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了,我一直请着长假,没有上班。丈夫从火车站那次相遇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女儿也一直住在奶奶家。这一段日子,几乎从早到晚都是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影子,甚至连电话都不曾有一个,似乎大家约好把我忘记似的。家——像一个寂寞的坟墓,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活力,没有色彩,就连惟一的生命——我似乎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现在才深深地感到,这么多年来,在遇见司马啸之前,惟一能证明我的生命存在的其实只有孩子与丈夫,而我的全部生活内容其实也就是这些。而丈夫与孩子的生活内容却不仅仅是我。当他们离开我后,可以照样生活,照样快乐,照样沿着他们的生命轨迹前行。而我,一旦失去他们,我还有什么?我天天躺在床上,与躺在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或者当我真的躺在坟墓里的时候,会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人,会有多少人能想起我呢?我这一次才真正体会到我的生活多么贫乏和凄凉,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寄托,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激情。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
每当天空第一缕阳光照在窗口,我知道天亮了,每当最后一缕阳光离开我的窗口,我知道天黑了。日出日落,梦里梦回,已没有任何需要我做的,或者我需要做的,惟一的等待是丈夫的消息,那个最后的宣判。这种等待,像一种死刑犯在等待枪决的时间,绝望而不安,惶恐而无助。在凄凄冬日的黄昏里,在雪花飘飞的晨光里,在夜半惊梦的时刻,在午后醒来的时刻,都变成一种在水与火里的煎熬和血与火里的挣扎。在这种挣扎里,我变得敏感和多疑,削瘦和虚弱。每当楼道里有脚步声传来,我都会像一只惊觉的森林里的弱小动物嗅听攻击者一样竖着耳杂聆听,疑心丈夫回来摊牌离婚。多少次,我把送牛奶的人误认为他,或者把邻居误认为他,然而每次都是虚惊一场。
在这种心惊肉跳的等待里,我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那是一个阴郁的早上,我在卫生间方便后,竟然失去知觉,在长达十五分钟的昏睡后才醒转过来。那是头上的水笼头里不断流下的冰凉的水将我激醒的。模糊中只记得好像掉进一个冰窟,当我爬上来时,我一直在拚命擦着身上冰凉的水……我慢慢站起,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虚弱,眼前一片片黑暗汹涌而来,脑中茫然一片,我不得不重新蹲下,任眼前的黑暗翻天覆地,任耳边的鸣叫响声震天。那一天,我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万一我死去,万一我就那样一直昏下去,谁会知道?当多少天后,当丈夫通知我离婚时,当他看到我已腐烂的尸体时……这种可怕的想法几乎把我击垮,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等待了,我要找他,我要告诉他不要再这样彼此折磨,我已承受不了。
我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一任他冰冷的声音刺痛着我。我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与你谈一次,或者如果你愿意就做个了断。电话里的他沉默着,我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因而在他的沉默里更感到不安和惶恐。我说,别这样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想见你一次,只想谈谈我们的事情。他仍然沉默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好吧。
下午六点后,我一直盯着表,耳朵却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每个动静,每串脚步声,都会令我的心狂跳一番,不知何时丈夫在我的心里变成如此一种让我恐惧让我不安,又让我期待让我无奈的人。从六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左右,周围邻居家的门一遍响过一遍,所有的该下班的都回来了,惟有我的丈夫仍然迟迟不曾露面。我几乎忘了吃饭,一直处于等他的紧张中。八点差五分的时候,我终于听到走廊里再度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我再一次冲向客厅的门旁,倾听着。是丈夫的脚步声,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却还留有原来的力量和节奏。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一瞬间显得犹豫和退缩。就在我准备拉门的时候,门上同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我的手在一瞬间感到慌张起来,转动两次才打开门。
打开门,我们第一眼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的眼睛,而这相对的一视,却让我们双方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和尴尬,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羞怯和伤痛。然后,我们像两只受惊的耗子般迅速地躲开了对方。我倒退着,紧张地示意他进来。他进到屋里,站在灯下,像一个走错门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当他终于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望着我时,我再一次深深的意识到,我是如何伤害了一个温和而柔情的好丈夫、好男人。他削瘦了许多,我用好几年使他刚刚丰满的身材,又快降回到结婚前后那段时间的样子了。他的额上皱纹又明显增多了,原来那种孩子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沧桑和坎坷。我心里酸楚不堪,眼睛变得潮湿起来,喉头哽咽,竟把一下午想好的话全部忘光了。
在这种沉默里,有一种忧伤的让人心碎的东西正在悄悄生长,像一棵破土的幼苗,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浓浓的气息。他终于打破这种忧郁,说话了,你气色很不好,病了吗?
