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平生最受窘的一件事。1938年秋天,我刚刚结婚,太太关玉如22岁,人长得美,在我看来几乎没有缺点——当然,除了迷信之外。接受任务的当天,玉如硬是拉着我去算了一卦,就在独流镇的运河边上。卦师将三枚金钱摇得哗啷哗啷响,卜出一个“大畜”,二四爻动,变爻后为“离”卦。他说,此卦卜南行可是不吉,您太太五日之内当有小恙,一个月之内您会错失一个自救救人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腊月之前您必有血光之灾……
我向来不信这些骗人的玩意,但玉如相信,她出身于满族旧家,除去洋教,凡是日常生活中的迷信他们家都信。两年前我去求亲,她父母请人批过“八字”之后,硬是说我命里克“岳家”,只宜“出家”,不宜成家,于是,我便失去了正大光明迎娶她的机会。
听了卦师的话,玉如被吓得脸色发白,问我说,咱们能不去吗?我只好故作轻松道,上级领导要是有别人可派,就绝不会拿咱俩这对活宝去冒险。其实,事情原本也是如此。党中央指示在华北各县组建抗日武装,开展敌后游击战,但八路军的同志还没有派过来,而北方局既缺少军事干部,也没有武器装备,便只好发挥每位同志的特长,奔赴各地想办法先将队伍拉起来再说。我原在天津做地下工作,若不是身份暴露逃出来,这会儿还应该在电话局当技师,但是,如果我的身份没暴露,玉如也不会下决心跟我私奔。如今,华北的所有同志都在忙于抗战,只有我们这两位闲人躲在独流镇我姨妈家里度蜜月,自然应该出来工作。从另一方面讲,我也明白领导的想法,他们之所以选中我前往沧州收编麻老二的土匪武装,必定是因为我姨夫曾是静海县的土匪头子,认为我对土匪理当有所了解。只是这话我们谁也没有明说,讲明了反倒不美。
接受了任务我原想只身前往,但领导却让我把玉如带上,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带上她毕竟是个帮手,而且也是很好的掩护。只是,我此去是与日寇、土匪、汉奸打交道,危险得很,有我一个人舍身前往也就罢了,没必要让玉如这种娇贵的女学生跟着犯险。但这话我又没法开口,因为抗日救国要求我毁家纾难,一味地心疼太太会让我在领导面前显得不像个英雄。
我跟玉如坐小船沿南运河到沧州起旱,又坐马车在日本人新铺了柏油的公路上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目的地。辛店是沧州和盐山县城之间的大集镇,五天赶两个集。看到这个大集镇我才明白上级领导的英明,这条公路是京津直通山东的要道,在这个地方撂一支抗日武装,便等于在敌人的咽喉上插了根刺。当然了,日本人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辛店据点正在建设之中,规模很大,炮楼和兵营已经建好,周边的环形围墙和濠沟也修得差不多了。
我先把玉如隐蔽在接应人高占魁家里,然后才去辛店据点找我表哥。以往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都到姨妈家里长住,很是佩服姨夫身上的那股子豪横之气,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跟表哥我也很亲近,当年他总是带着我到处玩,给我买好东西吃。然而,这一次我并不想让表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带着家眷来的,因为他毕竟是伪军中队长,是汉奸。
表哥见到我着实亲热,说早接到你的信了,只是我每日瞎忙,你信上又没个准日子,要不我就派人到沧州接你了。我说你忙的都是“正经事”。他说你小子别骂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于是我们相对大笑。
我发现表哥在外貌上没有多大变化,依旧高大英俊,只是一条腿受伤变瘸了,神情中也多了些阴郁,不像当年在家里当独生子时那般快活。我细一问才得知,表嫂几个月前去世了,他怕老母伤心,就没敢告诉家里。我只好安慰他说,等我回天津给你找一个女学生。他问我有没有娶亲,我只好说还没有。他便笑我说,有女学生还是先留给你自己吧。
我最初的计划是,先找到表哥,然后由他替我与麻老二牵线。毕竟兵匪一家,他们同居一地,没办法不打交道。我猜想,上级领导也必定料到我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了解我的一切。表哥问我找麻老二是寻仇、做生意还是拉队伍,我只回说是做生意。表哥很体贴地没再细问,因为在这乱世,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对自家兄弟也不便言说的秘密。然而,他却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联络麻老二的想法,见我拿定主意不肯改口,他便为难得不行,脸上苦得能拧出水来,最后只好说,麻老二那家伙是个混账,不好说话,跟我非但没有交情,可能还有些嫌隙,要是万一有了麻烦,你可别自己硬挺着,赶紧带信给我。
走出据点,路过一家肮脏的小饭铺,我以为表哥要请我在这里吃饭,不想,他只将满脸油泥,扎着围裙的掌柜的叫出来说,你赶紧带个话,说我表弟特地从天津来拜会你们东家。当晚,表哥把我安置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住,寡妇自称夫家姓周,表哥却叫她王二姐,我只叫大嫂。显然这妇人是表哥的姘妇,对我亲热得好似一盆火,打酒、割肉、烙饼、炒鸡蛋,她五岁的小女儿也跟着剥葱、抱柴火。我惦记着借住在联络人家里的玉如,但又不能不顺了表哥的意住在这里,心中很不踏实。不想,等表哥刚回据点值夜,高占魁就来了,隔着院门高声道,二姐你忙哪,今天集上卖剩下两捆韭菜,给你拿一捆吃,说罢将韭菜放在门口便去了。
我知道高占魁必定是来找我,便借故吃得太饱出去遛食,刚转过街角,高占魁就拉起我飞也似地跑回家。原来玉如病了,上吐下泻,发烧不止。她一见我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我跟你私奔那天没看《皇历》,原来是个“大破”之日,可不是好兆,如今连卦师的话也应验了,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去,跟领导解释解释,等选个好日子再来。我说你上吐下泻是水土不服,发烧是你这一夏天积的火,坐船被夜风伤着了,内热上火,外感风寒,没有大碍。但我这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我不疼她。
满族旧家的姑娘出嫁前都被宠坏了,一点小病痛也禁受不起,可这左近几十里又没有医生,无奈之下,我只好听从高占魁的建议,带着玉如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麻三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麻三姑其实就是麻老二的寡妇娘。
麻三姑五十多岁的年纪,漆黑的头发挽着个纂儿,用刨花水梳得晶亮;虽是三寸小脚,走起路来却噔噔的,好似一对锻铁花锄;脸上的相貌我最初没看清,因为她那双眼睛就是一台戏,而等到她开口时,我的五官便好似同时被她的话语灌得满满的,一时间什么也辨认不清了。她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个俊哪亚赛天仙下凡杨贵妃再世这么俊的媳妇该不是先生您的吧什么叫前世修今生今生修来世您真好福气瞧您这气色便是骑大马坐大轿的命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想必是有大买卖要做不像我那没出息的老儿子守家在地不敢出门见世面……她将东屋里的七八个孩子赶到西屋,又从炕柜里抱出新被褥铺床让玉如躺下,说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娇贵,睡不惯粗布被,您是从天津卫坐船来还是从济南府坐车来……
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麻三姑就将我们二人的身世家财巧妙地套问了一遍,那股精明麻利,亲热自信的劲头,彻底将玉如迷住了,等到听她说你们满族人最虔敬,信喇嘛,“瞧香”才能管用时,玉如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三柱香燃起,烧成右高左低,麻三姑说你们城里的姑娘媳妇眼里素净,到了我们这荒村野店难免瞧见不干净的东西,这是“撞客”了。说话间她从瓷罐里摸出一块黑呼呼地东西,在佛前供了供,便用热黄酒化开给玉如灌下,又让孩子们剥大蒜捣烂,一边夸赞玉如细皮嫩肉,“天足”便利,一边将调了面粉的蒜泥敷在玉如的足心和肚脐上,然后她用手指将玉如从头到脚一通揉捏,说你今晚就歇在我这儿,出两身汗,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麻三姑的这番装神弄鬼骗得了玉如和乡下的愚夫愚妇,却骗不了我,但我对她治病的手段倒是很赞赏。她给玉如喝下去的那块东西我认得,是“焦神曲”,治肠胃不调最有效,而捣蒜敷脐也是治疗腹泻的妙方。然而,我却不能让玉如住在这里,以麻三姑的精明世故,等到明天早上,玉如说不定已经连党组织的情况也对她“交代”了。
几天之后我见到麻老二时,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空长个大个子,却是一脸的愁苦相,不似我姨夫手下的那班人总是带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他见面的头一句便是抱怨,说刘队长没事净给我找麻烦,他又从哪变出来你这么个表弟,该不是共匪吧?他口中的刘队长就是我表哥,我说你看我像共产党吗?他说不论是君子、恶人,脸上可都没写着字,还是说正经的,你有何贵干?我笑道,借用刘唐见晁盖的话说,我这是给你送来了一行大富贵。他依旧苦着脸说,“劫道”是我的本行,用不着你送“生辰纲”。我说比那路买卖可大多了。他便问是什么买卖。但我此时还没想好是否对他说实话,只得脱下皮鞋来揉捏走得酸疼的脚,好借机缓一缓进展过快的话题。麻老二倒也没再催问,而是从我带来的褡裢里掏出酒瓶子喝了一口,又将瓶子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就这样,我们二人一人坐在一只坟包上,左近都是玉米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谁也没再讲话,麻老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既然他肯这样应酬我,就必定还有别的话说,所以心中并不着急,只想慢慢地认清对方是个什么人。早上安顿好玉如后我回到王二姐家,表哥已经在等我,但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整夜未归,只叮嘱说,你去见麻老二时机灵点,要是看情形不对就赶紧跑,损失钱财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拜山”的表礼也是表哥给预备的,两瓶酒、一刀肉、六把挂面和半斤茶叶,王二姐拿只褡裢把礼物装上,只说晚上回来我给您下面条,便没再多话。送我出镇的时候,表哥谈到了一些重要情况,他说麻老二原是杂牌军,常年驻扎在沧州,日本人来时他们还开过几枪,但很快就被打散,他只好带了手下人回家落草;这个人我见过多次,好像没准主意,总也让我摸不透;有人说他是个孝子,对寡妇娘言听计从,但也有人说他恨他娘,却又拿他娘没办法……
根据表哥谈到的情况,我无法判断麻老二是好人还是恶棍,因为窃国大盗也可能是孝子;同时我也无从判断他对国共两党是个什么态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也当真得自己警醒着点,因为,这些土匪杀掉我便如同儿戏,心中绝不会有什么放不下的。
酒喝了大半瓶,麻老二终于又开口了,他说我看出来了,你小子肯定不是给小日本拉皮条的,可也不是国军,那么必定是共产党了。听他将“共匪”改口成共产党,我便半真半假地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说,别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换了旁人,这会儿早把票子亮出来给我看了,可你们共产党穷,只动嘴皮子,没有真货。听到这话我一点也没生气,因为他说的多半是实情,便问,那你干吗不降了日寇,或者穿起军服再当国军?他摇头道,这跟你没有半点干系。
