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防备

眼前人一笑就露出一点酒窝,落在右脸颊上,将少年衬得更添可亲。

贺思今前世里与这个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少,全因宴朝与他交好,她入府第一年,吝惟出入朝王府乃是家常便饭。

怕是宴朝的身份比吝小公子的名号更好用些,这人总爱挂在嘴边的便是“我朝王表哥”。

正如他自己所言,吝惟确实是个好人。

却也是个可怜的好人。

她入朝王府第二年起,吝惟便就再也没自己出现过了。

听说是突发恶疾,差点去了半条命,好容易救醒了,从此口不能言,不愿再见人。

吝家为免其难受,将他送至苑山别院长期休养。

思及此,贺思今又望了一眼面前的笑脸,无端就多了分慨叹。

矮身施礼,她低声道:“吝公子。”

“怎么?被我戳破心思啦?!”吝惟有些得意,天真得很,“哎,我道你入院第一日就敢跟着訾颜那丫头乱跑,该是个胆大的,怎么现在头都不敢抬?爷又没怪你什么。”

一席话,倒叫贺思今这端直模样显得苍白做作了些。

“吝公子,”阿锦没管住嘴,“不是我们家小姐要跑的,是我们家小姐被拉着跑的!”

“哦!所以是訾小姐的错啦?”吝惟接得顺遂,笑意更盛。

阿锦这抓不住重点的,贺思今伸手将人拉了:“吝公子,今日是我不对,该好好与公子请教问路才是,咳……做学子的,确实不当干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咳……情咳……来咳咳咳!”

“????”吝惟不自觉便退了一步,而后,又刹住了步子,狐疑看她,“你这是真咳假咳?”

“啊?咳咳咳……对……不起……”贺思今憋得慌,没来得及思考这人说的什么,怕是刚刚一番话说急了,这咳起来就止不住了。

愣是咳了个昏天黑地。

入学第二天,贺思今又迟到了,还是带着堂堂吝家公子一并迟到的。

周先生看过来的时候,本就不善的脸更是垮得厉害。

“先生,学生来迟。”吝惟先开的口,“还请先生责罚。”

贺思今急得又要咳嗽了。

怎么就自请责罚了?!

这不是还没解释吗!

生病这种事情,不是人为能控制的。

周先生总不会不讲道理。

等等,不对。

她亲爹明明就是神医,她明明已经用了药,是这人偏非要带她去书院医堂瞧病啊!

她可太冤了。

昨天是因为訾颜,今天又来了个吝惟。

这善学书院恐怕是跟她命里带冲吧?

想着,她还带着一丝期盼望向座上。

不想正对上周先生严厉的眼。

“道歉。快。”吝惟目不斜视,唇口不动地出声点她。

鬼使神差,贺思今跟着有样学样:“学生来迟,还请先生责罚。”

“很好,”周先生放下书卷,“那贺小姐今日就将小学抄三遍吧。”

顿了顿,他瞧向一边的吝惟:“至于吝公子,作三篇晨论交来。”

“是!”吝惟乖巧得怕人,全不似方才廊上坚持要领她瞧病的固执撒泼模样。

贺思今心口堵,半晌才从罚抄的打击里反应过来应了声。

接着,又听周先生问:“缘何迟到?”

这次,吝惟才言简意赅地将廊上偶遇贺家小姐后将其送医的故事讲了一遍。

其间不乏夸大其词地描述了一番某人咳不能自己的模样。

周先生的花白胡子抖了抖。

“吝公子说的可是真的?”

贺思今点点头,不敢多言,只看了一眼阿锦,后者赶紧将药包提了提。

如此,那罚抄才终于从三遍减到了一遍,吝惟自然也是跟着减了。

“这一遍是要告诉贺小姐,学而得法,身体是本钱,老夫从不推崇带病读书。事半功倍方为上策。”周先生说着,重新执了书卷,“至于吝公子,错在应提前命书童告知。当知轻重缓急,行事有序方不会乱了方寸。”

“是,学生受教。”

“学生受教。”贺思今跟着答。

嘴里如此,心下却叫忧患,就是一遍也是很要命了。

贺思今愁苦得很。

不仅因为罚抄的事儿,还因为今早这么一闹,她仿佛是真的出了名。

休息的时候,还有几家小姐特意来与她打招呼。

大约是因着她实在是年纪小,婴儿肥明显,以至于有两位甚至还上手捏了捏她的脸。

前世里她打奴业司里受训,又跟在宴朝身边五年,到哪里不得端直着,如何受过这阵仗。

一时间,座前訾颜空下的位置就没闲下来过。

叫人怪措手不及的。

不过转念一想,又有点明白过来。

论起父亲在朝中地位,以她的身份,能进善学书院其实不易,总叫人往走后门上想。

今日她又是吝惟亲自送去医堂的,左右都扯上了一点关系。

若说这书院里最大的权贵,也就是吝惟了,毕竟这书院都是吝国公府的。

再者说,她记得吝惟口不能言前一直都挺受贵女们欢迎。

惊才艳艳又能说会道的少年郎,谁人能不欢喜。

更莫说这些大家小姐们,豆蔻年华,虽未及笄,家中却也早早开始相看。

如今她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孩儿,饶是与吝惟交好,也不会叫人往其他方面考虑。

没有竞争,又似乎能说上话。

正是一个很好的与吝家搭上关系的门径。

虽然,她这个门径自己都很迷茫。

倒是出院的时候,瞧见吝惟又等在门口。

“贺小姐可是奇怪为何无错领罚?”

