生。”
马歇尔惊愕地望着他,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在一转眼间长大了好几岁。
据说,门役老关是津海关中消息最灵通的人,几乎所有的告密者都是通过他才能传达到洋关员耳中。当然,他从中也抽取一小笔赏钱。
“您托我办的事,我是全心全意。今天,我给您带来了一个消息。但不一定是好消息。”最近乔春霖方才知道,别看老关浑身脏稀稀的,一脸的烟油,他却是个小有家财的小财主,在地道外、谦德庄有几十间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浮房,供他收租。
“什么消息?”已经到了十一月底,离马歇尔退职的日子不足一个月了,乔春霖打算在这之前彻底解决他与周海泉的矛盾。前不久,查获周海泉那批鸦片的赏钱发了下来,总数乔春霖不太清楚,大约应在一万元左右,马歇尔大方地给了他一千元。这对于乔春霖来讲可是一大笔财富,他完全可以用这笔钱,带上母亲离开天津,逃到保定、张家口等地,开个小买卖度日。
不,他可不想做个胆小怕事的人,果真如此,他父亲地下有知,也会为他感到羞愧。他要妥善地利用这笔钱,除掉周海泉。
老关迷缝着小眼,透过纠结在睫毛上的眼屎,仔细地打量着乔春霖。“这件事危险极大,弄不好要没命。”
乔春霖知道老关在想什么,他从腰间摸出一小卷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眼睛根本就没向老关看上一眼。老关凑了过来,小小的铸铁炉子中,大同煤块燃起的炽烈的火光将他们两人的脸色映得发白。
“这批货听说有一百五十担,都是上等的热河土。”老关在吊他的胃口。一担是一百市斤,一百五十担就是一万五千斤。这确实够惊人的。
乔春霖将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炽热的炉台上,老关满是老人斑的手灵巧地将钞票捻起,塞入袖中,接着道:“船期听说还没有定,左不过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也许是一船全都运走,也可能是分成几批往上海和厦门运。”又一张钞票过了手。
“那批货现在什么地方?”等货上了船,也未必是马歇尔管界的码头,那时可就无法可想了。
“嘿嘿,”老关笑了,眼睛盯在那一卷钞票上。乔春霖将钞票举到眼前,却不肯交到老关的手中。“在新丰公寓的地下室里。”老关将那一卷钞票攫到了手中。
这个地方乔春霖知道,也在河坝道上,在英法租界的交界处,表面上是那种专为家在外地的洋行小职员提供食宿的地方,实际上是青帮的私货转运站。敢在租界里暗藏这么大批的毒品,运货人胆子不小。这也说明这伙人必定是手眼通天。
“我再问一句,这是不是周海泉的货?”乔春霖还不放心。他只与周海泉有仇,若是别人的货,只能给他引来更大的麻烦。
“鸦片周没这么大的本钱,几百万呐。”老关依旧笑迷迷地。“是热河督军的货,青帮押运。不过,到了新丰公寓,当然就归周海泉负责了。”
这老家伙像是洞悉了一切。乔春霖又有些担心。“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这个别问我,问我也不知道。”老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更让乔春霖不知所措。“你出钱,我打听事。咱们爷俩是两不干涉。再说,如果有人知道是我漏的底,我再有十条老命也保不住。我还怕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
新丰公寓是一幢三层的红砖楼房,并不很大,地下室的窗子紧贴着地面。只花了一块钱,乔春霖便打听出哪几扇窗子是厨房,哪几扇是仓库。一百五十担货,应该将六间库房塞得满满的。
公寓的大门口,有几个歪戴帽,斜瞪眼的汉子在闲荡。乔春霖穿了件长衫,打扮得像个大学生,在公寓门前下了胶皮车。“在这里等着。”他有意对车夫大声吆喝道。在柜上一问,当然没有他要找的人。这只是个幌子,他想来看一下地势,好决定如何动手。
看来,楼下一层是柜房、餐厅,一道楼梯通向二楼。门厅里,也有两个打手模样的家伙歪在沙发上,不住地打量乔春霖。
“怎么会没有呢?”他故做不解地摇着头,又从里面踱了出来。看起来,要想混进里面动手是不可能了。他单枪匹马地斗不过这一群打手。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不是打手们的手,它绵软无力,也正因为如此,就更让他感到危险,由此而生成的恐惧感一下子攫住了他。不用回过头去看,他就能猜到这是周海泉。
“你很有胆量,小子。”周海泉的声音嘶嘶地,像是条毒蛇。“只是我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又替巡捕房干活了?这里不是海关的地盘。”