与麻老二的第一次会面毫无进展就结束了,让我感觉很受挫折。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这家伙再不想见我,索性我就带上玉如回独流镇接着度蜜月,毕竟跟土匪打交道我是赶鸭子上架,事情没办成领导也不会怪罪我。
不想,刚回到王二姐家,便发现高占魁正在院里等我。他弄块破布捂着脑袋,顺着脖子流血,王二姐正在一边将墨斗鱼骨磨成粉,地上大木盆里泡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占魁一见我便说,您寄存在我那的“黑货”被人抢了,来人说是麻连长的吩咐。在表哥面前不提玉如只说是鸦片烟,这是我与高占魁的约定。此时我才醒悟过来,麻老二跟我没话说却又干耗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手下人腾空儿来绑架玉如。土匪的眼线众多,显然我的一行一动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监视。然而,麻老二绑架玉如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王二姐对我们的谈话像是充耳不闻,只是用墨斗鱼骨粉给高占魁止住血,又找了块白布将头包住,这才说,我到“局子”里把你表哥叫回来,然后便去了。为此我不禁赞叹,这可真是个乖觉的女人,她时时关照着别人的需要,却又不露任何痕迹,比玉如那种大小姐对男人周到多了。
表哥回来说这事很麻烦,路上我去看过,饭铺掌柜的必定是故意躲起来了,没办法给麻老二带信。我问,您知道麻老二落脚的地方吗?他说知道,但我现在不方便陪你去,除非带着队伍,否则你知道的,单凭我这倒霉身份,随便什么人都可能在路上杀我,但这两天县里的日本人来监督工程,我不能私自拉队伍出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私下里给你派几个弟兄,你们去把麻老二的寡妇娘给绑回来,然后拿人跟他换货。
从常理来讲,抗战固然是大事,革命理想也是大事,但玉如抛弃父母家人跟我私奔出来,这可怜的孩子对我也同样是大事,我可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更别说被土匪绑票了。于是我对表哥说,对麻老二这样的人您比我了解得多,来硬的肯定不是办法,还是我自己再走一趟吧。表哥却不同意,说麻老二摆明是要黑吃黑,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最好的办法是你再等几天,等县里的人走了,我带队伍去把他的土匪窝给平了,在我的地头上让你丢了货,这可他妈的太丢人啦。
这就是我表哥的过人之处,他并没有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而生气,反倒是积极地替我想办法,然而,他的主意我一个也不能用,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为难。于是我最终决定,即使心中慌乱腿脚发软,我也只能一个人去。表哥卸下身边的驳克枪让我带上,我却说带上这东西反而会招惹麻烦。送我出门时,表哥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倒是王二姐在旁边轻声解释,说表弟您可别生气,他这也是身不由己,对不起自家亲戚了,等您取了东西回来,我给您打酒割肉包饺子……
只身闯虎穴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刚被喽罗们引进门,我便发现麻三姑正在教训儿子。麻老二跪在当院,一见我顿时羞得满面黑紫。周围的孩子们并没有围住看新鲜,而是照旧疯玩疯闹——显然这是一出家常戏。
麻三姑忙起身给我让座,说我这不孝的儿子糊涂,给您老添麻烦了,要打要骂随您……眼前的情形让我吃了一惊,但我又不能认为这是麻三姑明知道我进了村,故意做戏给我看,因为这是小人之心,非君子之大道。转念一想我又发现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江湖之道不外乎伦常,天津卫的娃娃哪能不懂这个。没别的,我一撩长袍的前襟,便跪在麻老二的身边,口中道,都是晚辈不懂事,若不是我没把话说明白,也不至于让我哥哥惹您老生气。
讲这番话有一个诀窍,前半段自贬,是放交情给对方,表明自己识得眉眼高低,后半段把错处坐实在麻老二身上,是辨明是非,事有事在。“光棍儿眼里不揉砂子”,此时一个字说错便是大祸。麻三姑显然老于世故,她先扶起我,再拉起儿子,然后对我说,他爷爷他爹“拉杆子”的时候,哪干过这门子不上道的事?您是干大事的,可别跟你这糊涂哥哥一般见识,要不是我那大儿子死得早,哪会让我这老婆子抛头露面,操心受累,我那短命的儿呀……说话间,麻三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腿,大哭如歌。麻老二见状赶紧又找地方跪下,垂着头不吭气。
这可不是冷眼看着就能搪过去的事,用我姨夫的话说,在这等节骨眼儿上,就如同科班唱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能错了规矩。我先跪在麻三姑身边,伸手扶起她老人家,心中却道,玉如这会儿若在,由她扶起老太太效果会更好。然后我又去扶麻老二,麻三姑却说,放着他的,你先去后院瞧你媳妇吧。然而,我还是先扶起了麻老二,又当头向他作了个大揖,将他羞得无地自容,这才奔后院。
面对这一切,我有两件事弄不明白,一是不明白麻老二为什么会如此莽撞行事,刚跟我一接触便绑架了玉如;二是不明白麻三姑为什么要放交情给我。我此时能够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必定非常重视我的到来,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大坏事。
后院里有三间小房,走进去一看,我发现玉如盘腿坐在炕上,正面对一大碗荷包蛋发愁。我开玩笑说您这是回娘家了?好自在呀!她抱住我又笑又哭。但这会儿我可没功夫听她细说详情,晚出去一分钟,麻家母子就会对我多一分猜忌。拉着玉如来到前院,与麻三姑再次见礼,让我吃惊的是,玉如居然对麻三姑叫“干娘”。麻三姑却对我说,这是我们娘儿们投缘,但没经您示下可作不得数。我忙说这是您疼她,我也就高攀了。然后我拉着玉如上赶着对麻老二叫“干哥哥”,麻老二窘得不行,只好回礼不叠,但在忙乱之中还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麻三姑说这下好啦,一天云雾散,都是自家人,赶紧打酒、宰羊,招呼亲戚。然后她又悄声问我,你怎么没告诉刘队长你媳妇的事?看来她什么都清楚,我也只好实言相告,说表哥跟我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亲是仇此时还说不准。麻三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孩子当真有心路,老婆子我没看错人。
这时,村头上突然传来两声枪响。这又是关键时刻,我连忙抢在麻老二身前冲出院门,心中暗道,麻三姑对我再亲热,也仍然是疏不间亲,除非我有替他儿子挡“枪子儿”的恩德,否则大家依然只是远来之交,淡淡而已。
村外来的是我表哥,带着五个伪军,荷枪实弹,身后立着三辆自行车和一头驴。见我和麻老二出来,他挥手让手下人退得远远的,然后冲麻老二抱拳拱手,说对不住,对不住,手下人笨手笨脚,让枪走了火,惊动您啦。麻老二也回礼,说您是贵人,要是过门不入,可就让我没脸见朋友啦。说话间,他也带着人远远停住,容我跟表哥私下里说话。表哥问怎么样了?我说都是误会,事情办得挺顺利。表哥说顺利就好,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法跟姨父、姨妈交代。
表哥只带着这么几个人来冒险接我,让我很受感动,便想给他与麻老二拉拉交情,因为,从这两天的情形我看出来,他跟麻老二之间必定有过节。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层想法,如果我能将麻老二的队伍收编成功,又能劝说表哥暗地里协助抗日,同时再让他们两家有了交情,那么整个青沧两县的抗日形势就会非同一般,上级领导自然也就会对我刮目相看,调我回天津的可能性也就大多了。
我的想法虽然很好,但却忽略了一件事——玉如此时还在麻三姑家里。到底是麻三姑人情熟透,一见面便将我的这个错处弥补得天衣无缝。她拉着玉如半开玩笑半当真,说快来见见一表人材的刘队长,他可是个大贵人。又对我表哥说,这是我娘家的外甥闺女,天津卫的女学生,俊吧?可惜父母都不在了,这才投奔我来了。说话间,她还没忘记向我眨了眨眼。
表哥显得很客气,但也有些呆滞,不像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辩。当时我还以为是麻三姑的口风太健,让表哥插不上嘴,然而,等到日后表哥再跟我谈起玉如时,我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表哥说,那姑娘的神态很像你表嫂……
唉,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看看当时的我就知道了。可惜的是,我那会儿还有一个坏毛病没改过来,就是“知错不改”,如果我当时立刻对表哥承认玉如是我太太,事情也就不会发展成后来那个样子。这就叫“少不更事”,别看我那会儿在人前把自己装扮成老江湖,日后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嫩”得很。
送走表哥,当晚我就住在麻三姑家。问起玉如白天发生的事,她说,刚被绑架的时候我很惊慌,虽然明知道是为革命而牺牲,但我还是惊慌,怕那些粗人,可后来见着干娘就不怕了,干娘拿烧火棍把他们每个人都敲了一顿。我问她怎么会想到要认“干娘”呢?她眨着大眼睛想了半天,却怎么也学说不清当时的情形,只是说干娘让我觉得,跟着她比跟着你还要安心。我相信这胸无城府的孩子说的是实话,麻三姑毕竟有这等本领,能让她脑袋一热便认了这门亲戚。
晚上麻三姑为我接风,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摆下肉山酒海。麻老二和各处的头目陪着我,麻三姑带着玉如和孩子们在东屋,听声音里边亲热成一团。酒至半酣,我去给麻三姑敬酒,命玉如行大礼正式认亲,头目们也都扒着门帘看热闹。麻三姑从腕上褪下一只赤金镯子给玉如戴上,然后对我讲了一番道理,让我耳目一新。
她说,既然你瞧得起我老婆子,认下这门亲戚,我也就有啥说啥了,你这傻哥哥没有心路,眼皮子浅,但孩子你是“会党”,孙中山似的,干的都是打江山坐龙庭的大事,我求你带上你这不成器的哥哥和他的这帮傻兄弟,打下江山来你们就是开国元勋,万一没打下江山,招了安也有官做,你哥哥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照应着,我老婆子日后也就能闭眼了……听完麻三姑的这番话,我再说什么也无法匹配这股豪情和慈母之心,同时也明白了她认玉如为干女儿的用意,便当即拉着玉如一起跪倒在地,再行大礼。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散了,我和麻老二站在当院说话。我问,咱们今后可是要打日本鬼子,你手下的弟兄能一条心跟着你吗?麻老二苦笑了一声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次毕竟是改换门庭,不愿意干的我也不能勉强,只要把家伙交上来就可以回家了。我问他还能剩下多少人?他说手下多数人都散在各村,有当上门女婿的,有娶寡妇的,也有当长工头的,这样我们就能多几家“窝主”,少一些嚼谷,如今大致算算,留下一百来人没问题。
话说到此处,有些事就不能不谈了,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过没有,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抗日队伍?麻老二沉吟了半晌方道,我娘说,连唱西河大鼓的都说了,外来的蛮子长不了,小日本也一样,跟着他们只有死路;我自己哪,就算还想当国军,这会儿也找不见他们不是?