我的眼泪随着他一句关心的问候突然涌出,我只有用力摇着头以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事儿。
他突然望向旁边的墙上,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现在已被翻了过来。我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并在恐惧中注视着他的表情。在一瞬间他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种痛苦的记忆涌向他的脸上,接着他平静下来,转过头,用一种冷漠的口吻说道,说说你的打算吧!
在他的突然变得冷漠的眼神里,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像一只沉在水里的船,凄凉和绝望。我慌乱地抬起头,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或许我的神态打动了他,或许我的难看的脸色让他心软了,他长叹一声,将放在腿上的手翻过来看了一看,似乎要寻找什么似的,接着重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一次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恢复了原来的宽厚。他将一只手伸到我的额前,但是,就在触到额头时突然又缩了回去,说,你真得没生病?
他的宽容和叹息像一股强劲的风吹得我脆弱的心飘飘荡荡,眼泪摇摇欲坠。我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再一次使劲摇着头,然而心里却哆嗦起来:他仍然如此厚待我,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伤害后。相对于纯情的他,我简直有点十恶不赦了:我从开始就给他一个破碎的身子,然后使他蒙羞,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欺骗了他,背叛了他,欺骗和背叛了一个对我痴情和忠贞的男人和丈夫。我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他,我还有什么资格配得上这份挚着的爱。
我站起身,两眼含泪,将背影面向他。我知道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了,是我给他自由的时候了,也是我自己惩罚自己的时候了。我再一次扭过头望着我的丈夫,他忠厚的眼睛和脸,他的关心和无奈,他的受伤和痛楚,他的执着和善良,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丈夫啊,我知道你的善良使你放不下我,我知道你的纯情使你仍然爱着我,但是我已经不配享有你了。或许在经历分离的痛苦后,你会找到一份配上你,使你幸福的爱情。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将眼泪硬是忍了回去。然后我强作平静地将视线越过他,看着他后边白白的墙壁,有气无力地说,分手吧!
他怔住了,眼睛里一时间露出一种困惑,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了起来。刚才那种关怀和柔和的表情也一下子消失了,他睁大的眼睛里正在流溢出深深的伤痛,他说,为什么?声音低得几乎像从某个遥远的角落传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关心这个为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为什么,我只是伤感地扭过头去,揪心地为他的痴情所难过。屋内一片死一样的沉默,我几乎可以听到眼泪流出面颊掉落地面的声音,甚至听到眼泪摔落地面后粉碎的声音。透过浓浓的沉默,背后丈夫的呼吸声慢慢传来,越来越重,像某个角落里传来的雷声,沉闷、压抑,我突然预感到在这种沉默里正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我感到痛楚的心正在沉落,掉进一个无尽的黑洞中去。
这场暴风雨终于来了。丈夫的喘息声突然停了,在我还没判断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一阵唏哩哗啦茶杯等东西摔地的声音伴随着丈夫的身影冲到了我的面前,他突然抓着我的衣领,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终于要嫁他了是吗?他的鼻腔和嘴巴呼呼地向我脸上喷着热气,好吧,我成全你!婊子!
我委曲地望着他的一脸愤怒,眼泪成串成串流着。我能解释什么,我的丈夫!面对你,我除了惭愧,便是痛悔。你为什么如此痴情,为什么?我已不配你,让我走吧!我心里一遍遍念叨着这些,然而,我不能说给他。
我终于大哭起来,我哭着说,让我走吧!
