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药监掌事贺大人与姨夫说起这贺家姑娘入学的事时,宴朝是在的。
贺大人出自杏林世家,传闻其祖上乃是药谷出身,历经两朝隐世而居,直到大宁初建,百废待兴,其父才入了司药监,只是老贺大人去得早,在宴朝出生那一年便不幸脚滑落水去世,好在贺存高继承了其父衣钵,乃是当世神医。
可那日,向来清高的贺大人,却是搓着手与姨夫道:“吝国公有所不知,小女识字不过一二,顽劣得很,我们只愿她能有些长进,不被退学便好。倘若是当真待不下去,还望大人给些脸面。”
吝国公府的书院等闲人家去不得,一来因着姨夫这大宁第一状元之名,父皇亲赐“善学”二字,莫大的尊荣便就区别于一般学堂。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宫中皇子公主的伴读亦是从吝国公府中挑的。
有着这可能入宫伴读的机会,想进的人自然不会少。
所以门第身份背景,便就筛掉一大批人。
也正是因此,吝国公府的学习,要求更是苛刻。
躲懒扶不起的,就是进了也会被退学回去。
虽说最后进宫的凤毛麟角,但是这吝国公府出来的学子,经由一番教授,自也不会差到哪里,所以,便就是孩子磨难,做父母的也定是要加紧劝着帮着不叫被退学的。
到了贺家可倒好,竟然提前就已经考虑了被退学的时候能体面些离开。
足见娇宠。
若不是贺神医曾救过姨母的命,怕是以姨夫的性子,早就在宫门口发火了。
今日一见,小姑娘倒也不像个不学无术到叫贺大人这般未雨绸缪的。
宴朝想着,觉得有点意思。
这边马车里,普氏定定瞧着自家女儿。
崴了脚不是什么大事,贺家奴仆又多是祖父药谷带出来的后人,所以接骨正位都是顺带脚的事儿。
退一万步说,前头那八年,贺思今从来折腾,上房揭瓦的事情也没少干过。
普氏不是担心这个。
“娘怎么……这般看我?”低了头,贺思今没敢与母亲对视。
普氏摇头:“今儿,你可是换了芯子?”
知女莫若母,哪怕是普氏这般粗枝大叶的也不例外。
却叫刚刚意识到自己重生的人震在当场。
“娘说的什么,怪吓人的。”好容易稳住心神,贺思今小声讷讷道,八岁的自己应是该这般的吧?
普氏却不为所动,坚持道:“我的女儿什么样子我能不晓得?你那三脚猫爬树的功夫还是我教的,你舅舅说你与我打小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罢了,她一抬眼问青雀:“现下你看看,我俩像吗?”
青雀被问蒙了。
那小姐是打夫人肚子里爬出来,她还能说不像怎么的?
斟酌片刻,她才小心开口:“前时小姐确实活泼些,不过老人都讲,吃一堑长一智,小姐这不是换了芯子,是长大了。”
是吗?
普氏歪头又看了看女儿。
贺思今赶紧就哎呦捂了脚:“就是,娘你过分了。”
下一刻,那手顿住。
她听得身侧人颇为遗憾地叹了一息。
普氏的话轻飘飘入了耳:“可我不想她这么快长大。”
低着的眉眼瞬间盈了潮气。
娘亲啊。
她太久没有体会过有娘亲爹爹护着的感觉了。
竟是有了些初为人女的怅然。
“那女儿,就永远不长大!”她抬起头,灼灼瞧着面前的娘。
“咚!”
脑瓜子上被崩了一下,普氏收手:“我就随便说说,你可别当真。进了书院好好学习,莫要被退学了,我与你爹丢不起这人。”
青雀别过头才忍住笑。
论起变脸,夫人那才是个中好手。
小姐太可怜了。
贺思今一回了府,孙婶就给她抹了药。
没伤到骨头,刚好赶在开学前一天好全。
普氏挑了好些天最后还是把青雀拨给了她。
青雀是孙婶的女儿,与阿锦一样,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被孙婶养得好,聪明知分寸,又因为她爹是府上护卫,打小就跟着学了些功夫,是以在府里半大孩子里也有威信,不说别的,阿锦就很是听她话。
所以,由青雀看着两个八岁的孩子上学,自是最好的。
入学当天临行前,普氏还特意在车下叮嘱青雀:“若是这两个小的不听话了,你替我先行教训。”
阿锦听了一耳朵,眼皮子直跳,合了车帘往贺思今边上凑了凑:“小姐,青雀姐姐不会天天打我吧?”
“娘说了,不听话就能打。”贺思今今日穿了一身芽绿衣裙,是普氏亲自挑的,说是显朝气,她伸手压了压襟前的衣带,还有些不适应这般鲜亮的颜色,压完她抬眸,“你作甚天天要惹人打?”
