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书房的第一日早晨,宫中备的早膳是羊汤,一碗喝下去,人都暖和起来。
贺思今不禁乐观了些,这日子,总也不能每天都惊心动魄的吧?
只是一想到与五公主的初见,心中不免复杂。
有那杖责的宫女为鉴,这几日她们心知肚明,从未提起。
大宁公主大多成年出嫁,如今只剩下五公主一位。
是以南书房已经空下许久,贺思今一行到的时候,门还未开。
訾颜伸手推了一道,吱呀一声,颇显厚重。
书房内摆着左右两列矮几,上头文房四宝齐全,光是笔便就每张都排了五支。
“诸位小姐稍候,那顶前头的,是五公主的桌子,其他的,小姐们可自己挑选。”宫人说完,便就招了手领着书房内洒扫的出去。
以往,坐在正中的,便就是黄陈二人,贺思今想着便就仍旧往边上去,不想今日,最末的两张,倒叫她两位先挑走了。
黄婧坐在案前,将衣袖略一顺下:“贺小姐怎么了?”
“没……”贺思今只得坐在了她前头。
訾颜左右瞧了一眼:“就我们几个人,坐哪里还不是一样。”
罢了,一甩衣袍坐下。
“五公主到!”
几个人复又起身,贺思今立在案边,只见宴雅琪跑进来,并未看她们任何人。
在她身后,宫女提醒:“公主,正中的那一张桌案。”
可是小公主哪里听她说话,她打各人的桌子边绕了一圈,然后,拍打着贺思今的那张喊:“这个!这个!”
登时,几个人面面相觑。
宫女赶忙应声:“是,那奴婢将公主的桌案换过来。”
“这个!”谁料,小公主一把就扑到了桌案上,死死抠住了桌沿。
老天果真还是觉得她的愿望太过贪心了,这便就加紧惩罚起来。
反噬原是这么个意思。
贺思今歪头看过去,宴雅琪却只是坚持这张桌子,眼神亦是游移,并不瞧她。
此情此态便是,无法交流的。
这景象实在是叫后边两位舒了口气,不着痕迹退了一步,訾颜碍于身份无法帮衬。
她无奈看向前头正中的那张桌案,并非不能坐,只是,那套桌椅一看就非凡品,怎是她能坐的。
这入宫伴读,说是伴读,实际上,若遇上皇室子女犯错,受罚的,也该是她们。
万没有叫公主受罚的道理。
今日她若是坐了,怕是没得好果子吃。
这般想来,黄陈二人拣了最后坐了,竟也是有心了。
五公主如此,总归是离远了些好。
可现下想这些也是无用,贺思今便耐心对着宴雅琪道:“公主小心衣袖,莫要染了墨。”
罢了,她一回头,对上訾颜眨巴的眼,矮身就是一礼,后者眼神更迷茫了。
“訾姐姐,我才疏学浅,听课时候大约还需姐姐提点,可能与姐姐坐近一些?”
訾颜这才了然,忽得往边上让了让:“也好,这桌子大,你来我俩还能有商有量。”
这话好笑,贺思今却也是顾不得纠正,道了谢便就端正坐在了她身边。
余光扫见隔壁的身影,宴雅琪仍旧没有看她们,却在她坐下后,撤开霸着桌案的胳膊,也算坐好。
边上的宫人这才按下了心,在旁跪坐下来。
南书房不允许丫鬟进来,唯有五公主一人带了两位宫女专行研墨舔笔之事。
原本,贺思今想,依着五公主如今模样,怕是得跟着再从头学一遍善学书院的内容。
不想,开课第一天,邵太傅检查各人学问,五公主竟是已经能够熟背四书,且一背诵起来便不知停歇,定是要一气呵成地背完为止,令人叹为观止。
訾颜听得嘴巴都能塞鹅蛋,还是邵太傅颔首道:“公主有心了。”
宴雅琪不发一言,背完就坐,仿佛夸得并不是她。
苦的是訾颜,贺思今撑着两世学习,大体背了个囫囵,訾大小姐够呛,磕磕绊绊差点崩溃。
黄陈二人自是不必说,本就是佼佼者。
背完书,便是习字检查,訾颜终于得了机会将垮下的肩头重新振作。
只除了五公主,邵太傅便未再夸过第二人。
邵太傅原本是教授皇子们的,如今大宁皇子断层,此番来教授公主小姐们,倒也尽心。
不仅替几人将之前所学都检查梳理了一遍,甚至,还因材施教地布置了作业。
黄婧与陈源的作业,是抄写一遍《孝经》并作注,訾颜免了作注,但要一日就熟读。
到了贺思今,竟是要誊抄三遍。
至于五公主,邵太傅命其抄写千字文。
“你这安排,也算合理。”夜里熄了灯,訾颜隔着矮踏与贺思今道,“就是五公主……”
“公主应是方会拿笔,你我方开始练字的时候,不也是写的千字文?”
“我的意思是,”訾颜趴起身,“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不会写字,却能识得那么多字,还能背下来!背得那么好!”
“……也许,她其实,并不识字呢?”
