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瞧瞧

厨房里,贺思今还在与贺存高僵持。

她爱吃蟹黄,京中却不养蟹,是以每逢中秋前后,舅舅都会特意挑上一些走运河送来。

纵然伤者不宜用腥物,可西屋那位本就是做戏,南边的蟹又难得入京,哪里有当真不给七殿下奉上的道理。

宴朝的“伤势”,父女俩都是晓得的。

此番大眼瞪着小眼,贺存高只当女儿贪嘴不懂事,苦于当着厨房里其他人的面,不能点破,气得喘气,贺思今却是故意的。

蟹最是鲜腥,味儿大,容易露馅,爹爹定是要差人将那蟹肉和蟹黄先行挑了,再炖进粥羹里偷偷给西屋送过去。

本是十足礼待。

可爹爹却不知,宴朝是吃不得螃蟹的。

她曾亲眼见得他呼吸急促的痛苦模样,断不能叫爹爹担上这加害皇子的罪。

但这种事情,叫她一个没见过七殿下几面的小丫头如何说。

就是说了,她怎么解释。

思来想去,以她如今身份,也就只能跟爹爹耍无赖了。

好在贺小姐八岁之前的岁月里也没少为了吃“大动干戈”过,故而爹爹气归气,也没怀疑上别的。

倒是普氏,一进厨房就怪道:“今儿你可是遇着什么不开心的?这些日子我与你爹都觉得你长进不少,学习也是上心,该是越来越懂事的,怎的突然反相?”

“我没,我就是……想吃蟹了,爹爹偏偏不允。”

普氏扭头:“她要吃,蒸两匹便是,有什么好闹的?也不怕人笑话?”

“哎呀!”贺存高有苦难言,差点要跺脚了,只点了点女儿,“今儿,我且问你,道理是不是要讲的?今年南边水大,原本蟹就少,你舅舅能送进这几匹已是不易,你若是等等晚间一起吃便就算了,为父何须与你争这些玩意儿?可……你可有孝道?!”

“一共几匹?”普氏问。

“回夫人,原本是不少的,可今次不知怎的,途中死了好些,竟就剩下四匹了。”厨房的郑叔回道,“老爷是想一并将蟹黄蟹肉都挑出来做成羹,大家都分些,小姐更希望直接蒸来吃。”

“就剩四匹?”确实太少了,普氏拧眉,贺家向来和气,上下都是家人,往年遇上吃蟹,也是人人有份,实在分不了,也会做成羹尝鲜,她复又看向女儿,“今儿,这就是你不对了。”

贺思今说不出话来,确实理亏。

但——

外边有人报说是七殿下来了。

“七殿下起来了?!”贺存高先行反应过来,以为是那日的女子有差,匆匆出了厨房。

厨房里立时噤声,皆是跟着出去。

宴朝被人扶着,面色不知怎么做到的,苍白得很。

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贺思今想,低下头去。

廿七将事情大概报过了,此番宴朝看向厨房门口的女孩,她今日梳了两条垂髻,乖乖巧巧的。

只是面上微红,可见将将里间争执之激烈。

女孩埋着头,发间几朵珠花浅淡,与身上裙色一般无二。

到底是个小孩子,宴朝想,还是个爱吃的。

为着吃,倒是不大顾得贺家了。

不由失笑。

宴朝抬手压了唇角,轻咳一声:“诸位莫要拘礼。”

贺存高迎上去:“殿下今日可好些?”

“神医圣手,好多了。”

普氏矮身行过礼:“叫殿下见笑了。”

“夫人说笑,是我叨扰了。”宴朝道,“方才想着走动一下,路过此处,听着厨房里讨论做蟹。”

说是讨论,简直是给足了颜面。

连同贺思今都觉得脸红。

没曾想,那少年继续道:“这蟹京中少有,只可惜,我自小便就不能吃蟹,如今又落了伤,没了口福。贺小姐看来是懂美食的,可莫要辜负。”

“……”贺思今猛地抬头。

他竟然,一直知道的么?

她以为,那一次他是无意食用才发了病。

“殿下不能吃蟹?”贺存高道,“是食之恶心腹痛?”

“怕是更严重些。”宴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这……这实在可惜。”贺存高搓了手。

这笑落在贺思今眼中,却是震惊。

他真的是故意的!

她一直觉得,前世里的宴朝只是没心。

似是这世间事,没得什么是能叫他动容。

名利,钱财,甚至是女人,无一能入的他眼,朝王府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他皆是冷眼瞧着。

如今看来,他还十足是个疯的。

晚些时候,青雀端了一碗蟹羹来。

事情似乎因为宴朝的突然出现解决了。

贺存高却仍是要教训女儿的。

宠归宠,不讲道理却是贺家不能忍的。

贺思今自然不觉委屈,说起来,蟹羹其实更好吃,也免得剥螃蟹的麻烦。

她只是一想起宴朝就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他今日,算是解围吗?