乔春霖走下台阶,借机避开了周海泉的手。“周先生,好久没见了。”他转过身来,抱拳施礼,心中在紧张地寻思着脱身之计。“生意还好么?”这是没话找话,他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与周海泉这样的大老板讲什么生意上的事情。
“有你和马歇尔盯着我,生意能好得了?”周海泉眼中嘲弄的意味更浓了,浓重的眉毛在眼睑上留下两块阴影。“马歇尔这老混蛋不识相,我也拿他没办法,不过,你小子自己要找死,这也就怨不得我了。”说着,他拍了拍手,几个打手立刻向乔春霖身边围了过来。等候在门边的胶皮车夫一看势头不对,弯腰抄起了车把。
“等等。”乔春霖伸手止住了围上来的打手。他知道,只要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可以将他弄进公寓里去,那时,他是必死无疑。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英国警官带着两个印度巡捕从法国老铁桥向这边走来。“后会有期。”他机灵地向周海泉一拱手,便飞步跳上胶皮车,一踩脚铃,叮叮当当地去了。
“我让你活不到年底……。”周海泉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几分恐怖的意味。
真是好险。虽是初冬,他却吓出了一身的大汗。
鲁莽并不是勇敢。他死去的父亲曾试图将自己毕生的经验传授给他,但他到今天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也许,真正的勇敢是要先保护好自己,然后再图行事。
乔春霖决定重新估价自己,对他的能力、勇气,甚至够不够狠。只是时间不容他细细地思索自己的行为。所以,他要为这次行动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至少也要是一个可行的计划。
距离新丰公寓两个街区的街角上,有一间昼夜营业的香烟店,他在那里给马歇尔打了个电话,向他请了两天假。他要准备好一切需要应用的东西,还要安置好母亲。如果不成功,就只有出逃这一条路了。
夜已经很深了,乔春霖坐在河坝路边的一个茶摊上,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消磨了近两个钟头。他今天穿了一身邮递员的制服,肩上挎了一只大邮包,头上戴一顶破旧的硬壳制帽。这是他向邻居借来的,只有这一身打扮,深夜里在大街上闲走才不会被巡捕注意。
大约每过一个钟头,就会有一班巡捕从河坝路上走过,而新丰公寓中的人大约每半个钟头出来绕着公寓巡视一番。有这两班巡查的人,给他在时间上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伸手摸摸挎包,应用的东西都在。他又在心中默默地温习了一遍行动计划。最危险的不是动手的时候,而是如何在两班巡查的人之间准确地行动,而又不露出慌张的神态,被闲杂人等,或者是站街巡捕发现。如果被人拦住一搜,自己没有理由可以分辩。
从挎包中摸出马蹄表来看一看,巡捕们就要过去了,周海泉的打手们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摸出几个铜元丢在桌上,向新丰公寓走去。半路上,他在昨天打电话的香烟店停了下来,摸出几个铜元向柜里面一丢,有两枚滚到了地上,小伙计弯下腰去捡铜板,他拿起了电话,叫通了英租界工部局消防队的电话。
消防队的驻地在墙子河边上,要赶到这里至少也得十五分钟。放下电话,小伙计还没有找到地上的铜板,当然也没有看清乔春霖的面貌。
这是行动的开始,也是危险的开始。他快步向新丰公寓走去,既要像个送电报的邮递员那样走得很快,又不能显得慌张引人起疑。
没有人注意他,静静的夜里,只偶尔有一辆胶皮车跑过去。新丰公寓的地下室里,厨房的那几扇窗子还有灯光,楼上却是漆黑一片。想必值夜的打手们是守在厨房里,也许他们正在打牌消遣。他们一定不敢偷懒睡觉,对这些人,乔春霖有所了解。当年,与他父亲一同出入南市芦庄子宝局时,他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中有许多人相当的精明,也很能干,只是没有机会在其它方面施展,或是自幼便受下层人物的薰陶,才干了这一行。对于东家,或是他们的老头子,他们从不使奸耍滑。
他选择了屋角的一扇窗子。窗子很小,只有两块玻璃,外面还有铁拦杆。拿出马蹄表一看,他最多还有七分钟的时间。他将三只装满煤油的玻璃酒瓶并排摆放在面前,瓶口上塞了引火用的旧棉花,红头火柴也放在手边。一切都准备好了。
借来的玻璃刀很旧了,非常难使,最后,他不得不用拳头将割得歪歪扭扭的玻璃敲下来。碎玻璃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非常大,吓了他一跳。他歪着头听了听,好像从里面传来说话声,似乎还有脚步声。同时,他好像也听到了远处消防车的警笛声。一切都是配合得这样好。