我知道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但并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于是我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麻老二又沉吟了老半天,突然怒冲冲道,我娘看你是个人物,但我不这么看,“光棍眼赛夹剪”,没见着真章,我不能信你;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有难处,我现在是要钱没钱,要枪没枪,出去打点食吧,小日本和汉奸队还三天两头来扫荡我,伤了我不少人;至于自家弟兄嘛,当初有酒有钱,再拿义气拘着,大家还不怎么着,可如今就不好说了,谁能保证有人不起歹心,绑了我们娘俩儿去送给小日本……他没再往下说,但我听明白了,我相信他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同时,他的话里也包含着对我提出的条件,于是我当即允诺:枪枝弹药的事包在我身上。
说这话时我心里清楚得很,既然把事情应承下来,我就必须得给他们办成,否则,不单我本人会在青沧两县留下坏名声,怕是将来也会带累着党组织遭人疑忌——这就是诺言,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口唾沫就得砸一个坑,没有退路的。
另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既然麻老二同意收编,我就必须得给他们立规矩,于是我严肃地说,参加抗日队伍可不是“拉杆子”,你刚才也说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叛变革命,带枪逃跑可不行,那是死罪。他听了我这话反倒显出几分欢喜模样,说哪只队伍都是这规矩,你放心,我手下的弟兄绝不会出大格。
我心道,是否出大格此刻还顾不上,照现在的情形看,我也只能将就着先把这支队伍收编下来,陆续开展抗日工作,至于如何把他们改造成革命军人,只有日后慢慢想办法了。
虽然我们这会儿谈得挺透彻,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问,既然你早有打算跟我联手,为什么还要绑架我太太?他那张苦瓜脸上突然浮起一丝调皮的笑意,说我要不是背着老娘绑了你老婆,怎能掏出你肚子里的实话?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我绑了你老婆,你今天说的是不是实话,咱们还得走着瞧。听到他这样讲,我反而感到很安心。抗日也好,闹革命也好,都是拿性命赌前程,如果他立刻就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猜疑,我反倒应该担心——真正过命的交情,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交。
我昨晚酒喝多了,第二天醒来顿时感觉口中焦渴,头疼欲裂,但刚一翻身,却发现地下站着个小姑娘,大眼溜睛地望着我,手里捧着个大梨。见我醒来,她将大梨往炕沿上一放说,奶奶让你醒了就吃。
我倚在被褥垛上,啃着多汁的鸭梨,感觉到一丝难得的惬意。这时窗外传来说话声,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玉如正在给麻三姑宣讲革命理想,讲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人平等,世界大同,到时候老百姓的日子会怎样怎样……说实话,我对共产主义理想从来也没动摇过,但是共产主义会吃什么喝什么,我觉得现在就猜想还有点太早。
我举着啃了一半的大梨走出房门,发现眼前居然是一幅奇景——连双筷子都洗不干净的大小姐玉如,此时居然挽起袖子帮麻三姑拌鸡食。我当即笑道,干娘啊,我真该把媳妇留在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到那时候,您肯定能把她调教成一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麻三姑脸上笑出了花,说闺女就该留在我这儿,你们在外边忙正事,我们娘们儿操持家务,本分如此嘛。
这下子坏啦!我发现客气话太多也容易坏事。麻三姑必定早便打算留下玉如在手里,也免得我中途起了歹心害她儿子,我这一客气,她老人家正好顺坡下驴。但此刻我又不能驳了她的“好意”,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带玉如离开,只好搭讪道,二哥怎么没见哪?麻三姑闻听此言忙朝我使眼色,我立刻便猜到出事了。
果然,早饭之后麻老二才匆匆回来,两眼通红,那样子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他把我拉到村边的场院里,对我讲了昨夜发生的事。原来,他手下有二十几个人不愿意被共产党收编,谋划着今天早上带着枪去辛店投奔刘队长。他得到消息之后忙带人赶过去,无奈之下,只得“做”了两个人,这才将他们制服,然后遣散了。他感叹道,唉,都是跟了我七八年的老弟兄……一张苦脸上不禁流下泪来。
土匪窝里反,那可是六亲不认哪!我能理解他昨夜必定冒了大险,然而,他遭弟兄背叛的心情有多苦,我当时却没能完全理解,只忙着借机向他宣讲共产党人的纪律和情操,却忘记了他正挣扎在江湖道义和兄弟情分之间。等到日后经多见广我才明白,在这个时候讲革命道理,麻老二这类人非但理解不了,反而会在心里种下疑窦,因为,他当时还没接受过党组织的任何教育,之所以同意被收编,既不是为了参加抗战,也不是想要参加革命,而只是想投靠一方势力,是在找饭辙。
既然已经许下诺言,我就得向麻老二证明党组织的诚心诚意,绝不能失信于人,然而,我却没有一杆枪、一粒子弹可以给他,我的上级领导也没有。无奈之下,我只好请表哥替我在当地买枪、买子弹。
表哥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我到这会儿才明白,原来你不是在做买卖,而是要拉队伍。我只好说我这是怕您知道了为难。表哥说不是为难这么简单的事,麻老二为人反复无常,我信不过他,你也别上他的当。他没提起麻老二家三代土匪,必定是因为姨夫的身份让他碍口,但却给了我机会,恰好可以让我将一直想对他说的话讲出来。于是我说,您知道的,抗日大业不分身份贵贱,人人有责,表哥您也一样。表哥却说,你还小,别搅和这些烂事,赶紧回家吧。
见表哥到现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我只好正色道,您对我说实话,您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抗日队伍,反而选择当汉奸。表哥的脸色冷了冷,但没有发怒,而是反问道,那么你选择的是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不能再隐瞒身份了,一拍胸膛说,共产党,八路军。表哥听到这话一阵苦笑,说你小子真是投错了胎了,你知道我爹你姨夫是怎么死的吗?六年前,也是共产党来拉队伍,跟我爹说得好好的,要共同起事,共享富贵,结果事情还没干成,他们倒先把我爹给“做”了,说我爹的思想有问题,不值得信任,留着反成祸害,我怕他们斩草除根,这才从家里跑出来。
姨夫去世我知道,但事情的原委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入党晚,当年的事情没赶上。去年上级传达中央文件,清算白区工作中的“左”倾冒险主义,当时的领导也都检讨了自己思想上和行动上的错误,姨夫的事应该就是当年的错误之一。不过,少数人的错误并不代表整个党组织,而且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我们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是我知道,现在跟表哥讲这个道理,他未必接受得了。等到我把抗日队伍拉起来,地方上的形势变了,让他看到现在的共产党人有多么的宽厚仁和,他的想法就应该有所改变。
想到此处,我又换了个话题,说你不愿意参加共产党,但你可以参加国军哪,毕竟也是抗日救国。听我这么说,表哥一下子笑了起来,说国民党最势利眼,要走他们的“正途”,就必须得家世清白,他们怎么能会要我这个土匪的儿子?你别替我胡出主意,我还是混一天算一天吧。见两头都说不通,我只好把话题收回来说,我是受命来组织抗日武装的,你既然不愿意参加抗日,那就把我绑了去见日本人吧。表哥笑道,比起共产党和国民党,日本人更混蛋,我怎么能把你往虎口里送,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我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你不帮我,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死在日本人手里。
表哥想了半天才问,怎么帮?我说还是那话,你得帮我买枪买子弹。我看得出来,表哥很为难,但在这等关键时刻我绝不能松口,麻老二好不容易才同意被收编,我可不能错过机会,否则,上级领导一定会认为我优柔寡断,终无大用。最后表哥说,有两个条件,答应了我就帮你。我问什么条件。他说,第一是麻老二不能在我的地盘里作案,第二是买完枪之后你立刻就回家娶媳妇过日子,别再跟着共产党胡闹了。
只要表哥肯帮忙,我什么都可以应承,上级派我出来,我就应该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至于说事后回家,这也不是难题,反正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在这个地方常住,因为玉如受不了农村的肮脏,特别是用劈开的秫秸杆擦屁股这件事。
表哥说现在不比去年,那会儿国民党的败兵到处都是,枪便宜,现在要买可就贵了。我临来之前上级领导给了我三百元经费,姨妈也给了我一千元,我拿出一千二来给表哥。五天之后,表哥带回来三枝步枪,一百发子弹,又过了几天,表哥又带回来两枝步枪,都藏在王二姐家的炕洞里。他叮嘱我说,我不能带手下人去送枪,私通土匪可不是好玩的,但你也不能去送,得让麻老二派人来取,枪一取走我就送你回天津,那些人你也就别见了。
我嘴上答应得满好,但并没有听表哥的话。当天晚上,我和高占魁就把这批枪取出来送走了。王二姐没能拦住我们,便说你表哥可都是为你好,他疼你,你别不懂他的心。
我确实不懂表哥的心。当我兴冲冲赶到麻三姑家时,麻老二没在家。我把枪交给了他的手下,让高占魁牵着驴回去,我自己则进屋和玉如享受夫妻之乐,一点也没怀疑这其中会有什么危险。夜很深了,麻老二在外边敲窗子,说有要紧事,将我引到村外的乱葬岗子。我看到那里有他的三个手下,地上还有只大坑,一人来深。我当即被他们捆住手脚丢入大坑,上边一锹一锹地往下铲土,我在坑底被呛得直咳嗽,心中惊恐万状,忙叫道:麻老二,为了五支枪你就过河拆桥吗?他妈的难怪你娘说你眼皮子浅。上边停了手,麻老二手中拿着个物件送到我眼前骂道,小王八羔子你看仔细了,这就是你的催命符。黑灯瞎火的我根本看不清楚,便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说,你小子才弄来五支枪,就有三支枪的撞针给锉短了两分,打不响。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的脑袋一下子便大了起来,这下子可麻烦啦,表哥呀,你要坏我的事。接着又听麻老二说,你的上司就用这种玩意武装我们弟兄,必定打着鬼主意,想等哪一天吃掉我时,让我的人无力反击。接着上边又往下铲土,我忙说你等等,我还有话说。他说你死到临头想喝口酒可以,但话已经说得太多了,万一你老婆惊醒了我们家老太太,她就又会把我当成穿开裆裤的小屁孩,事事替我拿主意了。我说这不关别人的事,也不关我上级领导的事,是我在孟村县城买枪时上了别人的当。麻老二问怎么讲?我说是我上了别人的当!他说你骗小孩子哪?你是共产党,诡计多端,连蒋委员长都拿你们没办法,怎么会上别人的当?我只好说,他妈的是我自己太笨,我不会使枪,怎能知道那玩意打不响?
