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并上了廊子,时间尚早,书院里只有洒扫声。
贺思今低头扫见那人衣角,上边是金线的勾边,很是讲究。他说来听学,却也没带书童,不像她,既有阿锦手里抱着书箱跟着,又有青雀捧着食盒和水囊在侧间候着。
老实说,她并不是很会与现在的宴朝打交道。
虽说以往,也不是很会。
可那时他是主她是仆,安静站在他身边就好,没有先开口的道理。
现在却不同,她是贺小姐。
按着礼数,也该她先起个头,总不好冷落了人。
“贺小姐……”
“七殿下……”
不约而同望向彼此,天气冷,小姑娘整个下巴都隐在裹毛的披风领子里,廊上窜风,那垂髫便就招招摇飘起几根发丝,挂上小姑娘的珠花串儿。
只是主人浑不知晓,单是收了音看他。
宴朝略一抬手,眼前人目光便跟着一怔。
“……”他虚虚摊手往前一递,“你说。”
贺思今只觉那手指伸将过来,眼见着险些贴着,却又半道里变了心思般骤然拐了方向。
再抬眸,宴朝已经虚握了手掌背在身后,当真要等她说出个一二般。
可她哪里有什么一二,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七殿下的伤,无碍了?”
他是骑马来的,不用再做戏了么?
“无妨,若我还卧病不起,才是奇怪。”少年答得轻巧,对上她困惑的眼,复道,“习武场上练下来的,总归得比常人好得快些。”
原来如此。
“那……殿下说要来听学,”是真是假?只话没问完,贺思今就反应过来,问得多了,就是僭越,登时换了话题,“嗯……殿下没带书童,可需要我借你笔墨?”
书堂近前,宴朝偏首:“贺小姐有多余的么?”
“没有。”贺思今头摇得实诚。
噎住了少年。
贺思今自知这一会的自己全然是个废话篓子,索性心一横壮着胆子道:“那个,我现在没什么要说的了,方才七殿下也唤了我,可是有事?”
有,自然是有的,宴朝垂眼。
“哎呀呀!我道今日怎么天不亮就有喜鹊儿在我窗前那个呱呱叫哦!原是我们英明神武的七殿下来啦!”
贺思今脑瓜子一震,想起来这书院里还有个三不两来得早的吝公子。
哎——
“你瞅瞅,听着我声音,怎么这幅模样?”吝惟不快活,将手里的剑往身后小厮怀里一丢,只负了手照着贺思今绕了一圈,“不欢迎我?”
“吝公子说笑。”贺思今自觉要先退下,她才不会以为吝惟真的要与她说话。
不料,吝惟却是个闲得发慌的:“没啊,没说笑,我看你就是对我将将的话不大满意呢!”
吝惟这个人,没理搅理那种,说坏心是没有,但是你说好意那也不多。
“吝惟……”宴朝正欲继续,却被一道诚恳至极的声音打断。
“不是不满意。”那贺家小姑娘抬头,认真道,“只是觉得吝公子有个地方说错了。”
“哦?”吝惟有些意外,特意矮了身姿,“哪里错了?”
贺思今指了指头顶上,似是应景般,几只喜鹊儿欢腾着打树梢飞过。
“吝公子你听,喜鹊是叫喳喳的。”她板正个脸,丝毫不给面子,“不是呱呱叫,那得是青蛙才对。”
“……”瞠目结舌的表情,吝惟做得不大习惯,毕竟,这小丫头上次单独见的时候,还因为被他弹了脑壳红了眼呢,怎么一个假不见,就厉害起来了?
报仇不成?
“你这小丫头!”他一屈指,手腕却被掐住。
宴朝的目光平静,却也带了警告:“怎么?国公府的公子不晓常识,恼羞成怒不成?”
“胡扯!”
“那这是要干嘛?”
吝惟本是想小小教训下小丫头,这会儿被逮了,又听得宴朝的话,噗嗤就笑出声来:“我干嘛?我能干嘛?!她一个小丫头,我难道会打她不成?!”
也不是没打过啊。
贺思今想着,还记得之前脑门子上挨的一板栗。
紧接着,就见吝惟晃了晃手腕,对着她努努嘴:“就是见她头发缠住了,好心想替她解了而已,周先生可是看重形容的,这般算是无状。”
???
贺思今下意识就看向一边的宴朝。
撞上那求证的目光,后者扫了她发间一眼,微微颔首:“左边。”
“你看看!”吝惟一啧嘴。
“……”贺思今扭过身去,阿锦机灵跨进院子,伸手替她扒拉下发丝,又给整理好了才复退下。
这都算个什么事。
这头发,什么时候乱的她都不晓。
贺思今脸有点红,干脆矮身一礼,直接低头带着阿锦冲进了书堂。
“跑得真快。”吝惟好心情地评价道,“行啦,人家腕子好疼哦~”
腕子疼?宴朝觉得耳朵听着疼才是真的,立时将人手腕甩下。
訾颜一进来就瞧见两人一并立着,夸张道:“哎呀呀!我道今日怎么天不亮就有喜鹊儿在我窗前那个喳喳叫哦!原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吝公子提前来学堂用功啦?”
