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春霖的两只手揣在长袍的衣袋中,小心地在街上走着。天津意租界的意大利警察虽说是各租界中最懒的一群人,但对衣饰朴素的中国人,他们仍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所以他得小心,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而且也没有做坏事的打算。
走过圣心医院,乔春霖与站在街角的巡警对视一眼,那人大大的蓝眼睛中似是空洞无物。也许自己的目光比那人还要苍白,因为,他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乔春霖心中暗想,快步转入五号路。这一带他并不陌生,前不久,就在他爹被人用斧头斩死之前,还带他到前面不远的回力球场来玩。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在圆圈路,也就是回力球场所在在马可波罗广场。
按照传统的说法,他今年十八周岁零六个月,还有半年他就要从东马路上的甲种商业学校毕业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爹死了。
十天前,爹在估衣街谦祥益绸缎庄的大门前,被人当众斩了三斧头,回家捱了三天便死去了。爹死后,家中的生活重担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不得不退学谋生。
今天是爹死后的“头七”。
在乔春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只珐琅的徽章,上面系着一条细细的金练子。这种东西乔春霖见过,那些官员、富豪们将它系在马褂儿或西装钮扣上。
爹垂死之际,将这个徽章和一张小小的纸片放到乔春霖的手上。“我实在不想你参与这件事。”爹的表情很痛苦。“但是,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空口说过白话,这一次算是把事办走稽了。我死之后,如果你愿意,就去这个地方找个人,替爹把事办了。只是……”爹没有把话讲完,便去了。
爹在天津卫是个享名几十年的袍带混混儿。虽然乔春霖在同学面前不大肯承认父亲的这种并不体面的身份。但是,父亲在他自己那一行中却是个极有体面的人物。不知怎么的,从那一刻起,一向对新学,对新民国充满热情的乔春霖突然发现,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责任的内容是什么,他一无所知。这难道很重要么?乔春霖想,无论知道与否,爹的责任就是儿子的责任。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面那个洋人比乔春霖至少要矮半头,是个秃顶的小胖子,只脑后有一圈可笑的花白头发。“爷们儿,实话告诉你,你爹答应替我杀个人。”那人讲这话时,脸上竟笑嘻嘻的,只是大拇指高高地从洋服袖口中翘了出来。这是纯粹的天津混混儿挑大拇哥较话把儿的派头儿。
乔春霖一时也弄不清他是英吉利、法兰西或是意大利人,只是他那一口地道得吓人的天津土话,让乔春霖大惑不解,以至于没有听清他在讲什么。
“您说嘛?”乔春霖不自觉间将引以为自豪的官话改成了天津方言。
“我说你爹欠我一条人命。”洋人有他们自己的优点,认真、谨慎,办事一是一,二是二。可他们如果染上了天津混混儿的脾性,那可不得了。乔春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听明白了么?这事你嘛意思?嘛心气儿?总不至于你尿了吧,天津卫的爷们儿?”
难怪出门的时候,娘死命拉住自己,让他脱下学生服,换上爹生前的宝蓝素缎的长袍,外罩琵琶襟的青缎背心。与众不同的是,这长袍比常人短半尺,这是袍带混混儿的标志。还是娘明白事,知道这一趟出门,绝不只是简单地会朋友。爹这一生,在这种高级住宅区里没有朋友。
嘛学生,都过去了。乔春霖定了定神,走到那洋人对面的一张硬背木椅跟前,两手提住长袍后襟,麻利地向后一甩,坐了下来。一边慢条斯理地挽着白仿绸的袖头,露出挑在大拇哥上的青玉班指,一边语调平缓,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听您这口儿,您就是老天津卫。是不是本地的娃娃?”这问的是废话。“不是也无所谓。您了懂得规矩就成。常言道,父债子还。我也没想一屁俩谎地脱扣。反正事有事在,有嘛想法您了先念叨念叨,我也听听嘛意思。”乔春霖暗想,我爹虽去了,你也甭想嘛屎盆子都很我头上扣。
“你爹应承的事,你还想打打价?”
“没那意思。”这洋鬼子真不是东西,他比真正的混混儿还难缠。真混混儿讲外面儿,按理儿说乔春霖方才一番话够上道,对方也应该交代几句面子话。可这会儿他却显出洋鬼子本色来了,认死理!虽然乔春霖还真有心要替他爹了了这心愿,但和一个洋鬼子用混混儿口谈条件,这让他觉得别扭极了。
“那人跟你有仇?”乔春霖问。
“说不上。”
“那又为嘛?”
“这个你眼下没必要知道。”那人想必是个大烟鬼,整个的秃头都笼罩在雪茄烟蓝色的烟雾中。“想好了?”
“杀人的事好说。”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退路了。“您了划下道儿来,我立马拿斧子把他办了。不过,我得先明白明白,我爹跟您是嘛交情?”
说起来事情倒不很复杂,只是这洋鬼子讲起来有些说评书的劲头,不知他打哪学来的。
大约十年前,也就是1912年3月初,天津兵变,估衣街、针市街、宫南宫北这些天津本地的买卖铺户集中的地方,被乱兵抢劫一空。乱兵在夜里撤出了天津,街上到处是丢弃的衣服、布匹,被抢过的店铺中也无人看守。于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出来捡洋落儿,很有些人借此发了财的。这天早上,乔春霖的爹到估衣街看望他一个遭劫的朋友,正赶上警察厅长杨以德亲自带队抓捕乘火打劫的乱民,便不由分说给抓了去。杨以德下令就地开刀,一时间北马路、东马路两边的电线杆子上挂满了人头。这位天津口音的洋大人恰好乘着他的大汽车路过东门脸,下来看热闹,一眼发现乔春霖的爹相貌堂堂,不像个窃贼的模样。加上他这几天正专门雇了个说书的给他讲《东周列国志》,平日里很是羡慕孟尝君门客三千的气派,尽管他认为孟尝君不够精明,养的人太多,太过浪费钱财。所以,心中一动,他便指着乔春霖的爹高声道:“住手。这个人是我洋行的职员。”
这件事乔春霖不止一次听父亲讲过,用天津人的话讲,这可说得上是深受大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我爹肯为您了卖命。”乔春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您老请吩咐吧!不过,不是我害怕,我可没杀过人。”这句话是一定要事先交代的。
那洋人笑了,圆圆的鼻子、圆圆的眼睛笑得挤到了一处。“你也别小瞧了自己,我看你能成。按说,要在天津卫找个杀手,不管是来跑海的江湖人物,或是南边来的革命党,都不难,难的是这些人脸上都挂着招牌,不合我用。”说着,他从牙齿上取下粗大的雪茄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乔春霖的面前。“我还真看中你了。干不干?”
“我早说了,父债子还。没有不干的道理。”真要替这个洋鬼子杀人么?乔春霖心里没底。
“好样的。我听说,你们中国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转身,那洋人变戏法似地取出沉甸甸的五条红纸卷。“这是五百块现洋,你先拿着去踩道儿,事情干成了,我给你开个买卖。”见乔春霖脸上泛起仇恨与兴奋相交织的红光,他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得意。“最好跟那家伙交个朋友,等我的通知。但是有一节,没我的消息万不能动手。”
乔春霖只点了点头,嘴上没讲什么。也罢!他现在是他父亲的化身,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事。至于替父报仇的事,他却在心中打了个疑问,因为,父亲去世前曾背着自己对娘讲过几句,娘却未曾跟他再提此事。
“往明白里说,干成这件事,一来你报了杀父之仇,二来是替我做了一桩好买卖,三来也给你自己挣下份产业。这才叫一举三得。”那人用手轻轻拍了拍乔春霖的后背,饱含笑意道。
这叫又套交情又舍利,我爹当年教导过我,遇上这种好得让人不敢相信的事,可千千万万要留个心眼儿。再者说了,没来由的要去替人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事。往好里说,也只能算是个养活老娘的事由。
再有一件事让他费猜疑的:这洋鬼子怎么会讲这么地道的天津土话?
五百块现洋裹在一个手巾包里提在乔春霖的手上,一个穿着烤绸洒脚裤,趿着绣花拖鞋,露出白亮细腻的脚后跟的广东小老妈送乔春霖走出大门。
乔春霖虽然年轻,没有处世经验,但对方才发生的事他始终保持着几分警觉。如果说老贝尔让他父亲办事还合情合理的话,但他为什么固执地把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交到自己手上?没有这个道理。
临近出门的时候,老贝尔将那枚系在金练上的珐琅徽章交还给乔春霖,道:“记住了,我的名子叫贝尔,贝尔·斯坦因。如果有急事,可在每天五点以后,到德国俱乐部找我。有这个徽章,他们会让你进去。”
“原来你是德国人。”
“我是俄国犹太人。”
“你为什么不在犹太俱乐部?”