在这个时候撒谎,我也是万不得已。其实我不但会打枪,而且枪法还马马虎虎,这都是早些年放暑假时表哥教的,打兔子没问题,只是没打过人。这时我听麻老二又骂道,就算你的上司没想坑我,也必定是你表哥恨我杀了他老婆,这才设计害我。我心中一惊,忙问你为什么杀我表嫂。他说谁有闲心杀个老娘儿们?是你表哥扫荡时杀了我的弟兄,我要杀他报仇;只可惜那小子命大,我们拿大枪从窗户伸进去往里打,结果打穿了他老婆的肚子,只打中了他的腿。
唉,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麻烦事,这让我担心他当真会把我活埋在这里。于是我问,我表哥知道是你干的吗?麻老二骂道,他要知道是我干的,我还能活到今天?他早带小日本儿和汉奸队来把我“平”了。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便转动身子让自己躺舒服一点,说既然他没带队伍来找你,就是还不知道你是杀我表嫂的凶手,你也就没道理怀疑他在枪上做手脚。其实,我此时已经想清楚,必定是表哥信不过麻老二,这才在枪上做手脚,只是因为我动手快,最后的那两支枪才得以幸免。
这时坑沿上没了动静,我猜不出麻老二到底会把我怎么样。但是,不管最终是个什么结果,我也不能将表哥供出来,因为,就算是我今天牺牲在这里,日后上级再派人来时,表哥对他们也应该有所帮助,至少在为我报仇这件事上,表哥会跟党组织合作。只要有一次合作的机会,我相信,那些水平比我高的同志们必定能说服表哥捐弃前嫌,共同抗日。
上边的人没再往下铲土,而是蹲在坑沿上抽烟袋,显然麻老二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于是我说,你要是担心我日后把你杀死我表嫂的事告诉我表哥,你还是现在就把我活埋了吧。这叫以退为进,但我当真担心麻老二会听从我的建议,因为这是最简便的解决办法。江湖人常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就是将此类复杂的争端简单化的方法。听麻老二没有反应,我接着说,现在咱们是两家合一家,共同打天下享富贵,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是大丈夫的功业,是大家伙儿的前程,你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了前程,也就说明我看错了人,死在这里也是自找的。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绝不能威胁他说,如果他杀死我,共产党或是我表哥会来找他算账什么的,因为这会让他一眼就看出来我害怕了,况且,即使我不讲这些,也并不等于麻老二想不到日后的危险,否则他也就不会蹲在坑沿上犹豫不决。只有让他自己越想越怕,我才会有一线生机。
果然,我这一注算是押对了。当我们再回到麻三姑家时,我看到堂屋里灯火通明,麻三姑和玉如正陪着我表哥在说话。表哥一身便装,没带兵也没带枪,一见麻老二他忙说,我这是来上门赔罪的,有什么话都冲我说,只求你放过我表弟。我连忙抢过话头说,都是我自己没见识,上了枪贩子的当,麻二哥是大丈夫,哪能看不透这点事?表哥您多虑了。听到我这话,表哥脸上很惊异。我知道他这是抱定必死之心前来换我,我可不能让他出事,更不能让我自己和玉如出事,即使为此耍上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也得把这件事“圆”下来。
麻老二脸上阴沉沉地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一边抽烟。麻三姑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们这些傻孩子可真是糊涂,这么好的事怎么就看不明白哪?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老太太笑道:刘队长您现如今是官家,手里有人有枪,这话不假吧?您的表弟是“会党”,势力遍天下,这话也不假吧?我这傻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手里也有百十号人,几十条枪,到底算是一方人物,这话更是不假吧?你们都是老爷儿们,理当凡事都往好日子上看,若是自己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斗来斗去,到了谁也落不下好;照我看,倒不如你们哥仨拜了把子,到那时候,不论是蒋委员长还是小日本鬼子,谁又能把你们怎么样?青沧两县还不都是你们哥儿们的天下?
我一拍大腿暗自赞叹,因为这正是我心中所想,但这番话要是让我来说,就绝不能讲得如此的实在,又如此的直指人心。我望了望表哥,表哥点点头,我又望了望麻老二,他瞟了我表哥一眼,也冲我点点头。我心中清楚得很,知道表哥原本并没有这个打算,然而,若是不拜这个把子,我们表兄弟俩就怕是活不过今晚。
麻三姑摆上供桌和关公像,我们三人跪倒在地拈香起誓。麻三姑对我说,既然事情由你而起,就由你来领誓吧。此事容易,无非是“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某某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等等。然而,在这段熟烂的誓言当中,我特意加进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三人结义乃为民族大业,此前兄弟之间若有过节,即使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今日也当一笔勾销”,然后才讲到“若违此誓,天地不容”。他们二人也跟着我一道起了誓。我发现,麻三姑听到我这几句巧妙的插话时,高兴得老泪纵横。
叙过年庚,麻老二最长,我最幼,大家重新见礼,又一起向麻三姑行大礼。麻三姑说,这下好啦,我老婆子终身有靠了,你们兄弟可得多亲多近,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相互之间也得多多包涵……
表面上看来,所有的麻烦事在此刻都已经解决了,即使表哥日后得知表嫂被杀的真相也不能反悔,这是因为,起誓之后大家一个头磕到地,再反悔便是不义气,到那时,就算是在汉奸队里,表哥也会被同伙看不起。
料理完我们三家的麻烦,剩下的事情就是加强麻老二的武装力量,开展抗日工作。我写了份工作汇报让高占魁赶往天津送给上级领导,同时提出两项要求,一是要求领导尽快派遣懂军事的干部来接替我的工作,二是请领导多发经费给我,因为麻老二手中的武器已经破烂不堪,而买枪枝弹药的花费又极大。唯一让我感到有些不便的是,麻三姑要求我暂时不要公开玉如的身份,她说你们兄弟刚刚结义,不能生半点嫌隙,还是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再对你表哥述说实情;要是你怕你表哥生气,我还有个更稳妥的办法,就是将错就错,让我给你们小俩口办一场婚礼,这样我那干闺女也就名正言顺了。
玉如因为没能坐轿出嫁,一直心中耿耿,所以很赞成这个主意。我当时也觉得麻三姑的话大有道理,便同意了,却没想到她另有打算——看起来,天下当娘的都一样,为了儿子是无所不用其极呀!
几天之内,麻老二的队伍就改编完成了,共分成三个小队,每队三十人左右,我也到各处与大家见了面,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有一件事我必须得抓紧办,就是先得给他们补充武器弹药。高占魁从天津带回来领导对我的表扬,但除此之外既没有军事干部,也没有买枪的经费。领导有难处我能理解,但让我两手攥空拳,无枪无饷却要指挥一群刚收编的土匪开展抗日工作,我觉得我的难处比领导一点也不小。
然而,背地里批评领导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更重要的是,我不单要解决眼前的这些难题,还必须得在解决难题的过程中让这支抗日队伍壮大并行动起来,这才是对我真正的考验。为此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妙得让玉如对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对麻老二和各个小队长说,若是在穷山沟里,我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可现在我们守着这条重要的公路,要是再养活不了自己可就太笨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每天公路上过往的汽车里,拉得都是我们需要的好东西。大家听罢欢声雷动,说我们早就有这个心思,只是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有八路军给撑腰,大家伙儿可以放手大干一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日子又回来啦!
