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今连着好些年没过过中秋了,双亲不在,谈何团圆。
倒是宴朝,似乎也没有过节的习惯,便就是宫中着人来请,也不见他出去。
朝王府里每逢佳节都是异常冷清。
而今她回来了,自是要好好庆祝的。
普氏已经听青雀报了阿锦被罚的事情,这会儿又听孙婶说起外头忙活,有些诧异。
桌子上是昨日母女俩坐着一起打的络子。
有一说一,比她打得好多了。
她从小是兄长带大的,不比一般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皮得厉害,后来又得嫂子悉心照顾,从不晓女红,打络子这寻常女孩儿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她也是不大精通的。
她不会,生了女儿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准备叫她会,只盼她快乐就好。
却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今儿已经有了闺秀模样,抹去那日螃蟹的事不提,说话做事皆是有了分寸。
这书里头,怕是真的有什么黄金屋?
竟叫人生生镀了一层。
想着人进了中庭,果真如孙婶说的,中间已经单独辟出两处来,一处是已经做好了底盘的河灯,几个小厮正拿着毛笔上色,另一处是长桌,大家都围在边上,揉面的揉面,调馅的调馅,正中间可不就是自家女儿。
贺思今倒也不是真的馋这月团,单是想将府上人都聚在一起闹一闹。
此番她从模具里倒出一块精致花瓣的团子来,一抬头就瞧见普氏,遂举在手里跑过去:“娘!看!我做的!”
“今儿手是巧,我看这月团比你打的络子还要好看。”普氏笑,“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了。”
“定是好吃的!”贺思今指了指厨子,“我前些日子与郑叔一道打的槐花,香得不得了。”
“还加了槐花?”普氏嗯了一声,“那今儿确实有心了。”
娘喜欢槐花,贺思今当然记得。
说话间,余光扫见檐下青袍,身形便滞了一瞬。
普氏跟着回头,见得那边立着的少年,遥遥领了女儿施礼。
少年亦是回了一礼,并未下来,想来是不愿打扰了大家。
“娘,”贺思今回过头来,“家里有枣吗?”
“有的,庄子上才送过一批来,搁在厨房了。”
“我去拿!”
庭中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宴朝没近了去看,有来去的仆从路过,皆是对他行了礼避开。
虽贵为皇后嫡子,他却因生来病弱,年幼时就被送进军营训练。
父皇又寄予厚望,特命祖太傅跟在身边悉心教导,因此从未同皇兄们一块儿读过书。
兄友弟恭的场合便就鲜少有。
学问这些,他向来领悟得快,回朝后早早就开府上了朝。
算起来在宫里头住的日子也没多少。
是以,虽坊间皆传七皇子独得圣宠,却是不知,从小到大他也无甚机会承欢膝下。
少年老成,或许说的就是他。
至于那月团——皇家本就不似寻常,要吃点心皆是御厨做好了送来,哪里有一家子集体出动,花上大半个白日的时间亲自动手的道理。
目光一跳,将将跑出去的女孩欢蹦着回来,兜了一袋子东西哗啦啦一并倒进了盆子里。
是红通通的大枣子。
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一头一脸的面粉,花猫般,叫那灿烂的鹅黄裙面都失了色。
宴朝看了一会便重新回了房。
贺思今忙完再转首时,那人已经不见。
抹了一把脸,她拍拍手,也是,这等玩意儿他应是觉得无趣吧。
“来,阿锦,把面粉都倒进来!”
“来了来了!”
这一番热闹直持续到下晚才停歇。
长桌被擦洗干净了撤下,换成几张圆桌。
厨房里炖了一天的汤食和热菜都端上去,院子里满是香气。
贺存高笑得开怀,待得人齐才想起来一拍大腿:“忘了,你们先等等,我去请七殿下过来。”
“请他……”做什么?贺思今话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若是不请才是不对,声音就矮了下来,“他应该不会来吧?”
“那也是要请的。”贺存高搓搓手站起来,“再者说,今日佳节,七殿下向来和善,自不会拒绝。”
啊?
贺思今哑然。
却是普氏在一边拍了她手:“说你懂事吧,这孩子怎么还时好时坏的,打摆子不成?”
“我说实话么。”
“我看七殿下年纪不大,也就是比你大五岁吧?论起来也还是个孩子罢了,却已经能这般沉稳当事了。嗯……年少有为,实属不易。”普氏话没说完,贺思今却是能听着话音的。
以其出身,不仅没有恃宠而骄,反而谦逊有礼,这些日子对贺家人也恭敬有加,便是下人他也能微笑待之。
普氏会有这般好印象,正常。
贺思今却无法寻常看他。
刚想要张嘴辩驳一句,才发现左右根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娘,看人不能看表象的,他如今得爹爹医治,又暂住我们贺府,总不该垮着脸的啊。这些……女儿也能做得!”
