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吉日兮辰良

上古纪天地倾颓,造化之神女娲炼五色石补苍天,杀巨鳌以立四极,女娲也因此神力衰竭,身殉苍生。

自那以后,神族掌天地之力,凡人崇信神力、大修神庙,妖族则避入深山,收敛爪牙。其后四万八千年,三界井然,四方有序。

——直到洪荒大潮的到来。

后世提及这场终结了洪荒纪的洪水,都要从西王母的七万岁寿典说起。

**

西王母的居所,是一座悬浮于昆仑山巅的兰茝宫阁,世人称为“悬圃”。

西王母是昆仑之主,亦是女娲之后地位最高的神明,众神视她为母。她的寿典自然是神界最隆重的盛会,众神或踏龙蛇,或驾香车,纷纷前来朝贺。

刚飞升的小神仙们有机会得瞻天颜,散居群山的老神仙也借此和暌违已久的同僚欢聚。

西王母的容颜仍如许多年前一般,丰肌秀骨,绰约天成。以凡人之眼看来,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但恁谁胆敢抬头直视她的眼眸,便不免受到七万年苍凉岁月的震撼。

她的内心已经彻底衰老了。她品尝过最浓烈的美酒,爱抚过最英俊的男人,斩杀过最残暴的凶兽。如今的世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令她提起兴趣。

酒酣耳热之际,西王母的长女,公主姑媱亲自为母亲作御风之舞。

姑媱身着黛色羽衣,纤腰若纨素,乌发隐鲛珠,她翩然飞入瑶池,轻声吟唱: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注1)

姑媱的嗓音如空谷鹂鸟,舞姿如流风回雪,她豢养的十二只青鸟在她身周翩翩相和,更衬得她如同正午骄阳般明艳。

姑媱是神族记史,保管《神典》,她的父神是上古纪随侍过女娲的神史。姑媱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多了几分父神的平易近人,是神界人人敬爱的公主。

一舞罢了,众神纷纷击节赞叹,如痴如醉。西王母朝姑媱浅浅颔首,但眸中并无什么兴味。

接下来,西王母之子河伯沉汤为母亲作劲射之舞。

沉汤生得俊美高大,额头上涂染着金色与蓝色交织的油彩,细长的凤眼透着高傲。他的父亲是上古纪的河神,如今他承父业掌管河洛,受万民朝拜。

他手持自己的本命神兵濯天弓,弓弦是龙筋所打,弓弦是龙髓所煅,在铿锵的鼓点中,仰天发出三箭。

三根箭矢分别准确地穿透天边的三颗星子,爆出苍穹中最为壮丽的烟花,星子的碎屑化作千条火光,拖着长尾落入远处的山峰后。

众神惊异之下,大呼河伯神技。

西王母的眼眸中添了一丝欣慰:“吾儿弓艺,不亚于朕。”

沉汤骄傲地看了姐姐姑媱一眼,持弓返席。

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

“怎不见无咎神君前来献寿?”

说话的不知是哪个新晋小神,还不晓得昆仑的神情世故。他原本只是低声议论,却恰好赶上姑媱之舞鼓乐方停,这下,大家都听了个清楚。

昆仑神族以女为尊,西王母膝下有一女二子。长女姑媱常伴身侧,其弟沉汤久居河洛,幼子无咎却很少露面。

据说,无咎神君在母体中孕育时恰逢大战,胎里不足,灵根不全。取名“无咎”,也是盼他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无咎神君一出娘胎,就温养在虞渊下的星燧塔中,直到千年前,才聚齐元神出塔。

出塔那日,神光照耀得虞渊万里如昼,无咎神君于神光中初现真身,当真是龙章凤采,霞姿月韵,当世无双。

最擅画的青琴神君那日恰好在场,回去之后,耗百年之力,为无咎神君绘了一幅画像。

再后来,神界身怀有孕的女神仙,都去临摹此画,挂在自家床头日日观看,只盼自己的孩子也有这般貌美。

今日来参加寿典的神君们,多半也都怀着看一眼无咎神君的指望。

云端玉座之上,西王母凝着冰冷的玉容,悬圃之中刹那间吹起了彻骨的凉风。

四下登时鸦雀无声,众神纷纷低头,生怕被错认成说话者。而那说话的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更是埋头不吭声。

一个小神仙摸了颗葡萄塞进嘴里,却发现葡萄已冻成了冰球。

终究是姑媱公主救了场。

“吾弟无咎,灵体有缺,三千年方能出塔一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话虽如此,女神仙们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姑媱顿了一顿,青鸟从旁呈上一卷竹简编册。

“母亲,无咎在星燧塔中温养灵根,也并未耽误修炼。他炼成了一件法器,名唤‘借月章’,托青鸟送来,给母亲做寿礼。”

西王母问:“何为‘借月章’?”