侦察了两天,我发现公路上每天经过的日本军车有几十辆,公路沿线立着电线杆,上边没有电线,只拉着电话线。我让表哥给我从据点里弄出来一部报废的电话机,我先把它修好,又让麻老二到公路上割来几十米的电话线,便开始窃听日本人的电话。
我以前工作的天津电话局由英租界管理,虽然我当技师时偶尔也会与日本驻屯军的电话局打交道,但我的日语并不好,手边又没有日语词典,所以窃听的进展极慢,对得到的情报也只能连蒙带唬地猜测。按理说,我白天拉上电话线躲在公路边的土坑里窃听,一整天下来已经很劳累了,应该充分休息,但我那会儿刚刚新婚,舍不下玉如,便每天夜里跑二十几里路来看她,天亮之前再赶回窃听地点。
一连十几天都没有确切的情报,我心里很着急,麻老二也很急,说他的手下已经有些人心不稳。倒是玉如说她除了生活不方便之外,每天过得倒是挺充实,已经在村里组织了青年妇女会,开办了识字班,还在教小孩子们唱抗日歌曲,也没再提起过要回天津的事。而且听她说,我表哥最近常来看望义母,总是带着礼物,每次都有她一份,最近送给她的是一只精美的梳妆匣,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的东西,她喜欢得不得了。
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一批货物,具体的日语单词我不大有把握,也许是枪支,也许是弹药,猜测起来应该就是军火,说是要从沧州运往盐山县城。老天有眼,我这些天总算是没白忙活。麻老二听了也很高兴,便组织队伍做好劫车的准备。为了不给表哥添麻烦,我坚持要在辛店据点的管区以外动手,麻老二为此不大高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动手的那天我拉上电话线监听沧州与盐山之间的通话。因为日本人不许在公路两侧一百米之内种植高杆作物,我们埋伏的地点是一片已经拉了秧的瓜田,我和麻老二躲在架得很高的瓜棚里,其余的人都躲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同时,麻老二在公路的另一边也新搭了一个瓜棚,两边可以斜刺里交插射击。往北三十米左右的公路上,麻老二布置了一辆马车,再往前两百米左右又停了一辆马车,他说,等前边的车夫发现了我们要等的汽车,会给后边的车夫发信号,后边的车夫就会往公路上撒三角钉。汽车轮胎轧过三角钉,应该正好停在射击的交叉点上。等消灭了汽车上的敌人之后,那两辆马车就可以把军火装上运走。
我觉得麻老二的布置很妙,很有军事才能,只要选对了目标,队员们不出大错,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然而,麻老二没犯错误,队员们也没犯错误,犯错误的却是我自己。
日语中的数字我听得懂,军车的牌号放哨的队员也没弄错;汽车上载着一只只结实的大木箱,看起来确实是武器弹药;汽车轮胎被扎破之后,准确地停在了预定地点;司机下车察看时,麻老二只一枪便将其击毙,公路另一边瓜棚里的队员也用一阵弹雨将车顶上押车的两名伪军击毙。所有的战斗计划都进行得极其顺利,让我喜出望外,然而,等到车上的大木箱被打开之后,我便立刻知道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原来,满车十几只大木箱里,装的全部都是木屐,也就是我们天津人常说的日本“趿拉板儿”——看起来,一定是我自作聪明,把那倒霉的日本话猜错了。
为此,我在众队员面前羞得无地自容,大家伙儿也没客气,七嘴八舌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至于让我担心会不会发生哗变。麻老二抓住我的衣服,怒火将他的脸烧得通红,叫道,我们本来弹药就少,虽说只劫了一车“趿拉板儿”,日本人也必定会来扫荡,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朝他们吐唾沫,还是跟他们对骂?我只得向他道歉。但他仍然怒火不息,说你小子耳朵眼儿里长屎了,怎么听的……
这件事让我实在太痛苦了。我给党组织丢了脸,也对不起这些冒死跟着我抗日的队员们,以至于让我觉得,不说实话就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愧声道:二哥,我没打过仗,一个人躲在公路边监听,眼前来来往往的都是敌人,让我怕得要死……
众人没了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半晌才发出一阵暴笑。于是我想,从今往后我算是完蛋了,连玉如也会瞧我不起。不想,麻老二猛地一挥手止住众人的笑声,对我笑道:我还当共产党都是金刚不坏之躯,你小子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就会告诉你,我们他妈的也一样怕得要尿裤子……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于是我认为他们至少是暂时原谅了我,从此后他们便会将我当成与他们相同的人,而绝不再是传说中的共产党人那般无所不能。
然而,正因为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印象,我才认为自己给党组织的名声造成了重大伤害。从此后,不论我怎样解释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缺陷,跟党组织无关,麻老二他们也再不会相信,除非我能用出人意表的行动来证明,真正合格的共产党人绝不会像他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废物点心”,也就是我的这个样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上级领导很快便来信批评了我的主观主义和冒险主义。我老老实实地写了份检讨,但心里却一直在想办法挽回我在本地给党组织带来的坏影响。
麻三姑对我是一如往常的亲热;等表哥让我搬回辛店住的时候,王二姐对我也照旧是亲热得如火炭一般;即使是据点里的伪军,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对我也恭敬得很。但我的心中却很苦,因为我还没想出任何可以挽回局面的办法,甚至连保住麻老二这支勉强收编的抗日武装的办法也没有。
表哥很能理解我的难处,见怎么劝说我也不肯回家,而他又担心我的“上司”会派人来“处置”我,便只好自己拿出钱来买枪买弹药,隔三差五的让麻老二派人来取,只是数量很有限。而我则每天在据点里瞎混,跟日本兵学日语,跟伪军们聊家常,顺便也就将据点里所有的布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段日子里,表哥三天两头往麻三姑家跑,告诉我麻三姑正在给他说媒。为了避免让表哥得知我在玉如的事上对他说谎,我这段时间里再没有去过麻三姑家,更不要说跟他同去。只是,对于表哥相亲这件事,王二姐很难过,虽然两人见面时她依然殷勤周到,但背地里却常常是泪水涟涟。
这一天,表哥换了一身新衣裳,备了半车的礼物,对我说,义母给我保的大媒终于有了结果,今天正式“提亲”,你陪我一起去吧。来到麻三姑家,我发现亲朋来贺喜的不少,表哥被让到上座,由麻老二陪着说话。麻三姑却悄悄地将我拉到后院,一番话讲出来,让我刻骨铭心。
她说,姑爷,我老婆子做了一件荒唐事,对不住你啦。我当时还客气,说干娘您可别这么说,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您老多虑了。于是她便没再说客套话,而是开始对我讲述她儿子的手下是如何对我不信任,麻老二又是如何地压制不住,队伍眼看着就要散伙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立刻得到大批的武器弹药和粮饷,等大家得到了甜头,往下的日子才好过。我说您这话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机会。她说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让大家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是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我说这可是好事,我怎能反对?她赞赏地对我点点头,然后说,你二哥让我跟你说,要想叫弟兄们一条心,只有“吃据点”这一条路可走,不知道你敢不敢?我当即表示,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二哥不敢?我心中清楚得很,一旦麻老二的队伍打下日军的据点,便等于正式对日本人宣布他们是抗日队伍,而绝非以往的流匪,因此,也就再没有退路让他们三心二意了。
麻三姑又道:大家伙儿商量多日,只有辛店据点的枪多、粮多,打下它来就什么也不愁了。我知道,如果打辛店据点,表哥肯做内应当然最好,如果他不肯做内应,凭我对辛店据点内部的了解,打下它来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一旦辛店据点被吃掉,表哥想不参加抗日也不成了。只是,辛店据点建造得异常坚固,如何让队伍在进攻时少受伤亡,这可是个大难题,必须得找出一条万全之策。我想立刻就去找麻老二商量,却被麻三姑拦住,她好像是能猜透我的心中所想,便说,“吃据点”可不容易,想来想去大家伙儿只想出来一个主意,就是让我老婆子给你表哥说一门亲事,借着办婚事打进据点;你放心,你二哥最重义气,虽说现在瞒着你表哥,但到时候他必定会保护你表哥周全,等事成之后,你们哥仨一起打天下,那该有多美。
虽然在如何对待表哥的问题上我还拿不准,但这个计策确实巧妙,完全可以挽救眼前的危机,于是我当即表示赞成。不想,麻三姑将话题一转说,只是,这个主意怕是得让姑爷您受点委屈,我也骂过你二哥了,说他没出息,没义气,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说完这些话,她拿眼睛觑着我看,脸上又是忧愁又是无奈。
这我就不明白了,“吃据点”是好事,我能有什么委屈?但听她说完下边的话,我才知道自己被干娘带进了“沟”里。她说,姑爷您知道的,你表哥是个漂亮人物,要想给他对上一门满意的亲事可不容易,方圆百里怕是也没有能配得上他的闺女,实在没办法,我这才求我那干闺女冒充我的外甥女跟他相亲,你表哥高兴得不得了,催着马上就要成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怒发如狂,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一甩袖子带上玉如直接回家,但抗日的职责又让我不能犯浑,便只好蹲在地上吸烟生闷气。麻三姑仍在不住地解释,劝说,甚至拿出江湖大义来激励我的大丈夫情怀,然而,她的话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蹲在那里运气。让我太太跟我表哥成亲,这叫哪门子事呢?有悖伦常不说,就算是一切顺利吃掉了辛店据点,等到这件事传回天津,领导也绝不会因为我“舍妻取义”而夸赞我,反而会认为我不够聪明,没本事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才出此下策。
然而,再往深处一想,我便明白这件事我毫无退路。因为,不“吃据点”缴获武器弹药,我就无法掌握这支军心不稳的武装,更无法让他们一条心地跟着我抗日,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现在去吃任何据点都没有把握,唯一可选择的只有辛店据点;其三,瞒着我把玉如骗出来当筹码,这是因为麻三姑担心我危难时刻临阵脱逃,丢下她儿子任凭日伪军宰割;其四,麻老二这样做是让我拿出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投名状”,表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如果我不肯答应,便说明我没义气,有违结义誓言,到时候我再要求他们跟着我共谋抗日大业,那可真就是想瞎了心啦!