“他们不欢迎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讲这话时,贝尔脸上显现出的却是几分得意。犹太俱乐部的那群愚货只知道贩卖皮毛,做点小百货,哪里敢想大生意。
九月的天津,天气凉爽舒适。望着又细又高的马可波罗纪念碑,乔春霖终于丢弃了心中不必要的烦恼。也许,自己斤斤计较的不是这件事的可信程度和没来由的危险,计较的是老贝尔的身份,因为他是洋人。在乔春霖的见识所及,还真没有听说过跟洋人讲义气的事情。不过,洋人也是人,他对父亲有恩,父亲欠他的人情自当由我来还。这没什么好犹豫的。更不用说还有父仇在里面。再者说,这个满嘴天津土话的犹太人也不那么讨人厌。掂着手中实实在在的五百块大洋,乔春霖大有人逢知己的感觉。
这不是闹着玩的。五百块大洋,不管它是袁大头,还是西班牙站人,或是墨西哥鹰洋,都可以买到二百五十袋雪白的洋面,一家人几年也吃不了。更何况事成之后,老贝尔说要给我开个买卖,老娘总算有盼头搬出河北庆吉东里的小房子。
乔春霖没有沿着来路往回走,而是向西,奔海河边走去。他想过了东浮桥,找个钱庄,或者干脆就把钱存在官银号里,回家把折子交到娘的手上,自己便可以去杀人了。他奶奶的,怪不得直奉皖粤桂各路军阀整日打打杀杀,他们的好处不定有多大了?生活是最好的教师,只这不到半天的功夫,乔春霖便发现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不是满脑子空想的毛头小伙子了。
街道上静悄悄的,除了偶尔跑过的汽车和胶皮,即使间或有几个行人,不是衣冠华丽的先生太太,便是周身整洁麻利的仆人。意租界中没有茶园和妓院,街道两旁不允许有式样相同的建筑,这在开工之初便受到租界当局严格的规定。所以,这一带是天津最适宜居住的地段。当然,其中居民还是以中国人居多,都是中国最有名,最有钱的人物。
乔春霖走过梁启超在天津的宅邸,见门前一位长袍马褂的老者与一位手推脚踏车的时髦女学生正在话别。这位老先生的大名,乔春霖却是如雷贯耳,他的照片也是常常的见诸报端。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梁任公。
乔春霖不禁暗自好笑。走在这样的街上,满眼都是财富、权势和盛名,在这里,即使你没有遇到机会,至少也会激励你发奋。人这一生的追求不外乎此。
叮铃铃,一阵车铃声打断了乔春霖的思绪。“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密斯脱乔吧?”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来人正是方才梁启超门前的那位女学生,再一看方才认清,这是乔春霖当年在铃铛阁小学的同学张燕华。
“你说巧不巧,我昨天还与朋友们谈起你。”显然,张燕华小时候的脾气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讲起话来如连珠炮一般,不给人插嘴的机会。“我现在在北洋大学,还是《前进报》的编辑。”说着递过一张香气袭人的白纸名片。“你现在怎么样?”
这位张燕华是乔春霖少年时“知好色而慕少艾”的第一位女子,只不过小学毕业后便再没有音信。看她的派头,想必他爹发了大洋财。
乔春霖十分简略地讲了家中发生的事。
“原来这么悲惨。”张燕华对乔春霖家中的不幸大感同情。
过了东浮桥,两人刚刚来到华界,一个身上脏兮兮的小伙子便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一把推倒了张燕华,推起她的脚踏车便要逃跑。乔春霖见势不妙,便抡起提在手里的手巾包,沉甸甸的五百块大洋狠狠地打在那人的头上,只听他惨叫一声,撒腿便逃了。
“你没事吧?”乔春霖一手扶住脚踏车,一手拉起张燕华。张燕华的眼中却奇怪地显露出一股兴奋的神气。
“真想不到,你的身手这么快。”说话间她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闲人偷听他们的谈话,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来参加我们革命小组吧。里面不但有革命同志,还有钱可以给你养家。像你这样出身于流氓无产阶级的青年,正是革命的基本力量。”
乔春霖在学校中见过这类满嘴新名词,外加一套套的革命理论的鼓动者。他自己对这些虽说不上全信,但也从未远离这些为年轻人所热衷的话题。当然,那些人没有张燕华这么漂亮,可爱。
张燕华从编织手提袋中取出两本杂志塞在乔春霖的手上,“好好读一读,青年人应当觉醒了。我们明天中午十二点钟,在俄国城夏太太饭店见。给你介绍几位革命同志。有了你这么好的身手,我就可以开展真正的革命行动了。”说着,右手攥成拳头,像个革命志士般向他用力一挥,却没等乔春霖有所表示,便抬腿上车,道一声“拜拜”,便衣裙飘飘地去了。留下乔春霖愣在那里,望着手里的《民生》,一时间思绪乱得很。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又由一个不在行的杀手兼上了革命党的身份。这个时代当真是变化得快,张燕华这样的娇小姐竟然闹着要革命?只不过,乔春霖已经感觉到张燕华对他的重视,这让他有些飘飘然。
三百块大洋打成一个折子,余下的钱换成了交通银行的钞票。乔春霖还在估衣铺里为自己上上下下置了一身像样的行头。老贝尔说得对,要接近那人,乔春霖唯一的机会是到头等清吟小班翠云楼里去逛,至少也要成为红倌人秀英的熟客。
娘毕竟跟爹历练了这么多年,经多见广,所以,当乔春霖老老实实地将一切讲给她听时,她并没有如那般没见识的父母那样惊慌。
“善财难用。”娘盘腿坐在床上,抖开乔春霖买回的衣服鞋帽,一件一件地仔细检视,神色很平静,语调也很平静。“你爹一辈子奔忙,到了也没挣下份家业,但你爹是个真正有骨气的人,单凭十根手指头就能养活这个家,还能供你上学。”
娘把目光停在乔春霖的面上,定定地,似是有些犹豫。“你去打壶酒来。”最后她道。
自爹过世之后,家里没有人会喝酒。不过,乔春霖还是听话地打了一壶直沽高梁。爹要是在世该有多好,这是他最爱喝的酒,他也可以得儿子的济了。
热气腾腾的贴饽饽熬小鱼儿摆在桌上,娘拿出两个瓷酒盅放在两人面前。“你要到翠云楼去逛,不会喝酒可不行。拿起来!”
乔春霖一饮而尽。这酒很烈,但没有他记忆中爹用筷子头醮酒抹在他嘴中时那么辣。乔春霖两眼湿润了。天下用心最苦的便是娘了。
“你十八岁生日时,你爹说你成人了,带你到三等下处去打茶围。这事我原本不赞成,可又不好驳了你爹的兴头,那种下三滥的地方,只会把人带累坏了。”娘又饮了一盅,未老先衰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他以前从未见娘饮过酒,看来娘的酒量还不错。“当年娘在天宝班的时候,领家是小李妈,那才真是销金烁银的地方。老爷、先生们来玩,花钱买的是个情致。”
乔春霖只知娘是苏州人,却从未想到过她会曾是大名鼎鼎的天宝班中的红倌人。
“天津这个地方没有头等班子。北方人性直,耐不住性子。上海长三堂子里的规矩到了天津反成了麻烦。所以,天津的苏州班子也好,上海班子也好,规矩上都改良了不少。不过,如果不懂规矩,又没有熟人带着,到那里逛,不但没有乐趣,弄不好还会受气。”
“我是去办事,可不是去玩。”乔春霖不想娘误会自己是个贪玩不顾家的孩子。
“别傻了。你爹娘没有本事送你去体体面面地见世面,现在有个眼前的机会,你应该抓住。一个男人年轻时不多长些阅历,即使你发了财,临老入花丛,也只能当寿头码子。”娘许是酒有些多了,连目光都有些发红。“下边你听好了,我只给你讲一遍,能记住多少看你的造化了。按说这本是你爹的职责。”
突然,娘背转过身去,面向着墙壁,一字一句讲得很慢,却很清楚。其中有些地方乔春林一时还不大明白,但他没敢问。这些事原本该是爹给儿子讲的。
原来逛头等小班竟有这么多的规矩,又有这么多的乐趣,这激起了乔春霖的很强的好奇心。
最后,娘道:“像你这种没有什么钱,人又长得体面的孩子,到班子里逛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刚刚毕业,在银行或铁路谋着个好事由的学生。姐儿们最爱的就是这班人,最多情,最傻的也是这班人。你千万要记住了,那只是玩,不能动真情。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要留个心眼。”
娘昏沉沉地上了床之后,又将乔春霖叫到跟前。“让你一个人去闯,娘真还有些不放心。可话又说回来,娘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家长,去吧!别把娘放在心上,有那三百块钱,娘可以过上好几年,你就大胆地去干。万一折在外边,是娘命苦,你也没白来这一世。”
“儿子记下了。”乔春霖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娘这样的红倌人,怎么会看上爹这样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每日打游飞混饭吃的混混儿?