姑媱解开绳结,竹书展开,上面并无一字,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母亲请看——”

她将竹书对空一掷,竹简散开,像道道水光射向云端。水光再散作水雾坠落,却无一滴落地 ,而是如一块庞大的柔纱,飘浮在半空。

一轮皎白的满月在水雾柔纱上幽幽浮现,盈如玉璧,形若巨轮,近在咫尺,辉满昆仑。

“今日月朔,夜空无月,不免寂寥。无咎他说,母亲的寿典,应有皓月当空,方见得圆满。”

这错了时节的月华震慑了众神的双眼,引发了一连串情不自禁的惊叹。

西王母却似有所感,微微失神。

河伯沉汤低声笑道:“无咎的戏法变得不错。只是不知有什么用处,是能上阵杀敌,还是能立威于凡人?”

西王母回过神来,冷冷地看了眼姑媱:

“雕虫小技。……让他好好修行、安养灵根,莫要摆弄这些华而不实的机巧。”

姑媱微怔。

在漫长的岁月中,无咎神君的孱弱灵根已经成为西王母的一块心病。众神以为这是可以理解的,神族亲缘淡薄,但孩子总是母亲的忧虑。

西王母的脸上掠过一丝厌倦:

“朕乏了。”

她袖带轻扬,似乎要提前结束这场盛宴。

众神尚未尽欢,却也不敢违逆西王母之意,只得勉强压下遗憾。

此时,看守悬圃之门的伯阍前来禀报,道是云中君遣风师自云梦泽而来,为西王母献寿。

女娲去后,洪水渐平,妖兽藏匿,征战渐少,凡间人民望四时风雨耕作。云中君掌管风雨雷电四象,颇得民心,又从凡人中招揽许多门徒修为地仙,声势渐广。近些年来,云中君在神族中的威望,渐有与西王母齐头并驾之势。

但云中君向来谦冲自牧,克己慎行,多年来,云梦泽始终对昆仑执下臣之礼,从无怠慢。

西王母遂示意请风师上殿。

风师是位内敛儒雅的男神,说话也如清风般柔和,他王母面前跪下:

“微臣受云中君之命,为王母献寿!愿王母千秋永寿,松鹤长春!”

他手中牵着一根青色的仙索,线索的另一头拴着个半人高的金色活物。活物被捆成个毛团,如蛇般扭动,口中咿咿哀叫。

西王母勾唇:

“看来,朕的寿典已经劳不动云中君大驾了。”

风师慌忙伏地:

“微臣本不该多言,但云中君为了给王母准备寿礼,身负重伤,不得不留在云梦泽休养。……这一闭关,恐怕至少要数百年。”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云中君法力高深,善驭天地之力,是神界第一武神。到底是什么寿礼,竟能让他身负重伤?

姑媱代众神问出了这个疑问。

风师牵了牵手里的绳子:

“正是这孽畜!”

仙索一抖,绳圈荡开,只剩一股紧紧箍住那金色活物的颈项。

众神这才看清,那是只金色的长毛猕猴,面目如人般清秀。奇特的是,这猕猴手臂极长,脑袋两侧竟各有两耳,是一只四耳金猴。

据《神典》所载,长右状如猿猴,有四耳,其音如吟,见则郡县大水。(注2)它们到了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便会发生洪灾。

洪荒纪前的那场上古洪水,正是因为妖族祸乱人间所致,而其中为祸最广的,便是长右。

上古洪水之后,许多大妖都被神族屠杀殆尽,但长右善于隐藏行迹,逃入不知名的深山,难寻踪迹。

风师道:

“这恐怕是,世上最后一只长右。我家君上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雪峰山擒住了它,自己却被雪峰山顶的寒气所伤。君上叮嘱微臣,务必要赶在寿典时将这孽畜送到悬圃。”

西王母久久不语,半晌,才颔首道:

“云中君辛苦了,这寿礼,深得朕心。”

神界传闻,姑媱的生父当年就是被一只长右所害。昆仑诸神数万年来争相降妖除魔,却从未抓获过一只活的长右,供西王母报仇雪恨。

“依云中君之意,这孽畜,任凭朕处置?”