想到此处,我的心中这才平静下来。于是我对麻三姑说,我知道干娘您疼我,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叫我为难,只是,我还得跟玉如商量一下,免得她不懂事,中途露馅。麻三姑连声夸赞我想得周到,便去了。
让自己的太太假意去与自己的表哥成亲,这种混账话可如何说得出口?当晚我没跟表哥回去,而是住了下来,打算听听玉如的想法再做定夺。不想,我刚刚开口,玉如便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对我讲起麻三姑的种种安排,原来她早便了解这一切,而且已经明确表示同意了。她说,干娘特地找出来她当年出嫁时的绣裙和簪环首饰给我,还从沧州请来唯一的一顶天津“楼子轿”,执事和吹鼓手也是最好的……听到这些话我很吃惊,便问,难道你当真愿意假扮新娘?她这时已经看出我脸上的烦恼,但并不以为意,只是说,你不用替我担心,干革命杀头都不怕,当回新娘怕什么?见我又要开口拦阻,她忙扔出一句硬话将我堵了回来。她说,要不是干娘替我想出这么个好主意,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没有坐花轿的机会,这可是你对不起我……
得,这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根本就猜想不到她那亲亲热热的干娘其实是拿她做了抵押,挤兑着我成全她儿子的前程。我有心把真情实话对她说个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下下之策。玉如的性格往好里说是娇憨可人,往坏时说便是没心没肺,如何藏得住这等大事?
“提亲”之后不久便是订亲、换贴、下聘礼……俗礼甚多,因为我是表哥在本地的唯一亲人,所以每一次我都必须得出席。玉如在学校里演过文明戏,羞搭搭地装得挺像回事。麻老二的队员们每见到我便是一脸的坏笑,但都没敢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想看看我这个革命党到底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怎样才能把这件有悖伦常的“丑事”变成抗日大业。倒是麻三姑和麻老二对我非常的小心、客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宝押得极险,只要我稍微一犯混蛋,将事情向我表哥捅破,他们日后就不得不同时面对八路军和日伪军的两面夹击。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在玩火啊!我一个人坐在王二姐家院子里发愁。高占魁到天津向上级领导汇报还没回来,我的心中惴惴,不知道领导会对我怎么看。这时,王二姐掇了张凳子坐到我身旁,一边剥豆子一边问,你表哥昨天跟我说,他过几天就要成亲,是真的吗?我只能点头称是,心中不禁可怜起这个苦命的女人。王二姐又问,你表哥还说,他要娶的是个女学生,日后连收我作“小”也不成,是这样吗?我只好说,女学生都是新派人物,讲究的是一夫一妻,表哥既然娶了她,要再想娶姨太太可就难了。我原以为,王二姐理应为此大闹一场,不想她只对我说,今天赶集,表弟您带着我那小丫头上街玩一会儿好吗?她跟您亲。
我带着孩子来到街上,给她买了各种吃食,还给王二姐买了一块不错的衣料。在她家打扰这么多日子,眼看着就得搬出去了,送一份谢礼也是应该的。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等我带着孩子回到王二姐家,发现挤了一院子的人,表哥正抱着王二姐的尸身大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为自己抗争,而是上吊自尽了。见此情景我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虽说惹事的是麻三姑和表哥,但如果没我多嘴,或是由我善加劝说,她或许就能顶过这个难关,等事情真相大白,也就自然想通了。
天气太热,王二姐只在家里停了三天。表哥搭席棚请和尚念经拜忏,请工匠扎纸人纸马,请厨子办丧席,棺材也是上好的柏木,丧事办得一点也不含糊。葬礼过后,麻三姑将王二姐的小女儿领走了,说孩子还小,跟后娘早接触早生感情,等日后长大些也是过日子的帮手。表哥的情绪极差,这些事也就任凭麻三姑作主,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每日唉声叹气。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件事越来显得越混蛋了。冥思苦想之下,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便决定打散这门“亲事”,不能任由麻三姑胡闹——这毕竟是我的事业,必须得由我自己做主。
于是我问表哥,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表哥说,可怜的王二姐,她怎么就想不开呢?我娶亲之后难道就不照顾她们了吗?我说不是这事。他便说,玉如那姑娘让我心疼,我不能不娶,只是临上轿却摊上这么件事,让她受委屈了。我说也不是这事。他问还有什么事?
要斩断眼前这堆乱麻,只有一个办法,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想的那些都是小事,我要问你的是,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参加八路军?这就是我想到的新办法,如果表哥自愿参加八路军,麻三姑也就没理由再坚持让我表哥“娶”我太太了。
表哥起初吃了一惊,半天才回过神,眼中冒出火来,大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劝你当“汉奸”,你也别劝我当“共匪”,我老爹死后我便发过毒誓,只要共产党敢来,我抓住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我还是不死心,便说,如果在姨夫这件事上我们党知道自己错了,决定把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那时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抗日?他像是突然记起我也是共产党,便叹了口气说,我经历的那些事你根本就想象不到,这话别再提了……
表哥说得没错,从此后这话我确实没再提起,因为,为了断绝我劝降的念头,同时也是为了督促我早日回家,他派人抓住了刚从天津赶回来的高占魁,并且在大街上砍了头。我可真是个笨蛋,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表哥虽然依旧是我的表哥,但他也是我们党不折不扣的对头,于是,对于麻三姑的“混账主意”,我就再也找不出任何阻止的理由了。
高占魁带回来的上级指示,被表哥一刀斩断在辛店街头。我不知道领导对麻三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更无法得知领导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在本地的联系人只有高占魁一个,再要想与领导联系,除非是去六十里以外的沧州城拍电报。不想,表哥这个时候却让我搬进据点里住,并对手下人说我在外边有性命之忧,要将我保护得牢牢的。而在私下里他却对我说,你别再跟着“共匪”瞎混了,等我结婚之后就给你一笔钱,你还是去做点正经生意吧。
这下子麻烦来了,我现在是既见不到玉如,也见不到麻三姑和麻老二,更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如果假借婚礼袭击据点的计策不成功,那么,除非我提前对表哥说明玉如原本就是我太太,否则这桩逆伦大罪便是由我自己一手促成的。然而,如果我对表哥讲明实情,麻三姑和麻老二手下的队员就必定会中了表哥的埋伏,被一举全歼。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可愁死我了!
婚礼的日期很近了,麻三姑派人捎信给表哥,说家里哥儿们兄弟多,在据点里办婚事不方便。于是表哥借了地主刘小辫家的大宅院,张灯结彩,粉刷洞房,请厨子备酒席,每日忙个不休。我蹲在据点里气闷得很,便提出要帮忙操办婚事。起初表哥让我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后来见我表现得确实是真心替他高兴,而且也再没提起任何有关八路军的话头,他便对我看得不那么严了,但我每天还是必须得回据点睡觉。
婚礼前一天,麻老二带人来送嫁妆,不想,麻三姑随后也骑着驴来了。她是长辈,此时出现不合规矩。麻老二见到他娘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我猜想,这对母子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冲突。
借着表哥招待气哼哼的麻老二饮酒的空当,我溜到上房去找麻三姑。果然,麻三姑一见我便放声大哭,口中是“儿大不由爷”,“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旧话,我劝解了半天,这才知道个大概。原来,麻老二的手下近来很不安稳,原因却不再是关于投靠什么人的问题,而是关于麻三姑的问题。他们觉得,以往大家只是“拉杆子”,麻老二畏惧老娘,让大家伙儿事事听他老娘安排也还罢了,可如今大家投了新东家,有了靠山,就不能凡事再由着麻三姑撮弄,以免误了大家的前程。她哭诉道,姑爷,我专门找你来,就是想让你评评这个理,这些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他们也不想想,没有老娘我出主意想办法,他们还不早就被官家剿灭了,哪有什么前程?最可恨的还是你二哥,早就跟我有了异心,嫌我多事,小兔崽子们闹事其实都是他鼓捣的,天可怜见,“自从盘古开天地”,老娘疼儿子有错吗……。
等表哥来上房看望麻三姑,我又跑过去将麻老二拉到一边问详情。麻老二恨道,我一辈子没出息,让老娘攥在手心儿里,难怪叫人家看不起!我安慰他说,没有人瞧不起你,只要把辛店据点拿下来,弟兄们哪一个能不佩服你?他的苦脸上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出个笑纹,说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老娘的安排,我只能当个跑腿的“碎催”,要佩服他们也该佩服我老娘,哪会容我显山露水……
我终于明白了,麻三姑跟许多早年丧夫的寡妇一样,把儿子当成了自己这辈子唯一的指望,为了防止他不孝,便会运用任何可能的手段将儿子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里。只是,丧夫之人要求儿女的“孝顺”比常人要苛刻得多,甚至会表现出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为此我又有些同情麻老二,以麻三姑的厉害,真不知道这几十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丢下麻老二往外走,我的心里乱糟糟没个准主意。院子里堆着玉如的嫁妆,管事的正在唱名核对,一桩桩一件件的挺齐全,看来麻三姑没少费心。我走出院门来到街上,见伪军们正赶着马车替表哥挨家挨户收礼金,没有现钱给鸡蛋或花生仁也可以,闹得整个辛店街鸡飞狗跳。