天津人俗称“俄国城”的地方,本名叫小白楼,原是美国租界,后归了英租界代管。原本英国人没看中这块地方,只一个劲儿地在自己的地界修马路,造楼房,闹得好不繁华。说起来还是中国人聪明,有些吃洋饭的中国人一看英国地的地皮一天一个价,便三瓜不当俩枣儿地把紧邻英租界的小白楼这块地方弄到手,盖楼房,建戏园子,修澡堂子,凡是中国人好的,外国人也喜欢的东西,小白楼全有。一来二去,有钱的俄国人、犹太人把买卖全挪到小白楼来了,又把住在这里的中国人挤了出去,从此,这成了中国人花钱找乐,俄国人和犹太人挣钱讨中国小老婆的地方。
可人们不是常说“穷老俄”么?这是有钱的俄国人聚居的地方,那穷老俄都跑到地道外卖胰子去了。
“我的那个小姐姐儿呀……。”一对与乔春霖年龄相仿佛的少年,嘻嘻哈哈地走在他的前面,口中哼唱着窑调儿。这种曲儿一向流行于落马湖、谦德庄一带最下等的妓院中,即使像乔春霖居住的下等地区,父母也绝不许未成年的孩子唱这种东西。
“这个腔儿要拿得俏,中间还要带一点蹦蹦戏的味道。”高一些的那个在向同伴传授秘诀。“等有机会你唱给燕华,保证听得她骨软筋麻。”
夏太太家庭饭店在狄更生路上,紧邻着墙子河。乔春霖在路口停下脚步,仔细掸了掸裤脚和鞋子上的浮土,同时让心情平和下来。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学生服,显得干净,体面,但他却又拿不准自己为什么要来。难道当真跟他们闹什么革命么?
墙子河堤岸上长着一人多高的薄草,来来往往的小船多是些送菜蔬的农民。今生今世,再不能像爹一样过那种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得有个正经事由才好。
张燕华今天穿了一身印度绸的长裙,外罩一件芝麻呢的短大衣,一只手扶住脚踏车,一只手抚弄着辫梢,站在夏太太饭店的门首。“路很远吧,坐车了么?”张燕华随随便便把车子向路边一靠,自然而然地伸手挽住乔春霖的手臂,引他走下台阶,轻声问。
“坐黄牌电车到津海关,剩下也没几步路了。”乔春霖扯了个谎,他今天9点钟不到便从家里出来,一直走到这里。
“这是我的两个同志,都是有爱国心的志士。”餐桌边站起两个少年,穿着一式的哔叽西服,系着同样的桃红领带,头发黑漆漆地发亮,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我叫姚明,他是陶亮。”姚明身材略高些,正是方才在街上唱窑调的少年。
乔春霖握着他们的手,心中有些诧异,但没有表露出来。他没有与有钱人打交道的经验,更没有与这样的时髦少年有过交往。他可不想出丑,至少不能因为他而让张燕华难堪。
“自民国一年发动革命以来,我们的事业屡受挫折。”张燕华两眼发亮,情绪激动。“所以,当袁世凯窃夺革命的胜利果实时,所有的爱国青年都已行动起来,展开对北洋军阀的斗争。再看看我们,虽然天津是帝国主义与军阀严密控制的地区,这并不能给我们的退缩与无能提供借口。”她是在极力的将自己的表现向革命领袖看齐。
张燕华的目光被努力地聚集起来,汇成一道严厉的光,射向姚明与陶亮,最后停在乔春霖的身上时却又散落成一股迷离的雾霭。“乔春霖同志是我小学同学,也是一位有丰富斗争经验的,久经考验的革命斗士。”她深知姚明与陶亮看不起出身下层的穷苦人,所以先将乔春霖的身份抬得高高的。“这一次我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小组,就是我们必须要真正地行动起来,而不能再将革命事业停留在空谈上了。”
“那还用说。”姚亮的目光蜂蜜一般粘稠地粘在张燕华的身上,将拳头用力一挥,极有气势地表达出自己的赞同。陶亮像是姚明的影子,也跟着他做了一套同样的动作。“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愿意为这伟大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
“你觉得怎么样?”张燕华抚住乔春霖的手臂,关切地问。
“我真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由于张燕华对自己的有些亲昵的动作,那两个同伴向乔春霖射来四道妒忌而又刻毒的目光。“不过,我全是为了你。只要有你在,叫我干什么都行。”他对张燕华道,脸上还故意露出了笑意。他也不喜欢那两个小子。
女招待系着小巧的花边围裙,用两根手指捏着菜单,脚步咯咯地扭了过来,见有女客在座,她的嘴便撇到了耳根上,没好气道:“今天的菜可没几样,不要换来换去的。”她的手高高地停在半空中,等人来接。
张燕华因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很不高兴,便伸手拿下菜单,道:“站一边去!”
“呦,大小姐发脾气。”女招待都是头等的泼辣货,因有女客在场拿不到多少小费,她也正一肚子气。说话间,她伸手捏住姚明与陶亮的脸蛋,嗲声嗲气笑道:“小弟弟,没这姑娘在时,你们没少揩姑奶奶的油,今天怎么胆小了?”
姚明与陶亮两人脖子缩在衣领中,两眼觑着张燕华,连耳后都羞红了,却一句话也没敢说。
“老板,你们这是三等下处吗?”突然,乔春霖向柜上叫了一声。只这一句便将女招待镇住了。他这倒不是逞刚强,他知道张燕华斯文,与女招待斗嘴,只有吃亏。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在这里吃饭,因为他不愿出丑———他从未吃过西餐。“咱们走。”说着他站起身来。
来到马路上,张燕华对乔春霖道:“咱们过两天再联系。我有一个计划,搞一次像模像样的行动,也给其他几个小组看一看。”
乔春霖没有讲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心中掂记的是张燕华说过的他可以养家的事。“陶亮,咱们的革命基金还有多少?”张燕华问。
大概这个陶亮是他们的司库。“还有三百六十三块。”
“前几天不还有一千多块了么?”
“每天吃饭、听戏、看电影,可没少花钱。”陶亮的样子似是因没有受到信任而有些委屈。
“你拿三十块钱给乔春霖,他是无产者。”她用手在乔春霖手臂上轻轻扶了一下,似是有些歉意,钱不够多。但乔春霖却深有感触,三十块钱,这是一份好职业的整月薪水。“另外,在下个礼拜之前,咱们每个人再筹两百块钱入库。”
“这钱要是你用,我们没问题。可不能把革命经费当家用。”这次两人倒是异口同声。
“这钱我不要。”乔春霖知道自己有骨气,不能让这两个有钱的小子看不起他。他故意拉住张燕华的手,道:“改天我带你到三不管去玩。”这话是故意讲给姚明和陶亮听的。
“好哇,我很早就想到那去开开眼界。”张燕华拍手叫了起来。姚明和陶亮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翠云楼在日租界寿街上,是座上海式的石库门房子,里面是二层小楼,门旁的铜牌上书红字“翠云书寓”。想必“翠云楼”这个称呼是逛家们的俗称。
乔春霖今天穿了一件宝蓝物华葛的长袍,外罩玄呢巴图鲁的嵌肩,钉了红珊瑚的铜套扣,上上下下虽是八成新的估衣,却也抬了乔春霖三分人品。
“这位爷头回来?眼生。下回就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大姐,神气却像是三四十岁的妇人,手中一条绸手巾甩来甩去,招应乔春霖在大房间里坐下。“我家先生刚刚下楼去了,说话就回来。”她一双眼睛从乔春霖那双礼服呢的新便鞋,一直瞅到他短短的学生头,又上下扫视了几个来回,终于没有讲出什么来。
经过了这个小大姐一番令人难堪的检视,乔春霖倒是从心底生出了几分信心。短短的学生头是没有办法了,但如果没有换上这身行头,只一身的学生服,进门来难免受势力眼的龟奴们奚落。若是穿上混混的半截大褂子,堂子里的领家一定以为你是来吃横,要砸窑灯,拿一份的,事情可就越闹越乱了。
他选择午后三点钟这个时间来大有讲究,因为,每天这个时候极少有逛堂子打茶围的人。熬夜的姑娘们午间起床,刚刚用过了早饭,这会儿正是她们一天中最清闲无聊的时候。
乔春霖的计划是,先单独接触秀英,至少混个熟脸,然后由她介绍自己认识要刺杀的目标,德商禅臣洋行的买办张舜臣。他早就听说过,禅臣洋行专做军火生意。
“这位爷先宽坐,我下去看看您的茶。”小大姐将绸手巾像旗下姑娘似地一扬,便下楼去了。
桌上有一本打开来的《红楼梦》,乔春霖拿起来一看,正是贾宝玉等人在栊翠庵吃茶的一段,上面被人用眉笔圈圈点点,做了不少的记号。再往下翻过去,被圈点的地方越发地多了。显然,读书的人在这部书上可不是寻常地用心。
过了有两盏茶的功夫,门帘一挑,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美人,额上烫着卷发,穿了一件印度绸的旗袍,绣着折枝花样,缎子的高跟鞋更让她显得娉娉婷婷。她的肤色白晰如脂,黑水银一般的眼晴,只一顾盼间便将房内四处都照应到了。
“你就是秀英姑娘?”乔春霖可不想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被这样的红倌人一眼便看扁了。“我是久闻芳名,今天特来一探香闺。”
“肯进来坐坐我很高兴。快别在姐姐面前充大人了,你要是个大逛家,哪有这会儿来的?”方才乔春霖上楼时,秀英便在楼下偷眼看着他,只觉得这个少年明显不是衣冠华美的当令的纨绔,却有股子蕴蕴藉藉的英秀之气,让人心里说不出地舒服。当乔春霖在楼上老老实实地坐足了两三盏茶的功夫后,秀英便明白这绝不是个花丛中的惯家,他是专门来访自己的。
一下子被戳破了他伪装出来的老道,倒让乔春霖大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秀英毫无娘说的那种红倌人的坏脾气,反而亲近可人。
“姐姐说得是。”乔春霖脸上自觉地泛起几分红晕,口气谦和地说。
“噢!”闻听此言,秀英宛若听到贾宝玉的口音,用手抚住胸口,头上一阵发晕。“这不是真的吧?残花败柳竟会有这样的福气?”