“你做得什么?上场打仗还是生擒敌军了?”
“……”算了,锯嘴。
当然,普氏不过是逗逗女儿,这会儿瞧女儿模样复又压低了声音问:“今儿,娘问你,你为何讨厌七殿下?”
这一问直吼吼丝毫不带转弯抹角的,叫贺思今瞠目结舌。
“怎么?猜错啦?”普氏歪头,“上次螃蟹的事儿我就奇怪了,你最烦剥螃蟹了,哪里是要吃整蟹,不想给七殿下吃才是正经吧。”
“娘胡说,我就是护食罢了。”
“喔!你还护食啊?我怎么才晓得?”
“娘!!!”
说话间,身后响起爹爹客气的声音:“殿下这边。”
“嗐——”普氏这才正了正身形,难得有了点长辈的样子,目不斜视地与边上女儿道,“讨厌就讨厌吧,不过面子上可得过得去。”
“不讨厌!”贺思今咬牙压着声音纠正。
“不过如若是他真有错,纵他是殿下,娘也给你做主。”
“……”人已经快要到眼面前,贺思今再辩就不合适了,干脆退到了普氏身后,顺便扯了扯亲娘的衣袖,求她莫再说了。
普氏这才忍了笑迎上去:“都是家常小菜,还请七殿下莫嫌弃。”
“是我叨扰各位了。”宴朝略微欠身回礼,又觑见贺夫人身后的小姑娘,小小的发包上坠着珠花颤颤,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仿佛她很是怕他瞧过去。
“请!”贺存高兴致颇高,小厮应声摆了椅。
贺思今眼见着那人与爹爹一并坐下,自己也被普氏伸手逮来出来。
“这孩子,怎生还怯场了,刚刚谁喊的饿了。”贺存高笑,“坐你娘身边,开席了。”
怯场?脖子上架刀都能站稳的人,还能怯什么场子?
宴朝掀眼,果真是见得那小姑娘脸色都不好了。
不知是噎得还是当真羞得。
想笑,抬袖掩了下去:“咳!”
贺思今瞟了他一眼,见得少年正垂下手在身侧,面上平静。
“……”
一顿饭吃得欢畅,宴朝院中的侍卫也领命与贺家仆从一并坐了旁边的桌席。
预想的尴尬并没有到来,宴朝全程都是放松的,碰上人敬酒,他也会拿茶盏兑水应了。
全无不近人情的姿态。
贺思今扒拉着饭,偶尔偷眼看过去。
夹菜,吃饭,觥筹交错,少年都做得顺遂。
“今儿,你今日不是领人做了月团?快些端出来叫大家尝尝。”普氏提醒道。
“哦?今儿做的?”贺存高眼睛都亮了,“快快快!”
贺思今抬眼,正见对面那人也饶有兴致地搁了筷子。
“来来来!月团来啦!”孙婶的声音适时夹入,后头阿锦和青雀端了满满两个托盘。
各色月团上了桌,正逢云层散开,院中落了银辉,与灯盏交相辉映。
“这么多种?”贺存高开心,“叫为父猜猜,都是什么馅啊。”
“那爹爹可要好好猜,女儿做了记号的。”
“就你机灵~”贺存高说着便指了指其中一盘,“这个定是槐花的!你娘最爱吃了!”
“猜对啦!”贺思今拍了手,拣出一块来摆进普氏的盘子,“那就奖励爹爹一个!不过爹爹定是舍不得娘的,还是娘吃吧!”
“呵!”贺存高笑。
普氏跟着点了另一盘:“那我猜这盘是豆沙的!对不对?”
“对的!”贺思今笑起来,却是拣给了贺存高,“不过,娘是打边上偷看了我做记号的,不算,所以这块给爹爹!”
“小气。”普氏虽是骂着,嘴上却已经笑开。
“殿下。”贺存高伸手替宴朝也夹了一块,“不知道殿下口味,这槐花乃是贺家特色,外头等闲不做的,殿下尝尝?”
月团甜腻,宴朝却未推辞。
贺思今见了,忽而又道:“七殿下身上有伤,槐花性寒,还是吃这枣泥的吧。”
说着,她从最后一个盘子里拣出一块来递过去。
宴朝不察,下意识地端了盘子伸长手接了。
“枣泥的?往年倒是没见府里头做过。”贺存高瞧了一眼,“好吃吗?”
“也是听人说的,就让孙婶拿了枣子试着做做看,应是没豆沙和槐花那么甜。”贺思今随意道,“做的也不多,吃个新鲜。”
“有劳了。”接话的却是宴朝。
贺思今抬首,这一晚来第一次正视他的脸。
那人已经低头咬了一口。
“如何?”普氏竟是比贺思今还紧张般问道。
“好吃的。”
一语落,席间欢笑。
贺思今自己都没意识到,闻声后她兀自轻轻松下的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