滚!滚到他的怀里!他疯狂地喊着,从我的身边跳了起来,然后,在客厅里像一只困兽来回咚咚地走着,不停地狂叫着,滚吧,婊子,走吧!无耻的女人,没有良心的女人。我他妈混蛋!我一次次等着你回心转意,一次次原谅你,到今天我还一直以为你会忏悔。
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瞪着愤怒的眼睛,双手砸着自己的头,大喊着,我真他妈傻,为一个婊子。
泪眼模糊中,我看见他突然停下来,伸出胳膊,从墙上摘下那幅结婚照,“啪”地摔了下去,破碎的尖锐声音使我虚弱的心几乎蹦断。疯狂中,他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野兽用脚不断地踩着照片,一分钟后,那只镜框和照片成了客厅里一堆烂玻璃渣子。我忍着心疼,缓缓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手在那堆镜片上摸索着,抚摸着在玻璃渣子下支离破碎却仍然无知地笑着的我和他,而泪水却嘀哒嘀哒地不停落在上边。那种晶莹美丽的光泽,与碎玻璃的光线相互辉映着,让人伤心欲绝。
就在我专心地对着那堆碎玻璃哭泣时,他突然弯下身子,用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揪了起来。他愤怒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边拼命摇着我,一边一字一句咬着牙说,你知道可惜吗?对你来说,一点都不!因为你马上就可以换一张新娘照了。
在他发疯似的摇晃中,我感到自己像一支在风中无力控制平衡的芦苇,没有知觉,软弱不堪,随风只能不停地摇摆,而细弱的脖子似乎更是不能支撑在丈夫的摇晃下而晃来晃去的脑袋。我觉得自己正在像一堆烂泥瘫软下来,而意识却像秋日的炊烟正在越飘越远。在飘渺的雾蔼里,悲哀的我竟然想起了王真强车里放着的一只小老虎。那只小老虎的脖子与脑袋用一根细细的轴子相连,所以小老虎的脖子上的脑袋总是不停地摇摆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自己肯定很滑稽。而丈夫的发红的瞪圆的眼睛在我的脸前像飘在雾里似的,黑白已经不太分明,不知是正在生气还是在嘲笑……
我是在一天后清醒过来的。我躺在一家洁净的医院里,正在输着点滴。
临床坐着一位小姑娘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当她看见我向她微笑时,她也露着白白的牙齿向我笑了。然后回过神来冲着床上正在输液的女人小声地说,妈妈,阿姨醒了。女人扭脸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回报一笑算是打招呼。
已经是早晨了,窗外的阳光明亮地照在玻璃上,在屋内投进一束束清新、耀眼的光,从小姑娘的身边,掠过我的床,一直伸展到旁边的输液瓶上,于是瓶里的液体也变得透明而洁净,并不断地从瓶底升起数不清的粒粒点点,像夜空的星星明亮而美丽。光线穿过瓶子射到身后的墙上,那块光斑便不断地闪动着,流淌着。丈夫正在我的床边趴着熟睡,脸上是一片疲惫和由疲惫而带来的灰暗,特别是紧皱着的额头上的深深的皱纹不断地触动着我软弱的心。我想起那场冲突,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醒来的他。
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因为上班时间到了,送早饭的也来来往往。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干净整齐,带着一股清晨的清新,提着保温桶走了过来。那种清新一瞬间在来苏水的味道里搅起一阵小小的漩涡。我不禁吸动鼻子希望能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小姑娘大呼小叫着跑了过去。
丈夫醒了,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当我们的眼睛相对时,我们都感到一阵不知所措。他站起身来说,我去买点吃的。然后满含怜爱和内疚地问,你想吃什么?