“哪里,这是在下的福气。”乔春霖福至心灵,伸手搀住秀英的手臂,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同时,他也很喜欢秀英身上的檀香皂味。
秀英坐在椅上喘了口气,迷离的目光渐渐清澄起来,盯住乔春霖叹道:“许是我读《红楼梦》痴迷了,要么就是五百年前的冤孽。”又一阵子目迷神遥之后,她突然伸出左手把住乔春霖的衣袖,右手出奇不意地捏住了乔春霖的脸蛋,轻轻道:“不管是前世孽债还是今生情魔,你都是我的宝兄弟,你不能负我。”
这女人魔障了。乔春霖万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展,自己费尽心力想出的法子一个也没用上,倒是秀英自己将他的难题给解决了。
“红颜知己,得一足矣。”乔春霖适时地掉了句文。这姑娘就吃这个。说着从袖中摸出两块现洋轻轻放在茶盘中,转身下楼去了。留下秀英一个人兀自坐在那里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是不是应当留在那里,与秀英再谈一谈?不,不能那样。乔春霖知道自己不是行家,等秀英清楚过来,他还真不知道该与秀英讲些什么。这样最好,秀英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如果秀英方才的表现是真的,当自己再次出现在她而前时,一切乔春霖不擅长的过程便都可省去了。
乔春霖今天特意买了老陈记羊肉包子回家,还没来得及交给娘,张燕华的电话便打到了他家胡同口的邮电所。
“你能出来一趟么?”隔着电话,乔春霖便能感觉到张燕华的骄人气息。他对这位旧日的同学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自那日在夏太太饭店见过一面之后,心头便火辣辣地放不下。张燕华的爽直、新潮与秀英的痴迷、温婉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但他可以与秀英调笑,耍小心眼,心中照旧坦荡自适;而对张燕华,他却总是觉得高不可攀,却又从心底由仰慕而生出几分敬畏,总觉得即使为她赴汤蹈火,也难以赢得她的青睐。
“在哪见面。”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陪着娘一起吃晚饭,但他口中却不由自主道。
“这是个俄国军火贩子的洋行。”张燕华牵着乔春霖的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座三层的西洋式楼房道。“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打内战,都是这帮帝国主义分子鼓动的。尢其是奉直两大军阀,这马上又要开战了。”
前几年的直奉战争,在天津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这也难怪,双方的战场就在京津一带,所争夺的也是对北京政府和天津码头的控制权。
“这里的大班是个犹太人,专门贩卖军火给各大军阀。中国的内战,实际上是这些贪财的洋流氓,为了向中国倾销欧战的剩余物资,赚取中国的白银,特意鼓动起来的。”张燕华的粉脸一时气得通红,恨恨道。
贝尔·斯坦因就是犹太人,大约也开了个洋行。乔春霖心道。
“天下最可恶,最不能让人容忍的便是犹太人了。”张燕华又道。“我听我父亲讲,犹太人全都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他们没有信义,没有家国之感,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赚钱。为了赚钱,他们甚至出卖耶稣基督,更不要说是对苦难的中国人了。”
“不见得所有的犹太人都这么坏吧。”乔春霖在如此偏颇的观点面前,不得不表示自己的疑虑。
“我父亲讲,犹太军火贩子最坏,其他的也好不到哪去。”突然,张燕华转到乔春霖面前,用手扳住他的肩头,严肃地说:“我是真的想炸掉这个地方。姚明和陶亮两个不是干大事的人,他们混在人群里上街游行,或贴个标语,印几份传单还行,干这样的事,我只有指望你了。你才是民主革命最需要的力量。”
“我并不恨犹太人。”乔春霖想起了老贝尔许给他的种种好处和那五百块响当当的现洋,以及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责任。同时他也觉得张燕华的这种过激的情绪当不得真。
“但你是我们这个新民主国家的有为青年,肩负着建设国家,改造国家的重任。”张燕华两眼中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手指深深地陷入乔春霖的肩肉中。
“我没有经验。”他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乔春霖想推脱掉这个他从未曾想到过的重大责任。
“谁一生下来就会革命?就会去投炸弹、杀敌人?”张燕华笑了,这笑容突出其来地出现在她的面容上,又突如其来地消失了。“一个革命者,要有铁一样的意志,要能够去做常人做不到,或是不肯做的事。你出身在下层社会,没有染上有钱人的怯懦和自私,又年轻有胆量,是一个天生革命的好材料。干吧!”
“参加革命……能养得起家么?”
“我还不知道,你成家了?”张燕华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不是,我有老母需要奉养。家有高堂,不敢轻易将身许人。”乔春霖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大刺客专诸的话。
“革命能不能养家?这我倒没想过。”张燕华脸上的骄傲、激愤与豪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融了,此时呈现出的是一份侠肝义胆的柔情。“不过,你只要跟着我干革命,就一定能养得起家。”
“也罢。”乔春霖终于有了笑意,操着京剧的念白,将革命的事应承了下来。“那就跟着你干一回革命。”这也不过是张燕华的一时冲动,过几天她也许就把这事忘记了。
乔春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了,他就如同一只系在三根绳儿上的蚂蚱,自己的一切全都由老贝尔、张燕华和秀英三人左右。
第二次来到秀英家,乔春霖直截了当地对秀英讲了自己的来意——希望与秀英的老斗张舜臣搭上关系。
“我当是什么大事体,这么点儿小事值得你那么一本正经的么?倒是把我吓了一跳。”秀英夸张地拍着胸脯,笑道。“张舜臣是我的裙下之奴,我让他向东,他绝不向西。”许是觉得自己出言过粗,秀英抬起衣袖掩住口,脸上用些发烧。
“你这个样子待我,怕是要惹翻了那人的脾气,反而不成事。”男人应以大事为重,不可沉迷于儿女私情之中。乔春霖对秀英的婉娈娇媚不由得他不动心,他在心中不住地告戒自己。
“看傻了不是?”秀英坐在乔春霖的椅子扶手上,纤纤细指拈着白瓜子一个一个地嗑,每嗑一个整仁儿出来,便送到乔春霖的嘴里。“你是我的热客,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这不是自己坏了自己的生意么?”
突然,秀英水汪汪的眼中现出一丝炫目的光芒,轻声道:“假如有一天,我拉个冤大头脱身出了这火坑,你肯跟我一起过日子么?”
莫非当年娘便是这样嫁给爹的?乔春霖点了点头,“那还用说,只要你受得了穷。”
“不会的。女花魁嫁了卖油郎,总得给自己弄点体己好过日子!”秀英揽住乔春霖的脖颈,显出说不出的欢喜。“咱们就说定了?至于我怎么干,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一定把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不过,张舜臣的事你还得帮我的忙。”
“我早说过,那是小事。今天晚上老张替我做面子,在这里邀了一桌牌。到时我给你引见。”突然,秀英想起一件事,问道:“那张舜臣是个瘾大的,你会躺烟盘子么?”