一句话堵了小丫头的嘴。
待青雀上来,马车便就往吝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书院开得早,路上尚还冷清,只有巷口的包子铺袅袅冒着烟火气。
青雀带着阿锦开了书箱一一重新点过书本,唯有贺思今一人闲着。
她想起那日少年的脸。
印象里,前世耳闻他声名的时候,就是他十三岁单骑入敌营,生擒西戎将领。
后来,恒王谋反,兵临城下,十五岁的少年一把金弓,一箭取其首级。
第一次见,便是抄家那日,已是朝王的少年负手立在檐下。
十一岁,她成了他的书房侍女。
那个时候,她已经叫阿锦了。
论起来,如墨轩那日,竟是两世来,她第一次见到尚且还未封朝王的宴朝。
原来,那样的一个人,也曾有过这般少年郎的模样。
马车悠悠停了下来,外头已经能听着细碎的说话声。
“小姐,到了。”
贺思今扶着青雀下车,书院是打吝国公府边上单独辟出的一座大院,不入公府大门,单独挂了牌匾。
善学书院。
善学二字据说是当今圣上亲题。
有小厮出来领着阿明去马厩。
同一时间书院门前又停了一辆华贵车辆。
贺家不算大家,比不得这些贵胄,贺思今先行让在一边。
便见一位鹅蛋脸的少女着一件银红窄袖衣衫,轻巧跳了下来,目光一扫。
“你也是来读书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倨傲。
“是。”贺思今答,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你多大?”女孩问。
贺思今想起来了,这是訾将军的小女儿:“我今年八岁。”
“才八岁?”訾颜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朝哥哥说今次开学我就不是最小的那个了,原是真的!”
朝哥哥?宴朝吗?
贺思今唯一的一次在朝王府里见到她,是她提了剑冲进来:“早闻朝王殿下已非旧人之姿,訾颜不信,此行,只为与殿下讨个说法!”
彼时她职责所在,拦在宴朝身前,却被身后人轻轻剥拨开。
“无妨。”他说。
那日,眼前的女子劈了院中木椅,摔剑而去。
“收拾了吧。”宴朝对她吩咐。
原来,他们曾是要好的。
朝哥哥。
贺思今心念了一次,忽而有些明白过来。
宴朝变化太大了,如果不是那日亲见,她也不会相信。
前世的宴朝,是冷漠到骨子里的人。
全不会替她按下那摇摇欲坠的书架。
思及此,她笑了笑问:“我比你小,你很高兴吗?”
“当然!你比我小,往后,你就跟着我,可好?”訾颜理所当然道,“我是訾颜,你,叫姐姐!”
“訾姐姐。”贺思今从善如流。
“行了,跟我来吧!”訾颜跟山大王收了小弟般,张狂极了,恨不能横着走似的,这就尽起了姐姐的职责,愣是带着贺府一行人将书院走了大圈介绍。
盛夏的天,便是再早也经不起她这般折腾。
贺思今如今一个八岁孩子,又少有锻炼,跟不上将军之女的步伐,已经出气带喘。
青雀背着书箱,终于提醒:“小姐,訾小姐,再不进书堂,怕是要迟到了。”
“喔!差点忘记了!今日开学第一日,周先生要查功课的!”一语惊醒梦中人,訾颜脸都白了,一把抓住贺思今的手腕,“赶紧跑!”
“哎,小姐!”
“訾小姐慢些!”
“快点!晚了要被抓上去背书的!”
入学第一日,兵荒马乱。
待贺思今终于跟着訾颜进了书堂院中,里头交谈声甚。
周先生没来,倒是那书堂外立着的——
“朝哥哥!”訾颜惊喜道。
贺思今看过去。
那人手里捏了一卷书,马尾高束,劲装打扮,闻声抬眼,接着便浅浅笑开。
“……”
晨光挥洒,檐下的灯盏流苏摇曳,少年星眸清透,竟是记忆之外的意气风发。
“朝哥哥!看!”罢了,訾颜回首看身后人,“你……”
“贺,贺思今。”
“这是我贺妹妹!”
一道浅碧的小身影入眼,宴朝瞧下。
目光落在被訾颜抓住的手腕上,又瞥见小姑娘额上的薄汗,心下明了。
“贺小姐的脚将将崴过,可没得你这么折磨人的。”
“啊?”訾颜看她,“你脚崴啦?!”
“没,已经好了。”贺思今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
訾颜却是有些担心:“我送你去医堂瞧瞧?”
“当真好了的。”贺思今怕她坚持,赶紧又补了一句,“我爹治的。”
“你爹……啊!你就是贺神医的女儿啊!”訾颜心下一松,“那肯定是能治好!”
“你都还不知道人家什么名字,就拉着人到处跑,”宴朝拾级而下,将书递进訾颜手里,“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她都叫我姐姐了!”
贺思今余光瞧见,那是一本《文选》。
訾颜松开她,兀自低头呼啦啦翻着:“给我这个作甚。”
宴朝未答,只瞧了另一人:“贺小姐。”
贺思今猛地抬头,然后,迎着光,她看见他含笑的眼。
“快些进去,”他矮声说,“趁周先生才走到门口……”
贺思今一怔,等意识到他在提醒,登时头都没敢回,提了裙裾就跑。
跑了一截,她回身,匆匆对着那人行了一礼,跳进了书堂。
翠鸟似的。
宴朝站在院中想,应是个鲜活明艳的,可这般小的人,怎么眼里总藏了心思。
怪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