风师犹豫了一下,才补充道:

“既是寿礼,自然全凭王母处置!不过……君上确有建言,长右身怀驭水之力,倘若能驯为妖奴,或可为神界所用。若能避免杀孽,也是功德一件。”

西王母冷笑道:

“云中君太过心慈!树德务滋,除恶务尽,这道理他不明白么!”

她掷下一颗圣谕鲛珠,峻厉的声线响彻整个悬圃:

“来啊,将这孽畜推出斩妖台斩首示众!”

“姑媱,你代朕行刑。行刑之后,将这孽畜的首级,高悬在斩妖台上三百年,朕要用它的鲜血灌溉悬圃之花!”

姑媱轻颤了一下。

“遵命。”

那金色长右将红肿的眼眸撑开一线,大约终于听懂了,悲伤地号哭起来。它似乎是一头小妖兽,哭声里还带着些奶音。

神将们抓着它颈子上的仙索,把它拖出了閽门。

斩妖台上,一轮光华圆月朗照着山巅。

长右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有一瞬间,它被那月亮的美攫住了,似乎忘了自己面临死期。

直到一个比月亮还要美丽的身影从半空中落下,落在它的面前。

姑媱唤出了她的本命法器华池剑,那是一口如霜如雪的长剑,比昆仑的寒风还要锋利。

长剑缀着月光划过——倏然停在了长右脖颈间。

“你还有什么话说?”

姑媱持剑,低头看那小小的孽畜。

长右从月亮上收回目光,愣怔地瞪着姑媱,泪水从它的圆眼睛里流出来,将浑身的皮毛弄得湿答答的。

“不要……”

它哭着说。

也许,它真的是世上的最后一只长右。

姑媱皱眉看着它的泪水,剑刃迟迟未动。

良久,她将华池剑掷在地上,回身进殿,跪在西王母面前。

“母亲,父神确是长右所害,但,那已是数万年前的事了。这只长右年纪还小……”

她话未说完,閽门外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

不久,沉汤手持华池剑,入殿禀报:

“启禀母亲,长右已伏诛。儿臣已将它的首级挂在斩妖台大纛之上,为母亲浇花。”

“你……”姑媱惊愕看他。

沉汤懒懒一笑:“阿姊心软,便由劣弟替阿姊动手吧。”

“吾儿深明朕心。”

西王母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姑媱僵了一瞬,从沉汤手中拿回华池剑,便抿唇不言。

正当此时,一些惊恐杂乱的呼喊声突然从閽门外传来。

守门的伯閽奔进来,指着外面大叫:

“那孽畜的首级,会唱歌!”

西王母怒斥:“胡说什么!”

众神之母飞身而出,飘落在斩妖台前,其他的神族随后赶来。

于是,他们一起见证了四万八千年来,昆仑山上最令人骇异的情景。

小长右的头颅挂在大纛顶端,低垂着,四只耳朵和断裂的脖颈都源源不断地流着血。鲜血将素白的“斩妖台”旗布染成花红,又顺着立柱流下来,一直流到斩妖台下的土壤中。

但它的嘴却是开合着的。

头颅继续吟唱,声音极细,却仿佛趴在每个人耳边的呢喃。

“莫重乎山兮,莫轻乎水。

莫尊乎神兮,莫卑乎妖。

歌哉舞哉,瑶席玉珥。

殆乎殆乎,不周之山!

娲皇归兮扬霜戚,

洪水浩浩滔厥天!”

**

后来的神族记载洪荒大潮,都要从西王母的七万岁寿典说起。

这一天,世上的最后一只长右死了,水的力量再也不受掌控。

死去的长右用所有长右的力量吟唱出一个预言,它预言了洪水的到来,女娲的重临,还有洪荒纪神族的命运。

长右的头颅被碾碎,焚烧,粉末撒进了大河。可是,这首谶语般的歌谣,已顺着昆仑融雪的溪水,流向了四海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