乔春霖摇了摇头。
“这好办。”秀英将乔春霖拉到里间,里面是卧房,有一张西洋式大铜床,垂着粉红洋绉纱的帐子。“咱们现教现学,一会儿就成。”
乔春霖又长了一回见识。
乔春霖跟在秀英身后进屋时,房里众人已撤下酒席,正在打牌。叫来的条子都已离去,只有一个本班的清倌人留在这里帮着秀英照应局面。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张舜臣大约有四十七八岁的年纪,高高瘦瘦,一身细呢的西装,戴一副克罗克斯眼镜,模样挺斯文,讲着一口的宁波官话。显然,这又是一个宁波帮的买办。秀英走过去,两手扶住他的肩头,轻轻摇晃道:“舜臣,这是我的国文老师,人很好的。”
“好什么?”张舜臣两只眼笑成了一道细缝,用手中深黄色的蜜蜡烟嘴指着秀英笑道:“今天给你做面子,我却是手气大背。四圈不到,已经输了两底半了。你说怎么办?”
说话间,对面又和了一副大三元。张舜臣拿了一叠筹码丢给对家,对秀英道:“看见没有?清一色单调将的牌,摸了六七把,就是不和,是不是该罚你?”
“死相。”秀英轻轻地扭了扭张舜臣的耳朵,又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讲了几句什么。张舜臣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要是再这么打情骂俏的,老张今天非把裤子也输掉不可。”张舜臣的下家是个胖子,拿着一块大手巾满头满脑地一阵乱抹,笑道。牌桌上这四家中,属他面前的筹码最多,看来他是个大赢家。
“不行了。”张舜臣向秀英使了个眼色。“为了给你约手,我这大半天没扶枪,吃不住劲了。你来替一替我,我去烧两口。”
“说得好听。什么时候见过你自己烧烟?”秀英的剪水双瞳向张舜臣一溜,张舜臣快活得浑身乱颤。“你来。”秀英向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的乔春霖招了招手。“你会打牌么?”
“打不好。”乔春霖的爹在大赌头袁八的芦庄子宝局吃一份,乔春霖从小就在那里面跑进跑出的,诸般取巧吃腥的法门他基本上都会。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在下乔春霖,甲种商业学校的学生。”乔春霖再次拱手施礼。我这是怎么了,干什么把真实身份讲出来?乔春霖心中一惊,可转念一想,算了,大丈夫行事自当坦坦荡荡,再者说,他们会知道我是谁?这件事上,所要隐瞒的只有对张舜臣的最后一击。
“不是有个姓乔的……?”胖子突然叫道,却被张舜臣一摆手打断了话头。
“放心大胆地打,输了是我的。你就权当是个架子,免得拆了搭子,扫大伙的兴。”张舜臣的目光在乔春霖的面上腰间转了一过,伸了个懒腰,大大方方地一挥手,便扶着秀英的肩膀进里屋去了。
该进入角色了,千万不要露怯。乔春霖走到桌前,向同桌的三位一拱手,“各位前辈多多照应。”
“是让我们多赢点钱么?”下首的胖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眼神却是冷冷的,不似方才那般全无机心。
坐在乔春霖上家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了一件二蓝宁绸夹袍,套上黑铁机纱坎肩,一个玻璃翠的班指挑在大拇指上。这人乔春霖在南市见过,姓范,是青帮“通”字辈的老头子,占了太古码头的脚行。“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朝鲜银行的刘掌柜。”坐在对家的刘掌柜蓄了两撇仁丹胡须,样子却还和善。
“这是交通银行的王襄理。”胖子已经把面前的牌理好了,手中拈着骰子把两眼迷成一条缝。
“在下姓范。”老范果然是混混儿出身,很是外场,并不因乔春霖是个无名小辈而轻视他。
胖子咧了咧嘴,算是还礼,便将手中的骰子掷了下去。
他们打的是宁波麻将,表面上看起来,这种打法很公平,但乔春霖知道其中许多占便宜的法门。他一上来没有着急和牌,只是专心于其它三家张子的进出和牌风,一圈下来,他的心中便有了底。这三个人是那种有的是闲钱,打牌解闷的主儿。
因是第一次与他们同桌打牌,而自己又显然是一个没什么钱的穷小子,所以,乔春霖在吃、碰和抽头儿等过节上格外细心。他知道,越是牌打得大,人们在这些细节上越是认真,这关系到人的牌品,尤其自己是一个生人。
又打了一圈儿,重新搬风,乔春霖还是坐在胖子的上家。此时,他便紧扣住手里的牌,一张也不给手风正旺的胖子王襄理吃,一见他的牌做成了,他宁可放铳给别人和小和。又两圈下来,老范和刘掌柜都和了几把大牌,桌上变成三家吃乔春霖的局面。
这才叫欲擒故纵。乔春霖暗自为自己聪明感到高兴。从第三圈起,他把砌牌、掷骰子等诸般技巧全都用上了。这两圈他连坐了六把庄,把兑出去的筹码全部扳了回来。
第二次搬过风之后,只打了两圈,乔春霖便赢了将近三底。
“怎么样?”张舜臣过足了烟瘾,面色红润,两眼放光。秀英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身边。
“马马虎虎。”乔春霖站起身来,便要推牌让位。
“接着来,接着来。”张舜臣已经看到了乔春霖面前的大堆筹码。“小伙子打得不错。”
“碰巧了。俗话说,笨人手气好。”乔春霖让自己脸上现出憨厚,天真的笑意。
十六圈牌打完,乔春霖赢了三底半,老范赢了半底,刘掌柜平平,只胖子王襄理一人大输。
“这牌真可气,每回都是先赢后输。”口中虽在埋怨,王襄理脸上依然笑呵呵的没有一丝不快。
这一场牌共打了六百多块钱的头儿钱,秀英的干娘脸上笑出了一朵花,一个劲地张罗宵夜。乔春霖赢了一千出头儿。
“拿着,小伙子。”张舜臣将胖子开出来的支票送到乔春霖面前。这可是一大笔钱,够给娘买两间砖瓦房了。
“张先生,虽然您看得出来,我没什么钱,可这钱我不能拿。我不过是给您当架子。”乔春霖知道事情到了关键时刻,这天赐的良机让他能够接近张舜臣,他不能错过。再说,他已拿了老贝尔的钱,就不能没有信义,忘了他来的目的。
“有点意思。”张舜臣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秀英说你有事找我?”
“再过几个月我就毕业了,我想跟着张先生学洋务。”
“这也好。这一千块钱就当是你的押柜了。”张舜臣觉得这样解决最好,因为,这一千块钱他是无论如何不能自己装进腰包里,这关系到人的面子。
“这小伙子人不错。”老范对乔春霖的牌品大加赞赏。
“令尊是哪位?”张舜臣像是很随意地问,但乔春霖却发现他的眼神很专注。
“他叫乔三泰。”见鬼,没来由的慌什么?他恨自己没听娘的话,凡事留个心眼。
吃过宵夜,众人散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乔春霖坐在胶皮车上,回味着今晚的表现,对自己很不满意。如果张舜臣真是杀父仇人,自己就已经暴露了身份。他所不明白的是,张舜臣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怎么会与老贝尔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非要杀之而后快呢?
真是该死,今天晚上自己完全被张舜臣的翩翩风度给迷惑住了,完全忘记了杀父之仇。乔春霖虽然对自己的不孝大为不满,但从心底他又原谅了自己,他毕竟还年轻,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事情。
德国俱乐部在德租界威尔逊路上,是座结构精美的砖石混合建筑,在天津这个地方,能与之媲美的只有英、法两租界的俱乐部。1917年9月1日,北洋政府因欧洲战事与德国绝交,收回德、奥两国租界,德租界被改为特一区。
大批的德侨回国之后的空缺,被富有的中国人、俄国人和犹太人接收,环境优美的特一区依然是当年德租界时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出入于德国俱乐部的德国人改成了俄国人和犹太人。
看门的穷老俄穿了一身钉满铜扣子的制服,虽见乔春霖是步行而来,但冲着他衣襟上的蓝珐琅徽章,还是深鞠一躬,给他拉开了大门。
“哟,二爷,您来了。”候在厅里的中国茶房大约是多日见不到一个中国人,一见乔春霖倍感亲切,拿了把掸子噼噼啪啪地在乔春霖身前身后一阵乱挥。“瞧这土。今儿个风大,坐车也招土。您是吃茶?还是找人?”