甚是耳熟。
吝惟:“……”
窗前的贺思今:“……”
“嗯,默契。”宴朝拍了拍某人肩膀,率先往里头走去,“但比你有常识。”
“拉倒吧!我就是听过喜鹊呱呱叫!我绝对听过!”
“朝哥哥你知道什么东西最硬吗?”訾颜蹦跳着跟上,“就是有些人的嘴啊!”
“死丫头你回来!”
贺思今目不斜视,却没管住耳朵采纳四方。
一时间,只来得及趁人进来前铺了纸,作出忙碌模样。
宴朝本便不是当真来听学的,拣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而后,瞥见小姑娘正襟危坐的背影。
还挺会装的,他想。
这一日,所有后进的学生瞧见角落坐着的人,都自发压低了声量。
分明都是少年人,可宴朝坐在那里,许是战场上染上的凌然之气使然,无端就与席间的其他公子哥儿们划出了距离。
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倒是周先生进来的时候,与他点了头,并不意外的样子,可见是提前招呼过。
早间宴朝话没说完被吝惟打断,贺思今还记着。
少年的薄唇微启,应是确实有事的,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先生也没打算为大家介绍这个中途过来的新学生,很大可能性便是宴朝只是短时间旁听,不算正式入学。
可宴朝身边一直是有祖太傅跟着教授学问的,实在没有必要特意来书院,就算是要去,还有宫里头的南书房呢。
贺思今回忆了一下,难道说,他是为了宫中贵人寻伴读来的么?
会劳烦上七殿下亲自探看的,只能与皇后有关。
皇后自六皇子夭折后,便就宴朝这一个嫡子,后来也只得一个五公主宴雅琪。
算起来,五公主开年便就七岁了,宫里的孩子学习早,确实是该寻伴读了。
这善学书院里虽是有考试,可既然要入宫陪公主读书,定是不只看学考的成绩。
想必,宴朝是奉了皇后之命来的。
如此,稀里糊涂开了半日小差,贺思今可算是明白过来。
而后,訾颜一声清咳。
她一抬头,对上四下投来的目光,当中自然也有吝惟的,有周先生在,吝小公子瞧戏姿态不显,只那一点酒窝却是将他出卖。
完了。
贺思今硬着头皮站起来,周先生的目光凌厉,她有点犯哆嗦。
甚至,她都不知道先生问的什么。
踌躇之下,她认命开口:“先生,我……我不知道。”
哄笑。
吝惟更是差点抚掌。
訾颜悄摸回头,给她比了个个大拇指。
这个动作她熟,刚刚入学的时候,她就有幸得过她訾姐姐认可。
但这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心下忐忑,她揪着笔杆子看上。
意外的,周先生却是没发火,只是无奈摆摆手:“行了,今日便就上到这里,贺小姐留下。”
顿了顿,他抬手一点:“七殿下也留下。”
这更是叫人着慌。
贺思今左右看了一眼,阿锦为难瞅她,悄声道:“小姐,先生问的是,天冷了,小姐在窗边可需关窗。”
“……”
周先生训贺思今的时候,宴朝没有起身,他的学具都是吝惟打府里头捎来的。
现下除了被留下的,其余人包括书童丫鬟都早早离开。
因而,先生的声音便就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一个人的耳朵。
“贺小姐,先时你爹曾与我作保,老夫念你后来知努力,勤学苦练,特与你写了一本字帖,原本这字帖是假前便要予你的,只临时耽搁,不想,此番一个假回来,你竟堕落至此!”
周先生的话,叫贺思今眼波一亮,而后暗下。
看来,这字帖,是拿不到了。
果然,下一刻,周先生声音越发严厉起来:“依老夫看,贺小姐也实在不必这字帖,想必神游之间必有所得,哪里用费这般功夫。”
“先生,学生知错!学生今日实在不该分神,还先生再给学生一个机会!”贺思今这次是有些着急了,且不说先生嘲讽,光是那字帖,定是爹爹卖了脸面才求来的,她怎可叫爹爹失望。
“哼!”周先生冷冷一声,“贺小姐,你可知学如逆水行舟?你又可知学不可怠?你道人活于世,又有几个机会能返首重来?!”
“……”
“轰隆!”天际突然的一声冬雷,叫先生都跟着一顿。
贺思今却是被那一句“返首重来”怔在当场。
说不出的滋味。
“罢了。”长者一叹,却是对着后边道,“七殿下,今日老夫便不多留殿下了,还请殿下后边自行斟酌。”
先生夹了书卷愤然离去,半晌,贺思今才堪堪转身。
宴朝站在几步之外,瞧了一眼天色:“今冬,想必严寒。”
她木讷应了:“是啊,都打冬雷了。”
说来奇怪,眼前的女孩本不像是这般在意被批评的,也不知怎么就脸色泛白。
宴朝不禁多看了一眼。
贺思今自晓失态,重新整理了表情,才复道:“迟啦,七殿下,走吧?”
“你……”眼前的少年突然开口,缓缓问道,“很需要字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