“不奇怪。”贺神医的药起了不小的作用,贺思今终于不喘了,喉咙却还是痒的,斟酌着没讲长句子,“先生定是深恶油滑的学生。”

“贺小姐聪明呀!”吝惟说着微微俯身,欺近了些,讲秘密一般,“记住,对咱们这位周先生呀,先认错,再好好解释,才是正道。”

贺思今几不可察地往后一让。

接着,她复又仰头嘻嘻一笑,眼睛跟着亮起,也学着他压低声音做戏一般夸张道:“原来如此!今儿谢吝公子赐教!”

“嗯嗯。”吝惟直起背来,很是受用地摆摆手,“行啦,回吧小丫头。下次爷就不救你了。”

“是!”贺思今应声,蹦跳着跨过门槛,往贺府的马车去。

贺府的大丫鬟已经远远拿着水囊招手。

吝惟抱了胳膊立在门口瞧着,那小人儿头也没回地钻进了马车里。

欢喜雀跃的模样很是不谙世事。

可是,方才他凑近时,她面上一闪而过的防备不假。

人下意识的反应最是骗不了人的。

那样机敏的警惕,不该出现在一个年幼的小丫头身上。

最起码,不该出现在八岁的贺府大小姐身上。

“贺思今……今儿……阿今……阿锦。”少年一甩衣袖,突然呵了一声。

“少爷,”有书童跑过来,喘着气,“夫人!夫人在祠堂等你!”

院前的身形一顿,而后,少年人嗨呀一身扭身往国公府大门匆匆而去。

马车里,因是刚刚跑了一阵,这会儿贺思今又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呛了风还是呛了口水。

刚刚吝惟探身过来的时候她着实是惊到了,下一瞬才意识到并无必要。

诚如他口中所唤,她现在就是个黄毛小丫头啊!

应是真的逗她好玩,才故意当小秘密作态给她说话的吧。

拿一个过尽千帆的心当一个小姑娘,大抵真的是有点难。

贺思今想着,又皱了眉头。

当然,最烦的还是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

怪她,打小就挑食,以往皮归皮,却也是把懒骨头,是以这一个小小的毛病竟然扛不住还严重起来了。

“小姐用了老爷的药还咳得这么厉害?”青雀替她拍背顺着气问。

“咳!无妨……咳!我晚上咳!问问爹……咳咳咳……”

于是,这一回府,从普氏到孙婶,嘘寒问暖的没个停歇。

待晚间贺思今拎着笔罚抄的时候,门被叩响了。

贺存高打外头进来,伸手就替她把了脉。

“这风咳,虽说是突发突止的,但反复起来最是磨人。”他说着便松了手坐下,“你书院药堂的药方子我瞧了,尚可,爹给加了一味,你睡前吃。”

“好的爹,咳咳!”贺思今忍了忍,嗓子已经哑了,“我咳!晓得了咳!”

“莫再说了,爹就过来瞧瞧。”

说的时候,他眼神逡巡在案上的罚抄上。

贺思今下意识又心虚地咳嗽了一下。

不过他爹并没问,不知是早就知道缘由还是不想叫她再开口。

须臾他和蔼道:“我们家今儿长大了,这么多字都能抄得了。”

这话说得,贺思今自己都想脸红。

好在贺存高没有将宠溺发挥到极致,终于公正地对着贺思今刻意写出的幼稚字体又道:“不过这个习字啊,是功夫事儿,没法子一蹴而就的,后边为父寻一本字帖来,你对着先好生临摹着,总能好的。”

“好的爹!”正合她意,原本贺思今就琢磨着,她确实要重新练字,一个贵女写出一手与当朝皇子一模一样的字,传出去怎么解释,再者说,装孩童已经很麻烦了,如今正式读书了还要装着描画字体,太辛苦,却又苦于一时不知该怎么练。

贺存高点点头:“说起这字,如今京城里写得最好的当属你们的周先生了,若是能得他赐字帖,才是最好。”

啊?什么?

贺存高没留意亲女的震惊,继续道:“其实今日回府的时候,我碰见你们周先生了,他还特意与我提起你。”

“……”贺思今这次是真的哑了,这才是今晚爹爹特意过来的原因吧。

“爹晓得,你打小就不爱读书,你跟你娘一般,总不爱被拘着。”贺存高道,“但是呢,咱刚刚进学,总归态度得端正些,不可浪费了先生的讲授,你觉得呢?”

贺思今点头,张了张口:“女儿……咳!知道了。”

“周先生说了,倘若你这月能学有长进,便就予你一本字帖。”贺存高瞧她,“可能做到?”

能……吧?

只要没有人再拖后腿。

贺思今如是真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