就在这时,乔春霖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楼梯后转出来,他急忙一闪身,来到圆柱后面,假作看招贴上的广告,心中却一个劲地转咒。怎么张舜臣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和老贝尔这两个冤家对头会不会碰上?如果张舜臣发现自己与老贝尔在一起,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过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了。张舜臣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径自出门上了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如果这汽车是他自己的,那可不得了。乔春霖知道,天津大街上跑的大多是美国克来斯勒公司的小车,这种高级的大汽车,满天津城只有几辆——直隶省长曹锐一辆,警察厅长杨以德一辆,其它的就是各大银行和大洋行的大班了。
“二爷?”茶房极懂事,装作没看见乔春霖的躲藏行动,大睁着两眼一派诚实可信的样子。
“我找贝尔·斯坦因先生。”
“您说是贝大爷,斯坦因洋行的大班。他在茶室呐。”
转过楼梯,是一间宽敞明亮的茶室,高高的玻璃窗,外面是扶疏的法国梧桐。这会儿茶室里很清静,只有老贝尔一人守着一尊俄式茶炊坐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卷报纸,在手心里不住地敲着,似是心有踌躇。
乔春霖心细,见老贝尔对面的坐位前另放着一套茶杯、茶勺。这更加深了他的猜疑,说不定,方才老贝尔真的与张舜臣在这里有一场争执。常言道:不熟何以成仇?两个人要是没有关系,老贝尔怎么会花那么一大笔冤枉钱让我去杀他?自己真是少见多怪了。
“贝大爷,您又来了位客人。”茶房垂着两手,上前夸张地给老贝尔打了个扦,顺手给乔春霖换上一套新茶具。
“秀英那儿去了?”见茶房走远了,老贝尔缓缓道,目光却如锥子一般盯在乔春霖身上。
对老贝尔的这口天津土话,乔春霖总是觉得有几分滑稽。他只点了点头。许是场合不同了,老贝尔没有上次见面时那种泼皮派头。
“张舜臣那里怎么样?看出嘛意思没有?”
乔春霖不想隐瞒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讲了,却有意漏过了他与秀英的那种亲昵的关系和他打牌赢钱一节。这种事老贝尔多余知道。
“您的意思……,我现在就把他干了?”乔春霖最后有意紧叮了一句。
老贝尔用手轻轻地搔着光亮如鉴的秃头,沉吟了片刻。“还不是时候。”
“您了最好麻麻利利的。张舜臣那种大玩家我可服侍不起。”乔春霖想来几句跟劲的话把老贝尔鼓动起来。他心中想的是,不管这事结果如何,越早了结越好。这时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张燕华那张娇艳的笑脸,与她在一起,让乔春霖对生活充满希望与憧憬。当然,还有秀英。“昨个晚上张舜臣在秀英家里邀了场牌,硬把我拉上了场子。天爷爷,那可是三头二百的大耍,一坐下就钱柜乱颤,家产乱飞。十六圈下来我输了三百六。”
乔春霖猜想,老贝尔刚到天津一定是个穷光蛋,从下层干起,而且干了不少年这才发的财。那时他接触的中国人大约多是些土混混儿。所以,与他打交道,还是用混混儿那一套来得方便些。
“花了钱就有戏。”老贝尔笑了。“可惜的是你不够份,你要是能够算个人物,能亲自出面请张舜臣一回客,那才能真正打进他的圈子。”停了停,他又道:“钱算个屁,有钱不花,丢了白搭。再者说,舍不得小钱儿哪来大钱儿呢?”
“您老人家也甭在这空口白话,我满明白。照实里说,我现在近得了近不了张舜臣的身,您也听出个四六来了。这事也别切开来晾着,下边您寻思着怎么办?”我是本地的娃娃,横吃竖拿嘛没见过,我就不信舌头底下压不住你。乔春霖暗道。
“怎么办?接着跟他混,等我的信儿。”老贝尔依旧是不慌不忙,在茶炊里接了杯茶,加进两块糖又放进一大勺奶油,不住地搅着。
都这时候了,这老混蛋还拿糖。乔春霖突然间很想刺激老贝尔一下,打一打他这笃定泰山的劲头“刚才在门口,张舜臣跟我发了一阵子劳骚。”
“什么?”这一下果然引得老贝尔睁大了眼睛。“他说了什么?”
“他骂犹太鬼不是东西,做生意没信义,为挣钱把亲娘也肯卖了。”乔春霖心中偷偷暗笑。“他说自己要大干一场。”我是不是在自作聪明,他暗暗地问自己。
老贝尔将两根手指合在一起,支在嘴唇前面,目光越过乔春霖,盯在他身后的远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有什么随身的家伙没有?”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布包,推到乔春霖的面前。
乔春霖掀起布角瞄了一眼,是一枝乌黑的手枪。他心中一惊,这本是早应想到的事。不过表面上他却露出一副极鄙夷的神气,把手枪又给老贝尔推了回来。“收起来吧您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要您老发话,有块砖头子我也把他开了,这东西,不顺手。”
“唉,能不杀人把事办了,就再好不过了。可惜不成啊。”老贝尔把头凑近乔春霖小声说。“最重要的一点,要干就得干得像,得让人看着像是革命党处决卖国贼。”
你奶奶的。老子已经是革命党了。
“配四样儿凉菜,再来一个扒全素,一个什样杂拌。你还想吃点什么?”今天虽然是张燕华把他拉出来的,但他却要作一次主人。能够单独款待张燕华,这让乔春霖很兴奋。他知道,像张燕华这样的洋学生,平日里吃过见过,要想让她吃得满意怕是不容易,所以,他特意领她来到了南市的一个天津本地菜馆。
“这就够了。”张燕华对乔春霖叫了什么菜根本就没在意,她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与乔春霖商量。
“吃完饭咱们上三不管,听杨瞎话儿讲新闻。”这杨瞎话是天津卫一景,每日在三不管支个布篷子,把报上的新闻当笑话讲,比李广义的相声还逗人。
张燕华斯斯文文地笑了笑。这种闹轰轰的地方她有些不习惯。“我这两天搞了个计划。”她两眼专注在乔春霖的脸上,轻声道。“我想让你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说着,她从小巧的皮包中取出两页纸,递到乔春霖的手上。
这是那种贵重的道林纸,上面用紫色墨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秀气的小字,中间时不时地还加杂着几个洋文。乔春霖只溜了一眼,便看出了大概,这小丫头当真要干起来了。虽然乔春霖与她们几个一起混,却从未把他们的话当真,一个姑娘,两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拿嘴白话白话还行,能干得了什么大事?
两张道林纸又回到张燕华的皮包里,大堂里食客、堂倌乱轰轰的,在这里密谋革命,简直如同儿戏。乔春霖道:“这是小事一件。”投炸弹要是小事,这天下没大事了。“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这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胆识,有勇气的大丈夫。”张燕华忘情地拉住乔春霖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里竟沁出了泪花。
张燕华的小手又细又滑。“别太激动,你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乔春霖笑了笑,并没有当真。随他们闹吧,这种娇小姐要是能杀人,满大街也就没几个活物了。真正让他走心思的是他对老贝尔的承诺。单拿嘴说说容易,真要动手刺杀张舜臣时,乔春霖又不由得犯了踌躇。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腰后一件硬物硌了他一下。见鬼,这是老贝尔的手枪。张燕华皮包里的爆炸外国洋行的计划,加上自己身上还携带有非法凶器,倘若被人发现,革命党的罪名是推脱不掉了。自己太过大意了。
让他感到犹豫不安的还有一件事,自己真的能杀人么?
有钱好办事。张燕华几个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所以,干起革命活动来也是大大方方,一副少爷、小姐的派头。
“咱们租下了两处房子,一处是新仁公寓二楼临街的房间,正在目标的对面,现在陶亮负责监视那里的动静。再一处就是这里,这是我们的集合地点,也是联络点。”他们在英租界利顺德大饭店的二楼租了个宽敞的套间,大餐桌上铺了一张大比例的天津租界地图,地图周围摆满了从俄国熟食店买来的莫斯科硬肠、黑鱼籽酱和利顺德著名的茶点,另外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法国香槟酒,几只水晶高脚杯。
“炸弹的事怎么样了?”张燕华眼中灼灼地放着光,却依旧是声调婉转。
“早就办好了。”姚明许是比张燕华小心谨慎,今天换下了西服,穿上一件沙色华丝葛的夹袍,外罩玄色哆罗呢的马褂,脸上还添了一副克罗克斯的青光眼镜,配上他油光水滑的分头,看上去像个便装小旦。“不论咱们哪天动手,只要一个电话过去,第一组的革命同志就会派个专家来,亲自为咱们安装调试炸弹。”
“现在的问题是,咱们的行动定在哪一天?”张燕华问乔春霖。
“请组长决定。”乔春霖心中惦记着老贝尔,他让乔春霖今天下午给他公司里去个电话,定下动手刺杀张舜臣的时间。这老混蛋突然心急起来了。
“大伙有决心么?”
“有。”姚明高声道,又挥了一下他的拳头。这似乎是这个小组中的标准动作。
“春霖?”