解围。

她认识的朝王殿下,是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甚至,临死的时候,她眼前蒙着血雾,勉力去瞧他最后一眼。

朦胧里也只得他一句:“好生安葬。”

是了,她将他,当过仇人,当过殿下。

恨过,利用过,千般算尽过。

亦——真心过。

只是,主仆一场,终究陌路。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如今,他装的也好,真的也罢。

与她贺思今,都不该也不能有什么干系。

保住贺家,寻一个如意郎君,才是她该做的。

蟹羹见了底,贺思今才舒了一口气。

竟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果然,人不能轻易想心思。

又是几日,吝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贺府门前。

这些日子来探病越来越多,还是今上发了话不叫外人打扰,才得消停。

可吝国公府不算外人,毕竟皇亲国戚。

吝惟进院就喊:“你这身体可以啊,中了两箭这么快就能起来了?”

说着他上手就要揽人,被侍卫拦了:“吝公子小心。”

“我小心着呢!我不碰他就是,你闪开。”吝惟说着便就自己拣了凳子坐下。

宴朝挥挥手叫侍卫退了:“你怎么来了?”

“来瞧你啊,訾颜那丫头烦死了,她不得来,天天就晓得催我。”吝惟说着兀自掂了桌上茶水灌了,“要我说,今上跟你母后都亲自瞧过了,又有贺神医守着,你能有什么事?”

“再过几日,应是无妨了。”

“还得几日?”吝惟瞅他,“不是说能下地了么?既是能动了,赖在人家贺府不好吧?”

“……”

吝惟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宴朝不以为意:“箭头有毒,伤口不好处理,得贺神医亲自来上药,日日查看,在此方便。”

“有毒?!”吝惟按下杯盏,“不是流矢所伤么?怎么还带毒?”

“西戎的毒,此番他们挑起战争的因由便就是和亲王女受辱讨回西戎,要为王女讨一个公道。”宴朝缓缓坐下,“西戎败局已定,本该是议和之时,却不知为何,他们竟敢在我回程途中布下埋伏。”

“这怕是有毛病。”吝惟说得直白,“要鱼死网破怎么的?”

“这几日我亦在想此事。”宴朝说着揭开桌上的药盅,“现如今的西戎王是弑兄上位,今夏西南水患,民心本就不稳,又遭大败,这新王许是想拼一拼。”

吝惟听得不用心,单是眉头随着那揭开的药盅狠狠抓起,倒像是自己亲尝一般,躲得远远的,身子都偏斜了。

宴朝无奈拿广袖遮了一口灌下,面色到底还是变了。

侍卫躬身:“贺神医特意交待过,这药用过需得一炷香后再饮水,殿下忍忍。”

“可怜。”吝惟只觉定是苦得不轻,拿手扇了扇,“你这屋子里,药气属实重了些,我扶你出去走走?”

“不了。”

“哎呦,走走呗,外头空气好。”

“我这伤可不兴走动的,”宴朝搁了药盅,“倒是你,今日中秋,你该是要早些回去陪陪姨母。”

“我不想回去。”

“怎么?”

“昨日你大皇兄回京了,今日一早我出门的时候还撞见他来,许是要留下一起过节的。”吝惟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自打我姐去后,恒王已经多时未回了,此番回来,不免叫我娘见着又伤心。”

这是京中人都晓得的。

当年恒王征战在外,不得陪伴已经有孕在身的吝祎,后来吝祎难产而死,是以恒王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自责之外亦是心灰意冷,常年戍守。

吝国公府只吝祎和吝惟这一双儿女,吝惟还是其长姐去后才出生。

失女之痛叫吝国公一夜花白了头。

恒王重情,曾长跪吝国公府门前,得了国公亲扶才去的边关。

因此恒王这次回来,今上特允其缺了宫里中秋宴,替吝祎孝敬国公府二老,圣旨昨日就下了,可见圣人仁慈。

“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回去。”宴朝拍他一下,“现下只你能叫姨夫姨母开怀了,怎能在我这里赖着?”

“哎!”吝惟叹了一口气,“对了,今年你也不得回宫过节了,皇姨母该是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吧?”

“你想要?”

“有什么?”

“来人。”宴朝一声唤,侍卫端着箱子出来。

吝惟狐疑:“这什么?”

“补身子的,”宴朝道,“将好,我实在吃不下了,你替我分担分担。”

“罢罢罢!我这就走了。”吝惟忙不迭起身,“无福消受,无福消受哪!”

待人去了许久,廿五才从后头走出:“殿下。”

“怎么说?”

“王女的伤已经大好,殿下回府便能问话。”廿五瞥见桌上药盅,“殿下,是药三分毒。”

“无妨。”宴朝顿了顿,“吝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讨厌药气的?”

廿五一愣:“属下不知,应是一直讨厌?”

“不是。”桌边的少年一手叩着桌沿,“儿时我身子不好,药苦,他却说药香,以为我吃的是什么好东西,执意要尝,还被母后罚过。”

这些廿五不知,沉默一瞬:“应是后来明事了,就变了吧。”

“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宴朝瞧了一眼窗外。

“属下来时就瞧见贺小姐正领了家仆在中庭开了场子做月团和灯。”廿五开口,“这屋里闷得很,殿下可要出去看看?”

是吗?

宴朝想了想,呵了一声:“我道吝惟为何要扶我出去……”

不待廿五细问,少年已经起了身:“走吧,出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