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个人想要豁出去的时候,总归都是有些理直气壮的。
眼前的姑娘大概就是个中好手。
虽然,宴朝至今都没明白究竟是什么叫一个闺阁女子总是无端生出这般气魄来,可这般境地之下,他竟觉动摇。
贺思今看着他转身,抬脚,跨上新的一阶。
几步之后,她听见他说:“我不缺人手。”
“殿下不缺廿五那般的能人,却缺少我……”贺思今斟酌一下,“缺少我这般的人。”
“你如何?”
轻飘飘的三个字,有横伸出的干枯枝杈,被少年抬指拂开。
她如何?
贺思今咬牙。
宴朝却是替她回答了:“作为五公主的伴读,能出入后宫,多少可以了解寻常女子探不到的东西。其次,有五公主在,与我传递消息的机会,也不算太难求。”
“再有,九岁的小姑娘,等闲不会被注意太甚,更显便利。”
她虚虚探去一眼,只见得他平静无波的侧脸:“殿下是觉得,这些理由,不够吗?”
“不够。”宴朝干脆道。
贺思今晃神,分不清他是有意刁难还是当真如此。
太阳高升,宴朝瞧着山路上打了折的两道拉远的影子,下一刻,落了几步的那个又重新追上。
身后,女孩的声音缓缓近前:“如果我说,我曾见过未来呢?”
山寺大门古朴,攀了些早春的藤蔓,此时隐在树后影影绰绰,遥遥将至。
贺思今不敢提及重生一事,只道是梦中见过。
“你是说,再有一年,贺家蒙难,其中症结在于……”宴朝声音淡去。
“是,”她坚定点头,“诚如殿下所言,这些话倘若是旁人听去,更或是殿下有意将我告发,对于我,对于贺家都是万劫不复,思今再傻,也不会拿贺家开玩笑。也许,将梦中所见当了真,在殿下眼中定是荒诞,可于我,我是贺家女儿,我不能不为至亲至爱搏上一搏。”
“……”
“我知殿下不信,可我想,水滴成冰,若是恒……若是他能一朝挥军南下,直入京城,便定不是无备之役。殿下可稍作留心,届时定知思今所言非虚。”
说着,她终于抬头直视了眼前人:“只愿,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殿下能看在今日思今如实相告的份上,放贺家一条生路。”
宴朝凝视她的眼。
“如此,竟能解释得通了。”
贺思今原是在等一个决断,却得了这一句,面上瞬变,狐疑:“解释?”
“我曾想,你这般年纪与身份的姑娘,为何总将整个贺家背在身上。”似是好笑,少年兀自浅呵一声,“这个理由属实莫须有了些。”
然后,在小姑娘失望低头的瞬间,他又接了一句:“但是,可信。”
贺思今失落的心在半空里被接住,重新漾起:“殿下相信?!”
“尚不确定,不过,但凡你编一个靠谱的,似乎更不可信。”
那究竟是信的还是不信?
“贺思今!!!!!”中气十足的一声喝将人生生拽回。
贺思今一抬头,就看见訾颜叉着腰站在山门前,指着她聒噪开来:“我是左等右等,原想着你会慢些,可也没想到你会慢到这个程度啊!你们是乌龟吗?看看!太阳都老高了!!”
“抱歉,訾姐姐,怪我,怪我太耽搁了。”
她不由想看看身边人,到底忍住。
山路已到尽头,一切,只能交由时间。
箭已出弓,便没有回头。
景华寺的晚梅正艳,贺思今是拿踏青把訾颜诓出来的:“訾姐姐你们先去赏花,我进去拜一拜。”
“好说好说,你去吧。”訾颜招了宴朝,“朝哥哥,我刚刚在后山还瞧见了兔子!这天气还带冷呢,兔子都出来了!要不我们去抓一只来吃?”
“……”贺思今觉得将门之女果真不一般。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念咒般镇住了蹦跶的訾大小姐。
佛堂内,走出一个持着念珠的僧人,虚虚朝宴朝颔了首,而后对着訾颜道:“女施主点的豆浆,今日怕是吃不上了。”
“为何?刚刚不是说有的么?”
“先时有,此时无。”
“凭什么?你是不是报复我?僧人气量,不该如此吧?”
“阿弥陀佛。”
“这是无海方丈。”宴朝道。
訾颜被这一声压得没了后话。
眼前的僧人没变。
刚进朝王府的时候,贺思今见过无海,他来与宴朝手谈。
彼时,贺思今隔着门捧着茶水等在外边,屋中安静。
一炷香后,棋子散落一地。
其后几年,再未谋面。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感慨。
那一世的宴朝,是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亲手推走的。
佛号声中,贺思今与訾颜一并见礼。
“若是赏花,随我来。”无海端直受了,语调平平,“若是祈福,佛堂在前。”
该是要去赏花的訾颜,下意识就往贺思今这般挨近了些。
无海掸了一眼,也不在意,伸手对宴朝道:“殿下,请。”
“呼——”訾颜拽了拽身侧的衣袖,“你觉不觉得这无海方丈,他对我有意见?”
“佛堂之前,你要杀生,你怎么想的?”贺思今道。
“我随口一说,那兔子那么可爱,我还能真吃了不成?说惯了么。”訾颜撇嘴,“说起来,我们家是做将军的,杀气本就重,我爹就从来不进佛堂,怕是冲撞了神佛。”
“那你进吗?”
“我又没杀过生,自然能进。”訾颜说着,就抓了她手,“走吧!”
这一进去,木鱼声阵阵,佛像旁有四排念经的沙弥,并未有人关注将将进来的两个女孩。
纵使訾大小姐再闹腾,这会儿也静了下来,拉着人的手松开。
贺思今燃了香,跪在了蒲团上。
今日来,还要为母亲祈福,只愿母子平安。
三拜之后,她起身,发现方才临时起意进来的人还跪在地上。
不知在求些什么,虔诚极了。
她便在旁等着,不想,这一等,还等得没完了。
訾大小姐根本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
正当贺思今正盘算着要不要提醒她吃素斋了时,突见她搁了手,干净利落磕下头。
如此,才算祈福结束。
二人往外走去,刚到门口,訾颜便见了鬼一般重新折身要往里头走。
“訾姐姐做什么?!”
“忘了,还有一个愿没许。”
“啊?”贺思今拉住她,“一把许太多,不灵的。”
“那我再给佛祖点个香。”
“二位这是在拉扯什么?莫不是见得在下,有意躲着的吧?”
山门前有人朗声道。
“你看看!我就说少许了一个吧。”訾颜跺脚,“刚刚就该加一个,叫这家伙离我远点!”
“訾大小姐,悄悄话说得太大声就是骂人了。”
“你听人说悄悄话,还不许人骂你?”
“……”头疼,奈何左右不见宴朝身影,她一个人,可拉不住这两个活宝啊!
“阿锦在寻什么?”
“没什么……”贺思今猛地抬头。
吝惟笑眯眯瞧她:“怎么啦?”
“有脸问!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还这么喊?你跟我贺妹妹很熟吗!谁允许你喊她阿今的!”訾颜站出来怼人。
“我喊我的,干你何事?你贺妹妹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说不定她根本不介意呢!”
接着,他一转头,对后边人道:“是吧?阿今?”
“……吝公子说笑了。”贺思今定了定心神,“不过,倒是头一次有人这般唤我,实在是没反应过来。”
“是吗?那敢情好,往后,我就唤你阿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