“我不懂什么革命道理。”乔春霖一字一句地说。“不过,我这个人讲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帮忙。”
张燕华脸上绽出笑意。
“只是,咱们的力量不够壮大,又是第一次行动,我的意思,可以丢颗炸弹警告那些混蛋一下,不一定非得杀人。”好像一时间所有杀人的生意都找到他头上来了,乔春霖有些应接不暇。
下午三点钟左右,乔春霖借故来到楼下的大堂,给老贝尔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号码老贝尔只让他记在心里,不许写在任何地方。
“事已经到了眼根前儿了,再不能等了。”老贝尔在电话的那一头像是很着急,又像是很有几分忧虑。“你现在准备好了么?”
“没嘛问题。”不过,乔春霖自己知道,他还根本没有做好杀人的准备。
“你听好了,今天晚上七点半左右,你在翠云楼门口等张舜臣,只要他一下汽车,你就冲上去把枪里的子弹全射在他身上。”
“小事一件。”乔春霖的口气控制在一种轻松可信的语调里。
“可千万别大意,你最好弄个茶壶套的帽子戴上,开枪以前把帽沿拉下来。我可不想有人认出你来。”老贝尔的声音中透着殷切的企盼与担忧。“开了枪以后,你沿着小马路往海河边跑,我在河边安排了汽车接应你。”
“要是遇上日本巡警怎么办?”老贝尔的安排虽然听起来很周密,但乔春霖对老贝尔还是吃不透。要知道,一旦出了问题,被抓进日本的白帽衙门,就很难活着出来。
“不会的。”老贝尔给乔春霖宽心。“我都安排好了,七点半是巡警吃饭的时候。干不干?”
“您了擎好吧。”死活就在今天晚上了。如果自己被抓住失踪,旦愿张燕华不会以为我是胆小如鼠,临阵脱逃。
得跟她告个别。难怪人们常说生离死别,原来这滋味确实不好受。
茶汤很热,里面的红糖也很甜。乔春霖慢条斯理地把上面的青丝、玫瑰拨到碗边,他不喜欢这东西,但他很喜欢茶汤里香喷喷的芝麻。他向翠云楼门口瞟了一眼,此时已经七点多了,天还没有黑透,翠云楼门口的红纱灯笼早已亮了起来。
同桌的两个身穿灰市布大褂的汉子也不约而同地向翠云楼瞟了一眼。乔春霖自幼便跟他父亲在南市出出进进,这两个家伙他都见过,是南市警察所的便衣暗探。
他们是华界的警察,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南市某个馆子里白吃白喝,怎么会跑到这里喝茶汤?乔春霖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丢了两个铜子在卖茶汤的桌上,乔春霖故意向那二人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从翠云楼门前踱了过去。街的那一面,又出现两个便衣暗探。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如果是抓革命党,或是烟贩子,应该有日本暗探押阵。但他没有发现身高三尺半,罗圈腿的日本罗卜头儿。
他绕了一个圈子,来到了海河边。这里很冷清,既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多少车辆,只偶尔匆匆地跑过一辆胶皮。小马路口上根本没有什么接应他的汽车。乔春霖知道自己落入了别人设计的圈套,不清楚的是,不知这圈套是张舜臣设计的,还是老贝尔设计的。不过,从没有接应汽车这点看,设计圈套的多半是老贝尔。但他为什么要这样?
这会儿一定要让人看起来像个闲人,虽然周围并没有什么人。他倚在河边的栏杆上,装作四下里闲眺,看看没有碍眼的人,便偷偷地从腰里取出手枪,轻轻一甩。噗地一声,枪沉入了海河。
这是一劳永逸地消毁了罪证。如果他就此逃回利顺德大饭店,怕是今生今世都不得安生了,这两个人都不是好招惹的。而且,他自己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到底谁是他的杀父仇人?
要独闯龙潭虎穴,他觉得自己很像个英雄。
翠云楼前停了两辆黑色的大别克汽车,张舜臣已经到了。当乔春霖刚刚迈进大门时,两个暗探便用驳壳枪指住了他的头,将他推到了秀英的房间。
回到翠云楼是不是走了步臭棋?现在来看,这陷井又像是张舜臣的杰作。
“给他打扫打扫身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了一身黑呢子警服,正揽着那个清倌人坐在椅子上。秀英没在房中。
两个暗探一个用枪指住乔春霖的头,另一个从帽子到袜筒,将乔春霖的全身仔细搜查了一遍。“报告厅长,这小子没带家伙。”
“没带家伙你干嘛来了?”不用问,这人是天津警察厅厅长杨以德。他那眼神像是突然发现一个体面人原来不过是个疯子,或者傻瓜。
“枪我扔河里了。”乔春霖知道抵赖是没有用的。他想起杨以德也是青帮老头子,大概吃混混儿那一套,所以,便大着胆子来了个实话实说。
“有种,小子。”杨以德有些吃惊,脸上现出几分惊诧的笑意。“那你还敢来?”
“我有件事不明白,想问问张先生。”
“愿闻其详。”张舜臣今晚是一身中式装束,白白净净的脸上换了一副金丝眼镜。
“到底是谁杀了我爹?”自己已经落在他们手中了,如果他们是仇人,这会儿大概也会说实话。
“那个犹太佬怎么说?”张舜臣问。
“他说是你让人杀的。”
“果然是这话。”张舜臣与杨以德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你是替父报仇,却找错了人了。”张舜臣笑道。“按理说我应该杀了你爹,谁让他要杀我呢?可惜,还没等我动手,他在芦庄子宝局的仇家就把他砍死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小子,你爱信不信。”杨以德的手正在试图伸进清倌人的衣襟里,那清倌人扭动着身子,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推却杨以德的大手。“你爹不是叫乔三泰么?这还错得了?”
乔春霖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我的命在你们手心儿里,你们没必要骗我。”
“这小子有点意思。”杨以德被乔春霖这种小孩充大人的样子给逗乐了。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动手?”
“这全是那个犹太佬报的信。他向南市警察所告密,好让你在杀了我之后给乱枪打死。可他有一件事不知道,杨厅长是我的把兄弟。”张舜臣向乔春霖身边的两个暗探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将乔春霖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打从那天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原来是老贝尔害我。”
“这倒也说不上。他肯定是花钱雇你,就跟雇你爹一样。”
“我是拿了他五百块钱。”
“这老小子还这么吝啬。不过,打从那天你没收那一千块钱,我就知道你是个人物,只可惜投错了门了。”张舜臣拍了拍乔春霖的肩头。“回家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话。”
“我多问一句。他为嘛要杀你?”乔春霖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
“这个,”张舜臣笑了。“警察厅长还在这里,你最好别问。走吧。”
乔春霖虽然吃惊,但他也暗自庆幸自己的机智与大胆。如果不是直接闯进门来,他不论逃到哪,也逃不出杨以德的手心。
“秀英?”走到大门边,乔春霖发现秀英衣衫单薄地守在门口。
“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不是在利用我?”秀英的眼泪只在眼圈边晃来晃去,用手把住乔春霖的衣袖,娇怯怯的身子在发抖。
乔春霖努力使面部的肌肉僵硬起来,以免泄露他激动的情绪。“你听到的都是真的。”言罢,便一甩衣袖,大步走到了街上。对不起,我是无福消受你这番情义了。如果还有什么希望的话……,见鬼,别骗人骗己了,会有什么希望。
走在大街上,秋风飒飒。乔春霖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我真是个狠心无义,见事不明的大混蛋。
这是乔春霖第一次睡在软床上,翻来覆去地一宿也没睡好。
睡不着觉倒不是因为有多重的心事,张舜臣的事弄清楚了,乔春霖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就仿佛是还清了一身的债,自自在在地重又是个自由人了。至于老贝尔这犹太老混蛋,没去找他算帐已经便宜他了。
这会儿大约有七点钟了。乔春霖拉开窗帘,推开阳台门。下面是英租界的中街,人们常说,全中国三分之一的钱存在这条街上。比国电车公司的有轨电咣当咣当地开了过去,坐着油漆锃亮的包车的洋行高级职员,坐着西式马车的华帐房掌柜,还有坐着小汽车的外国大班匆匆地从楼下驶过,虽是如此,这条街仍显得很清静。乔春霖突然想明白了,这里没有华界里高声呦喝的小贩和一大早摇着铜铃倒马桶的工人。
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便推门进来。原来是仆役打扫卫生,这让乔春霖感到很新奇。要是真发了财,每日住在这里,倒也自在得很。随即他又笑了,这间套房每天大洋二十块,自己如今还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每月二十块工钱的事由。
一声车鸣从楼下传来,乔春霖探身向下望去,是一辆黑色的大别克。自己这几天遇到的大别克汽车超过了以往一年中所遇到的,这也许就是际遇造成的,只是这种际遇实难长久。
有一男一女站在车边说话,女的是张燕华。不一会儿,男的转身上车时,无意间将头转向乔春霖这边。天哪,是张舜臣。乔春霖慌忙向后退了一步,虽然他明知道张舜臣根本不可能看到他。
“这里还睡得惯么?”张燕华满脸的朝气,让乔春霖心乱如麻。
大餐桌上剩下的食物已被打扫干净,茶房还送来了一壶红茶。“喝杯茶。”乔春霖将杯子送到张燕华面前。“住这样的地方,能睡不好么?这床太软,太舒服了。”
“我还怕你害怕了呢。”见乔春霖脸色微变,张燕华急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要知道,不管是谁,第一次参加革命行动,总难免有些紧张。我昨晚就没睡好,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电影,想今天行动的细节,怕什么地方不周到,出纰漏。”
乔春霖没有接她的话头。
“这不,我连早饭也没有吃,就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利顺德的餐厅真的让乔春霖明白了什么叫富丽堂皇。但是,张燕华给他叫的英国式早餐却很不合他的胃口,松松垮垮的面包,油烘烘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的咸肉,还有那种可笑的放在酒杯里的煮鸡蛋,都让他浑身地不自在。这会儿,他宁可蹲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来上一大碗热烘烘,辣呼呼的锅巴菜,多加酱豆腐,再弄一张大饼卷上四根油条。那才是他的美味。
“陶亮昨天也没回家,就住在新仁公寓,今天他还在那里,等咱们到时候过去。”张燕华用一柄小银勺轻轻地敲开鸡蛋的一头,很斯文地用勺一点一点地吃。“姚明也一大早就打来电话,那件事他谈好了,下午第一组就送货过来。想不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是不是有钱人的脑子与常人不同。乔春霖大惑不解。这样一个聪颖美貌的女学生,谈起投炸弹来竟像是在谈一出无关痛痒的戏剧,或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朋友。
“你要多吃一点。这里面包、咖啡随便用。下午有事要干,午餐怕是没有这么从容了。”张燕华撕下一小块羊角面包,在上面涂了一层果酱,又点上一小块黄油,送入口中。“要说早餐,英国式早餐最好。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来这里吃。”忽然她像是想起来一件事。“今天完事之后,我们俩人到法国俱乐部去。我父亲是那里的会员。听说他们新到了一批法国蜗牛,我好久没吃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们刚刚还在商量午后投炸弹,转眼竟将话题转到了法国大餐?这太不合情理了。
等他们回到房中时,姚明正挠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喝茶。见张燕华进门,便立刻跳了起来,跑到她面前,媚笑道:“燕华,为了你,我可是连这种杀头的事也敢干。晚上还不跟我一起吃饭?”