得知他们母子之间发生“内哄”,我便担心仍然留在麻三姑家的玉如。若说此时有谁的处境最危险,就应该是她了,因为,一旦发生“窝里反”,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挟持玉如威胁对手。
想到此处我突然灵机一动,借了辆自行车骑上便跑。乡间坑坑洼洼的土路颠得我屁股生疼,腿间也磨破了,十五里路转眼便到。闯进麻三姑家我高声呼叫玉如,叫了几声她才露面。原来她已经盘了头,正在试穿嫁衣,下身是平金绣的大红裙,上身是五色丝线绣的大红袄,脚上是“连生贵子”的大红鞋,手中拿着一块“百年好和”的大红盖头。她一见我便将身子左转右转,摆出《龙凤呈祥》的身段,问我是否好看。我连声说好看,好看,便催她坐上车跟我一起走。见我骑车往北去,玉如忙问,咱们这是去哪?我说去沧州。她问不结婚了?我说你嫁了人我跟谁过去?不想,她猛地从车上跳下来,险些闪了我一个跟头,我忙说时间紧迫,你再捣乱可就走不脱啦。
说老实话,当时我绝不认为自己是被这个“混蛋透顶”的局面吓跑的,而是认为自己灵机一动发现了全新的解决办法——我要乘乱偷走玉如,让麻三姑失去控制我的“人质”,然后不得不另找一位“新娘”顶替成婚。反正我们的目的是吃掉辛店据点,只要明天我带领大家伙儿把婚礼操办得热热闹闹,再把表哥灌醉,让他认不得新娘,剩下的一切就完全可以照原定计划进行。
然而,等我讲完这个计划再催玉如上车时,却发现盘上头的玉如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只见她冷冷道,临来之前卦师倒是说过,“你会失去一个自救救人的机会”,但我万没想到,为了“自救救人”,你居然选择了逃跑。听到这话我心下一抖,忙说这可不是逃跑,这是战略撤退,现在我表哥见到共产党人就杀,咱们的联系人已经被他砍了头,而麻三姑和麻老二母子之间又有可能反目成仇,咱们夹在中间“必死”无疑。听到这话,玉如的目光顿时变得锋利,话音也坚定得吓人,她说,我虽然胆小,连老鼠都害怕,但我知道,“必死”并不是革命者逃跑的理由,所以,明天扮演新娘子我责无旁贷。
她说的没错,死亡吓不倒共产党人,我连忙转换话题说,抗日救国可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没必要非得做出这种“嫁活人妻”的荒唐事,况且,万一麻老二明天在婚礼上出点差错,或者他们突然间临阵脱逃,结果当真把你嫁给了我表哥,那该怎么办?这可是关乎到你的名节和我的名声的大事。
这句话一出口,便让我立刻认清了自己忧心忡忡的真正原因——原来我内心深处真正恐惧的,就是怕担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坏名声。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看不起自己,同时也怕玉如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苦衷。然而,玉如并不理解我的苦衷,反而勃然大怒,咬牙恨道:我这可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心思龌龊的胆小鬼?你也不用胡思乱想,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明晚的计划不成功,那我就当真嫁给你表哥,住进据点,然后跟干娘里应外合,打击日寇汉奸。说罢她迈着大步回村里去了,把我像个傻瓜一样丢在路边。
玉如的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从一个吃醋的丈夫又变回到革命者。看起来,在这个关键时刻,玉如的勇气和意志倒显得比我高尚多了。是啊,这就是学生革命者的可爱之处,因为他们义无反顾;但这也是学生革命者的可恼之处,因为他们不肯变通。如今我被她逼得毫无办法,为了自救救人,我急忙骑车赶回辛店据点,向伪军了解明天夜里值班的情况。
第二天一早,我跟随表哥带着一队伪军前去迎亲。表哥十字披红,帽插金花,骑在借来的洋马上,一脸的喜气。麻三姑原说自己是不祥之身,不便相送,但表哥却说他在本地没有长辈,只好劳动义母前往,也好拜堂时能行“全礼”,为此他还特地带来了一辆大青骡子拉的轿车。媒人和送亲的喜婆子都是临时请来的,麻老二另外带着二十来个弟兄,每人穿一件灰大褂,空手没带武器,算是送亲的娘家兄弟。
回程时,我步行跟在轿子旁边,想隔着轿帘跟玉如讲几句话,不想她一言不发,想必还在因为我昨天的“临阵脱逃”而生气。轿子来到刘小辫家门口,玉如却不肯下轿,喜婆子扒着轿帘一问才告诉大家,原来新娘子是满族人,规矩大,虽说是身在异地,因陋就简,可有些礼数却少不得。又问什么礼数少不得,轿子里回话说,头一桩便是“射煞”不能少。
天津租界里满族人不少,我的朋友中就有,娶亲的事我也见过,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在这个地方又到哪去找弓箭给她行“射煞”之礼呢?无奈之下,我只好找来一根马鞭弯成弓形,又折了三根秫秸权当是箭,让表哥向轿帘上射了三“箭”。然后,玉如在喜婆子的搀扶之下走出轿门,既不祭祖,也不拜花烛,而是径直进了洞房坐在炕上,顶着盖头不言不笑不动。接亲与送亲的人都被新娘的举止惊住了,不一会儿便又大笑起来,弄得表哥很是难为情。最后还是麻三姑出面解围,说满族姑娘原本都是给皇上预备当“娘娘”的,跟咱们不是一个礼儿,可笑话不得。但我认为玉如这是用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免得当真跟我表哥拜天、拜地、拜父母。为此我心中感到一丝宽慰,同时也不由得对玉如刮目相看。
除去玉如制造的这点意外,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酒席开在两处,一处在刘小辫的大宅院,坐席的都是亲友、伪军头目和地方士绅;另一处开在据点里,酒管醉,肉管饱,一时间闹得胡地胡天。
原计划我们要在傍晚动手,于是我私下里问麻老二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那张苦脸上尽是愁容,只说等等看,等等看。听他这样讲,让我有些气急,便道,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吧?再等我太太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啦,你到底带人带枪来没有?他仍然说,再看看,再看看……
这下子我当真焦躁起来,便去找麻三姑,不想麻三姑不在,听说她只在席上吃了杯酒便回去了。我回过头来再找麻老二,他只告诉我说,天黑之后你到王二姐家的空房里找我,咱们看看情形再决定怎么办。我急得直想骂街,说他娘的还能怎么办?一切照计划行事。他却苦笑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你到院子周围转一转,看看你表哥埋伏的“刀兵”就明白了,这次我老娘算是把我害苦了,今天能不能走得脱,还得看我的“造化”。
我出去一看果然发现,刘小辫家的前后门各有十几名伪军持枪把守,脸上都带着警觉之色。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表哥出来与送亲的众人道别,却把麻老二留了下来。他拉住我们二人的手说,今天我手下的那帮混蛋们憋着要闹我的洞房,你们是我的哥哥兄弟,留下来替我劝着点,只可惜没能留住义母她老人家,要是有她坐阵,必定没人敢难为我的新娘子。但是我猜想,表哥一定是对这桩婚事起了疑心,这才把麻老二扣下来当人质。
天黑了,客人散去,表哥入洞房,前后门的伪军也回了据点,只留下四名伪军四杆枪,陪着麻老二喝酒打牌。没办法,他一边洗牌一边朝我使眼色,让我赶紧想办法脱身。我借口去听表哥的壁脚,悄悄溜出大门,来到王二姐家。麻老二的三个小队长果然都在那里,他们告诉我其他人都埋伏在镇外,只要麻队长一声令下就可以行动。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他们,说麻队长被我表哥扣住了,现在你们得听我的指挥。这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将目光转到我的脸上,齐声道:你算是哪棵葱?
他们说得没错,队伍改编之后,麻老二是队长,他们是小队长,而我在没得到上级任命之前,什么职务也没有。现在我两手攥空拳,威胁他们肯定不行,拿江湖道义约束他们也不行,讲革命道理更不行,于是我们便僵在那里。眼看着天已经黑透了,再不行动,非但吃不了据点,怕是玉如也会有危险——我能想像得到,在这个时候,玉如若是不想“失节”,就必须得给我表哥一个过硬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极有可能就是公开她的身份,告诉我表哥她是共产党,而不会说她是我的太太,因为后一个理由太丢人了。
为此我心中焦躁万分,却又想不出任何可行的办法。那三个小队长只是用枪指着我,也像是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定主意。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叫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傻老婆等苶汉子”哪?还不给我赶紧的!听到这声音我不禁喜出望外,没想到麻三姑会来,同时我也看到,那三个小队长原本恶恨恨的表情一下子就改了模样,连肩膀都塌了,连忙把枪收了起来。
我们走出门外,看到麻三姑身后带着十几个队员,枪上膛刀出鞘,一见面她便指点着那三个小队长骂道,我老婆子今天刚想让儿子自己当一回家,你们就“作妖”,把他丢下不管啦?还不赶紧快跑,去给我带队伍进村。等他们走了,麻三姑这才转过头来望着我,但没有开骂,而是好言相劝,说我的好姑爷,“刀不淬火就是废铁”,大老爷们要是在关节眼上拿不出股子狠劲儿来,怎么打江山封“铁帽子王”?
我很感谢麻三姑给我留面子,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今天她这样做不论是为了救儿子,还是为了抗日,日后我只要是能够成功地收编这支队伍,她老人家就是第一功臣。说话间,有人往我手里塞了把手枪,我便带着十几个队员直奔刘小辫家。
天上没有星星,街上没有灯光,只有刘小辫家门首的那对大红灯笼还没熄灭,但院门已经关了。有队员翻墙进去打开走大车的侧门,我们没开枪便俘虏了那四个看押麻老二的伪军。麻老二见到是我,便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说你哥哥心眼儿小,实在对不住你,我还以为你没义气,把我丢下不管了。我忙说,是兄弟没本事,对不住你,若不是干娘留在镇外没走,我们兄弟怕是见不着面了。听到这话麻老二愣了愣,嘴一瘪一瘪的,苦瓜脸上居然淌下泪来。我可不想让麻老二再受窘,便急忙转身带着人去抓捕我表哥。
洞房里依然是红烛高照,“小俩口”只穿着单衣,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饺子喝酒。表哥已经醉了,吃一口饺子玉如便问一声“生不生”?表哥也唱歌般回答一句“生”。我知道,这必定又是玉如拿自创的“满族礼仪”约束表哥,否则,哪有三更半夜新郎新娘还坐床吃饺子问“生不生”的?