“什么?!”
贺思今也转过身:“她并不看书,今日我观察了,太傅读书的时候,她在玩笔,已然玩坏了三支了。”
“啊?”
“可是,散学的时候,我已经听见她边走边背出来了。”
这对訾颜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难以想象,她拼了命才能背会的东西,竟然有人能听过就记得。
“不可能!我不信。”
“没什么不敢置信的,好比你,你的字,也无人能比啊。”贺思今说。
这话有魔力,瞬间就给某人顺了毛。
“是吗?”
“嗯。”
訾颜顿时美滋滋又躺下:“嗨呀,那我能理解为何你的字总也不伦不类的了,想来你应是在写字一道上还未开窍,与我背书一般!”
能自我开解的人,实在是幸福的,贺思今想,嗯了一声。
虽是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五公主,但是正式学习的日子,却也正常。
除却要与訾颜平分一张桌子,其他倒是没出什么岔子。
转眼半月,立春将至,休沐的前一天,一放课,訾颜便就着手开始收拾东西,阿锦也抱了箱笼进来。
贺思今好笑:“不过回去三日,何须这般夸张?”
话音未落,有宫人到了殿前:“请问,贺家小姐可在?”
见人上前,那宫人才躬身:“皇后娘娘有请。”
公公等在面前,不容拒绝。
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路上贺思今思量了一下开口:“公公可知,皇后娘娘此番所为何事?”
“小姐,当心脚下。”公公却只是尽责引路,权当没有听见。
岁和宫外头已经有早开的花探出了花骨朵,远远,有凤钗女子正在修剪枝叶,身侧还立着一位,应是如妃。
亓明蕙眼尖,瞧见人便就招了手:“来啦,来,你过来。”
贺思今依言过去,刚要拜见就被亓明蕙挥手制止了:“用不着虚礼,在宫中,可住得惯?”
“民女觉得,宫中甚好。”贺思今不明所以,只能用最场面的话说。
“本宫听闻,这些日子,雅琪抢了你的桌子?”
贺思今恍然,原是为了这事,立刻摇了摇头:“皇后娘娘说错了。”
“哦?”
“皇宫是五公主的家,五公主看着自己家的桌子,习惯地坐过去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何来抢桌子一事?”贺思今口齿清晰,说得不紧不慢。
亓明蕙听着,还真听出点道理来,将手里的剪刀放下:“这件事,是本宫思虑不周,昨日问过方知,委屈你了。”
“娘娘折煞民女了,民女说的都是实话。”
亓明蕙不再坚持,顺遂指了指眼前的花:“看看,可喜欢?”
“好看。”
“此乃玉茗,这时节,能开花的不多,玉茗可算翘楚。”
贺思今垂眼细看过去,那般艳丽的色泽,确然华贵。
“既是喜欢,回头送到你们殿中。”
“不不不,娘娘垂爱,民女受之有愧!”
“傻孩子,皇后见你欢喜,赏了你,何来有愧?”如妃接过话头说着,却是一叹,“说起来,你祖父也是喜欢玉茗的。”
“娘娘识得民女祖父?”接着,贺思今才想起来,祖父之前也曾入得司药监,以祖父医术,怎会不识,便低头复道,“民女没见过祖父。”
如妃笑起来,转而对皇后道:“臣妾记得,那年老贺大人来替娘娘诊出喜脉,娘娘欢喜,也曾赏过一株呢。”
“应有吧,久了,记不大清。”
是吗?贺思今抬眼,却见皇后面上兴趣缺缺,似是乏了,自觉抿唇。
亓明蕙唤了人来,当真叫嬷嬷把花往偏殿送去。
这一趟去得莫名其妙,单是如妃的话言犹在耳。
出宫的路上,她一直在想,直到听着外头街市的吆喝声,才猛地醒转。
之前她总也想着爹爹的事,却从未想过,假如——假如与那桩事情有关的,是祖父呢?
“青雀,你可记得,祖父……是怎么去的?”
“啊?大老爷他……听我爹说,好像是落水走的,爹爹说出殡那日,宫里头还特意派了人来吊唁。再多,奴婢也不知道。”青雀说着只觉自家主子面色越来越差,“小姐突然提大老爷做什么?”
心头惴惴,贺思今平复了一下:“没,只是想起。”
为免被继续追问,她别过头去,打了帘子,叫冬末的风灌了一脸。
马车便是这个时候骤然刹住。
“怎么了?!”
“前头有醉汉闹事,小姐莫看……”
只是,这话到底说晚了,贺思今已经瞧见那茶楼外,倒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正死死揪着胸前的衣裳,一个大汉醉醺醺嚷嚷着:“爷管你什么卖艺不卖身,爷就是想听个曲儿,怎么?瞧不起爷?!爷有钱!爷就要在家里听你弹!”
“小姐莫要听!”阿明着急,调转马头,打算绕过。
转圜之时,那女子抬起头,发丝散乱,贺思今却是一眼认出。
“等等!”
“殿下,贺家马车又停下了。”廿五进来。
哪里需得他报,宴朝已经看见了。
怎么,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