“东西呢?”张燕华表情严肃,只是用手指在他手腕上点了一下,以示嘉许。。
“已经给装好了,人刚刚走。”说着,他跑到阳台上捧来一只鞋盒子大小的木匣,送到张燕华的面前。“你千万要小心。万一响了,可要害得我为你自杀了。”
“你这人怎么了?”张燕华似嗔似怒,但又不像是真的发火。“在这个时候,干什么讲这些肉麻的话?”
姚明脸上堆起可怜惜惜的笑容,目光却满含妒意地盯了乔春霖一眼。乔春霖打当初一见面便看出,这两个小子跟着张燕华并不是为了什么革命。闹革命是张燕华一个人起劲,他们俩是在追求她,在不知深浅地凑热闹。
“定的什么时间?”张燕华侧耳听了听木匣里面。
“今天晚上八点半。”
张燕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漂亮的锡铂包装纸,将木匣细心伪装成一件礼品的模样,又在上面扎好了缎带。“漂漂亮亮的礼物。”张燕华歪着头欣赏自己的杰作,对乔春霖道。
“这礼物只有辛苦你送去了。”张燕华一手若无其事地扶在木匣上,殷切地注视着乔春霖。
早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乔春霖两眼盯住张燕华,一时没有回答。张燕华又道:“他们俩个是胆小鬼,指望不上的。你如果不敢去,只有我自己去了。”
“我倒不是不敢去。我想的是这件事有没有道理,值不值得。”乔春霖盯了一眼瑟缩在一边的姚明,又将目光落在张燕华脸上。他心中想的是,这一切是不是张燕华在见到自己的第一天便计划好了的?让他充当这个可以牺牲的角色。
“你难道也像他们一样,如果肯送炸弹,非得我嫁给你不可?”张燕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就如同一个小姑娘得不到她心爱的玩具一样委屈。
“我当然会去。”乔春霖知道,他吃亏就吃亏在讲义气上了。
“真的。”张燕华破涕为笑,跳起来,在乔春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让姚明妒忌得眼都红了。
下午四点半,乔春霖手里捧着沉甸甸的炸弹,在上次张燕华指给他看的楼房门前下了胶皮车。
炸弹上面粘了一张小小的白纸卡片,上面写的一行洋文乔春霖看不懂,只是觉得,早餐吃的那几片咸肉和那两杯硬灌下去的苦咖啡在他的胃中一个劲地翻腾。再有,就是一股懊恼充塞了他的胸臆。这算哪当子事儿?
一个中国小伙子从乔春霖手中接过礼物。“我给大班送上去。要回信么?”他的心中却有几分奇怪,这个送礼的人衣裳质地不错,不像个跑街的,也许是下等职员。
“不用了,让他与我们老板自己联系。”事情就这么简单,乔春霖两脚轻飘飘地走出大门,暗自庆幸炸弹没在他手中炸响。
“春霖。”乔春霖自己如同驾着雾一般,竟没有发现张舜臣就站在他面前。
“张先生?”乔春霖两眼发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刚才见过贝尔·斯坦因了?”
“贝尔。对,对……,这是贝尔的洋行。”乔春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过来。“不。我原本想来找他算帐。可又一想,算了。他是洋人,我斗不过他。”这种临时撒谎的急智倒是他的长处。
“好话。”张舜臣赞赏地点了点头。“有这种见识的人不多。大丈夫不逞一时之勇。有这样的想法,显见你有前途。我也是来找贝尔的,那我也就不跟他提咱们的事了,只谈生意。哈哈,我从你这儿学了一招。”张舜臣笑着走进门去了。
那是老贝尔的洋行,是老贝尔的洋行。乔春霖口中不住地念叨着,来到了新仁公寓二楼。
“东西送到了?太好了。”张燕华与乔春霖前后脚进的门,她还没有摘下帽子便兴奋地跳了起来。“革命必将成功!”那样子像是在班上考了第一名。
这件事真是有些扯不清了。老贝尔确实可恨,他也曾陷自己于死地,这是他罪有应得。乔春霖知道这是给自己解心宽,他这会儿的心中如一团乱麻一般。杀人放火的事可不是他的专长。
“但愿那个老混蛋别太心急。”姚明见张燕华露出了笑脸,也显得兴高采烈。“这老小子要是一心急,打开那个匣子。轰——,一了百了。”
“那匣子一打开就炸?不是晚上才炸么?”乔春霖一把抓住姚明的衣襟。
“革命哪有不死人的?”张燕华连忙安慰乔春霖。“第一次放炸弹,谁都难免紧张,我也一样。”
“你……。”乔春霖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你,今天早晨谁送你来的?”
“什么?”张燕华大睁着眼睛,一时没有听清。
“我是说早晨和你坐在汽车里的男人。”
“干什么这么气急败坏的?”张燕华咯咯地笑了起来,直笑的身子乱颤。“那是我父亲,你想到哪去了?”
“你父亲?”张舜臣原来是张燕华的父亲。乔春霖恍然大悟,拉起张燕华的手,跑到窗前。“你看一看,那是谁的汽车?”
“爸爸。”张燕华大叫一声,转身冲出门去。她大约是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危险与灾难。
从此一切真像大白。对于他来讲,再没有革命小组,再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暗杀活动。乔春霖知道,这一切都将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尽管他对张燕华和秀英还有几分眷恋。
几天来,闹哄哄的,就如同一场儿戏!老贝尔的暗杀是一场儿戏,张燕华愚蠢的所谓革命,更是一场儿戏,而他自己,竟险些成了这场儿戏的牺牲品。
古人云:贫不与富交。言下无虚矣。他的经历就是个明证……。
乔春霖拿起了电话。“贝尔·斯坦因先生,你那里有一颗炸弹……。”
“你们当我是喝破烂的?”老贝尔的天津话这次显得格外刺耳。他没有听出乔春霖的声音。“这种东西也能卖么?你们中国人真是丢你老娘的人……。”
他竟以为这炸弹是件中国军火商的样品!
这些革命者的手艺也太差了。不过,只要没响就好。乔春霖确实不想干什么杀人的勾当。
第二天一早,乔春霖到水铺给娘沏了一壶好茶,他自己也踏踏实实地吃了两套煎饼果子。
“该找个正经事由了。”娘啜了一口热茶,对他道。娘对事物的看法总是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