玉如见我们闯进来,脸上顿时羞得绯红,说我已经快没招儿了,你们怎么才来?队员中有坏小子却接茬说,要是来早了也看不见这出好戏。
表哥见我带人进来并没有反抗,我也侧过脸去不与表哥对视,但表哥却说,表弟你别为我难过,算卦的早就替我算到今天了,他说我今年若是不娶亲冲喜,就必有大难……听他这么说我更难过了,虽说他是个汉奸该死,但他毕竟是从小就疼我爱我的亲表哥。我心中一酸,便不管不顾地说,表哥你别担心,只要你帮我们拿下据点,我保你不死。
我让表哥穿戴整齐,和麻老二押着他来到据点的壕沟外。表哥很顺从地向里边喊话,让哨兵放下吊桥。进门之后麻老二当先开了一枪,哨兵便歪倒在墙头上死了。这时,埋伏在外边的三个小队一拥而入,我带着一个小队直奔日本兵居住的偏院,麻老二带着一个小队直奔炮楼,另一个小队直奔伪军的营房。
麻三姑说得对,我若是不拿出股子狠劲来,这些新收编的队员就只会把我当狗屎,所以我才主动承担起攻打日军营房的任务。老天有眼,白天的婚宴上,表哥给十二个日本兵每人安排了一只整鸡,还有大量的高梁酒,这是他们在日本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奢侈,想必醉饱之后已经睡得很沉了。
然而,麻老二的那一枪还是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惊醒了,起初只有三五支步枪向外射击,我们丢过去几颗手榴弹,把窗子炸得粉碎,堂屋门也炸飞了。这时,我刚要带人往里冲,堂屋门里却响起了机枪声,窗子里也伸出几支步枪还击,我们一下子就被压制在墙根下和院门外。队员们很勇敢,又投出一批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火光和烟雾,将我们这些被困在院中的人接应出来。这时有人凑到我跟前说,“点子太硬”,“扯呼”吧。我回头向据点另一边看,发现只在炮楼的二层上有一挺机枪和很少几支步枪在顽抗,而伪军的院子里这会儿甚至连枪声也停了。
我把大部分队员都叫拢到身边,把另一边的情况指给他们看,说据点现在等于已经拿下了,就剩下这几个小鬼子,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他们却说,小鬼子打仗不要命,咱们手榴弹也没几颗了,攻不进去,还是敛了汉奸队的枪就赶紧撤吧。我竖起眼睛,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了一遍,相信自己的目光中一定充满了疯狂,口中骂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把小鬼子全杀光了你们是抗日队伍,只缴伪军几杆枪你们也同样是抗日队伍,小日本鬼子死心眼儿,既然认准了你们,你们就算是还想脱身回去当土匪也晚啦。他们必定是被我的话给惊醒了,忙问,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挑了两个人带上剩下的手榴弹跟我上房,并警告其他人道,等屋子里边手榴弹一响,你们都给我往里冲,见人杀人,见鸡杀鸡,一个活物也别留;我把丑话说在前边,你们这帮小子也都给我互相监视着点,要是有人怕死躲在后边,我拿我老婆的命发誓,完事之后我一定毙了他。见众人点头如捣蒜,我心中很是快慰,因为我已经从麻三姑的话里总结出来一条最简便的道理——没有杀气光靠交情可带不了队伍。
我带着人绕到偏院后边爬上了房,很小心地防止炮楼上的那挺机枪发现我们,否则他们居高临下,要杀死我们可是便利得很。揭开房顶上一块块的瓦,我这才发现建据点的民夫一定是偷工减料,故意把房子盖得极马虎,屋瓦下连苇箔编的顶棚都没有,一揭开瓦便能看到堂屋里机枪射击的火光。然而,匆忙之中我们还是犯了错误,不小心让一片瓦掉进屋里,日本兵立刻掉转枪口向屋顶射击,密集的子弹打得瓦片横飞。我腿上中了一枪,另外两名队员身中数枪,挣扎间压破屋顶跌了下去。日本兵的枪口转向他们二人射击,恰好给我腾出一点点时间,我将四颗手榴弹准确地投向堂屋的四角,爆炸之后房中保证不会有人幸免。
后边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爆炸的冲击波揭开了房顶,我也跌入房中,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麻三姑家的炕上,玉如抱着我大哭。我可不想让她过于担心,便连忙笑道,我这“血光之灾”结果还是应验了,你快看看我身上少了什么物件没有?玉如忙说,观世音显灵,佛祖保佑,你除去腿上中枪,脑袋跌破了,没别的事。我搂住她的脖子用力亲了个嘴儿,开玩笑道,只要没少“物件”,咱们就还能做夫妻。玉如顿时羞得脸上飞红,用力在我肩上捶了一拳,于是我便知道,我这一个多月里表现出来的种种不坚定、不勇敢、不大度和不光彩,都已经被这个可爱而又迷信的女人原谅了。
这时,队员们挤进屋里来看望我,嘻嘻哈哈地拿玉如开玩笑,话语粗俗得很,而玉如居然并不着恼。等到麻三姑出现时,队员们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偷偷地溜了出去。我忙问,二哥呢?麻三姑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得好像是庙中的菩萨。她只说了句,你二哥没福,便去了。
再问玉如,我这才得知,攻打炮楼的时候,麻老二带领的那支小队被二层的机枪压制在院子里,他只身冲进炮楼放火,结果被投下来的手榴弹炸中,牺牲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便让玉如扶着我来到前院,并招集所有队员聚在院中,又将麻三姑请出来坐好,然后我跪倒在地,高声道,干娘,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儿子,等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带您回天津养老。说着话我拉过玉如跪在身边,一起叩下头去。还没等听到麻三姑回话,我身后突然暴雷般响起一声“干娘”,众队员也跟着我一起跪倒行礼。此是大义,看来这些队员的品质比我想象的要高尚得多,我心中不由得大喜。
麻三姑终于开口了,她说,你们原本就都是我的孩儿,只是我老婆子命苦,你二哥没福,怨不得别人。说话间她将手向我身后指了一圈,说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出将入相”的命,日后就跟着我这干儿子奔前程吧。然后她停了停,像是有话碍口讲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已经把你二哥给“疼”死了,就不能再害你,你表哥的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表哥又怎么了?再问队员们才得知,在我们攻进据点时,表哥乘乱逃进了炮楼,二层上的抵抗就是他指挥的,所以,麻老二的死他难逃干系。来到村外的乱葬岗子,表哥早已被押在那里,旁边有只大坑,一人来深,就是上次麻老二要活埋我的地方。我看到表哥的两条腿都被打断了,耳朵也已经被割掉,满脸的血,委顿地歪倒在地上。在他身边还跪着我的一名队员,同样被捆住手脚,满脸流血。
这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柄铁锹,我环顾四周,发觉队员们望着我的目光都很复杂,我知道,这其实是对我的考验。虽然我确实认为表哥该死,抗日大业,革命理想都要求他必须得死,但是,要亲手活埋我姨妈的独生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铁锹握在手里,我没再抬头去看队员们一眼,因为,如果我再看他们一眼,便是软弱、犹豫和不坚定,便是对麻三姑和麻老二的背叛,也同样是对这些打算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的羞辱。于是我对表哥说,我昨天曾对你说过,我要保你不死……表哥摇头没让我再往下讲,只是苦笑道,我真怕没见着你就被活埋了,因为我想告诉你一句话。我忙说,表哥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给姨妈养老,等她老人家驾鹤归西那一天,也由我顶丧摔盆。表哥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会给我娘养老,但我留下这口气想告诉你的是,在这乱世之上,你要想没拖没累地干出点大事来,就必须得记住一点。我问记住什么?表哥说,就是你千万别再像以前那样乱许愿了,不管是对谁,诺言都是“业”呀……
表哥说完这些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我把表哥翻了个身,让他趴平,头抬起,下巴支住地面,说了句表哥我送您上路,便用铁锹干净利落地戳断了他的颈椎,让他死得没有一点痛苦。众队员为我鼓掌欢呼,顺手也把另外那名被捆住的队员同样处置了。表哥说得对,诺言就是无法解脱的“业债”,既然我在攻打日本兵营时许下了“诺言”,此刻也就再没有理由阻止他们处死那名一时胆小退缩的队员了。
这时有人从后边抬出来两口不错的棺木,七手八脚地将尸首盛敛起来埋了。他们安排下这个场面,果然是在考验我。看来我没做错,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已经对得起上级领导,对得起党组织,对得起这班弟兄们,也对得起我表哥了。
两个月之后,上级领导调我另有重用,派来了有战斗经验的军事干部接替我的职务。不想,我手下的队员们为了留住我,居然发动了一场哗变。当然,上级领导从善如流,最终还是同意让我留了下来,但也批评我没能做好政治思想工作,日后必定还有麻烦。上级领导看问题果然一针见血,我带领着这班弟兄们战斗了两年,每年都将辛店据点吃上个三五回,别的小据点就更别说了,战斗成果极大,然而,不论我怎样努力,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不过,最终还是让我想出来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请示上级领导之后,我便连哄带吓唬地逼着这些不愿意离开家乡的队员们向西突破多道封锁线,直接把他们交给了正规部队——我相信,虽然我个人能力有限,但八路军的大熔炉一定能将他们锻炼成真正的革命军人。
我最终也没能实现将麻三姑接回天津养老的诺言,她老人家在1944年被饿死了。九十年代初,我去给麻三姑扫墓时又见到了几位老弟兄,他们还在拿那场婚礼开玉如的玩笑,同时也不无感激地对我说,要不是你小子说话算话,解放后政府必定把我们当土匪全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