乔春霖在砖墙上擦着了火柴,用手护住小小的金色火苗,手一点也没有颤抖。他对自己很满意,这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的有胆量的人。一只瓶子丢了进去,在水泥地上跌得粉碎,煤油轰地一下子燃了起来;第二只瓶子丢进去之后,整个库房都被火光映红了。他决定不再丢第三只瓶子了,不应当燃起真正的大火,只要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马蹄表塞进了邮包,这是借来的东西,不能丢掉,然后,就是逃跑。这时,他已经清楚地听到消防车的声音向这边奔来,同时,也有两个打手,手执明晃晃的钢刀从屋角后转了出来。
“小王八蛋,很哪跑?”打手们将刀举得很高,追着乔春霖沿河坝道狂奔。
乔春霖这时才真正感觉到紧张,他知道,后面这两个人绝不会敷衍了事地追几步就算了。他放火烧了他们的货,这些看守者有极大的责任,如果能抓到他,这些人的罪过也许就不至于死了。
这只邮包太碍事了,跑起来一个劲儿地在腿上拍拍打打,让他迈不开步子。后面的两个家伙离他只有十几步远,一边追还一边叫个不停,万一招惹出一个好管闲事的人来将他拦住,他是必死无疑。想到这里,乔春霖对今天的事又从心底生出几分悔意,不过,他的脚下却是快步如飞。
跑过了四五个街区,前面不远就是码头了,码头上有值夜的巡捕,到了那边只有死路一条。就在这个时候,从路边闪出一条高大粗壮的人影,手中明晃晃地拿了一柄长刀。完了。乔春霖心想,这下跑不掉了。他无奈地低头向那人腋下冲去,那人将身子一闪,他竟然从那人腋下逃了过去。当他逃出十几步回头望去,只见那人将长刀横在胸前,拦住了两个打手的去路……。
这才叫做绝处逢生。乔春霖没再想许多,转过街角,奔大银行和大洋行林立的英租界中街跑了下去。在这条街上狂奔,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不管是什么人看到他,都会以为这个是负责任的邮递员在跑电报……。
这一把小火引来了消防队和巡捕,却又不至于闹成一场大火灾。即使周海泉买通了巡捕房,他做梦也想不到消防队会掺和进来,这样,他私藏的这一大批鸦片只有被英租界没收的份了。哈哈……,乔春霖为自己的计策成功大感欣慰。
两天过去了,乔春霖穿着浆洗得整整齐齐的海关制服上班来了。
“乔先生早。”老关手里拿着一份早报,向乔春霖深深一躬。这一次绝不是敷衍,从老关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敬畏。
他笑了笑,在老关的肩头拍了一下,什么也没讲。这老家伙想必什么都知道了,两人心照不宣更有趣味。
“马歇尔先生让您一到就去见他。”老关好像是刚刚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
因是清晨,阳光从朝东的窗子照射进来,洒满了整个房间。马歇尔背靠在转椅上,红通通的大脸笼罩在蓝色的雪茄烟雾中,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早报。
“怎么样,今天觉得安全了?”马歇尔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他用粗大的手指指着报上的一篇新闻道。
“您说什么?”乔春霖完全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两天他买了所有的中文和英文报纸,就是在等这条消息。此时,在他的口袋中,也有这样一份早报。
“装傻不是?”这又是他新学的词。马歇尔拿起横在桌上的手杖,两手一拧,抽出里面的长剑,神态夸张地挥了两下。
“原来是您?”乔春霖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心中又惊又喜。“您怎么……?”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老关了,这老家伙为这件事骗了我三十块钱。”
“那两个人没伤着您?”乔春霖终于回过神来。
“他们一见我是洋人,撒腿就往回跑,连头也没回。”马歇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这是你小子够聪明。不过,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中国菜。”
不错,我是够聪明。乔春霖完全有理由感到得意。在他的口袋里,早报上的那条简短的新闻说:“本报专稿:昨天傍晚,著名绅商周海泉先生在天宝班门前遇刺身亡。据目击人士称,凶犯二人,手持驳壳枪,极有可能是军人。现凶犯在逃……。”
给热河督军丢了上百万元的货,周海泉这老小子不死才怪。
这几个月里经过了这么多事情,而他自己却毫发未伤。乔春霖觉得他很有点运气。他毕竟不过才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