丈夫在我的随便什么都行的回答中出去了。我注视着他趴过的位置,那里的单子皱皱巴巴,还留下几根头发弯弯曲曲、横七竖八地醒目地躺在那里,其中一根苍白的头发夹杂其中,我不禁感到鼻子发酸。旁边那三口人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将病房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和愁闷气氛驱赶得无影无踪,整个房间在阳光的照耀下温馨和暖。我突然意识到,我本该有这样一个美满的家庭的,因为我本来拥有一个宽厚纯情丈夫,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然而,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命中注定,我本来就配不上丈夫,于是我应该将丈夫还给那个配得上他的女人。
当我想起要将丈夫还给那个命里配得上他的女人时,命运真的伸出手来准备将我的丈夫送给他应该得到的女人了。或许命运之神已经对丈夫的遭遇感到难以平息,或许命运之神已经无法容忍我这个坏女人再重新浪费丈夫的生命了。电话响了,那是丈夫的手机,一定是丈夫睡着时将手机放在我的枕边的。
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打断了旁边一家三口的谈笑,他们不约而同的扭过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望着丈夫的手机不知道是接听还是任其响着。大约响过六七声后,电话停了。我长出一口气,重新躺了下来。
旁边的三口人已经吃完饭,当那个丈夫正在收拾残局时,电话又重新响起,我再一次犹豫着是否接听,万一是丈夫的工作上的事情呢?于是我拿起电话,我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没有等我想清楚是谁的电话,我便接通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她在听到我后,突然停顿下来,这种突然的沉默使我猛然感觉到,她一定是丈夫的那个女友。几乎同时,我想起了这个电话号码,那是跟踪丈夫前的那一个电话,也就是那次我偷听丈夫电话时,我死记硬背下来的。在突如其来的她面前,我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知是说点什么还是沉默,不知是等待还是关掉手机。对方一定也与我一样不知所措。
时间在这种尴尬中一秒一秒地走着,我突然有一种想法:这是不是命运给我的机会,给我还报丈夫的机会呢?在这一时刻我的脑子里猛然想到,一定是站在窗外的上帝,或者是命运之神真的来了。这种想法使我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然后我听见自己说,我是他爱人,我能不能见见你,我想与你谈谈。我听到我的声音微弱不堪,颤颤抖抖。在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后,对方终于传来了说话声,好吧!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一分钟后,我们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她告诉我一个约会的地址。时间是第二天晚上八点。
电话挂断后,我像做了一场梦,回到现实竟然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大胆很勇敢。旁边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女人正在闭目养神。窗外的阳光已经稍移一些,有一部分已照在我的半个肩膀了。丈夫回来了,带来了面包牛奶和火腿。当他一样一样地把食品送到我手里时,我再一次感到他的善良和宽厚,这种感觉再一次让我感到,我真的应该让他享有他自己应该有的女人。
第二天,我就从医院回家了,因为从医生嘴里知道我的病并不严重,只是营养不良,精神过分受到剌激所致。晚上,虽然紧张不安,我还是故作平静地按照丈夫女友说的地址赴约了。当我到达这个地方时,我才意识到这竟是我与司马啸分手时的那个茶馆。当我有了这个发现后,我感到心里正在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
丈夫的女友正站在一个茶室门口等我,亭亭玉立像一支出水鲜荷。而飘飘的长发在冬日的寒风中飞扬着一种优美的神韵。她优雅的走上前来,寒喧着。我一直紧张的心情竟然在她的温柔举止里变得放松下来。
我跟在她的后边,一边观察着她的美好的身姿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谈话。当我从她迷人的举止里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走进的正是我与司马啸分手时呆过的那个房间。一时间司马啸的身影、气息、声音都充斥在眼前,身前。我坐在那里一定傻极了。
当她催我喝茶时,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我们的周围已经是茶香袅袅了。我回过神来,看见灯光下的她简直是美艳动人。哦,这才是丈夫应该拥有的女人:漂亮迷人,优雅新潮。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柔和地望着我说,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怔住了,不知她在暗示什么。她轻轻地眠嘴笑了起来,说道,对不起,我们其实没有什么隐瞒的。之所以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我了解你们的一切,包括你丈夫在这里的所有活动,包括你在这里仅有的一次消费。
我越发地摸不着头脑,脑子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我嗫嚅着说,我的消费……
她说,是的。我是这里的老板。
天哪,世界这么小!怪不得那次临走时,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怪不得那次我一直有一种不安呢。我的羞耻感一下子冒了出来,一瞬间变得慌乱起来,没想到我们的谈话竟然以此作为开头。
她仍然轻轻地说着,世界真是太小了,或许应该说有缘人容易聚头吧。因为这间屋除了是你曾经消费过的地方,还是你丈夫每次酒后喝茶的地点!
在我的惊愕中,她像一支美丽的花朵静静地开在我的面前,翕动着花瓣样的嘴唇不动声色地说着,那次你来这里,当你刚走进大厅时,在款台旁边坐在我身边的你的丈夫就看个正着。不是我拦着,恐怕当时就打起来了,然而,最终他还是跟了去。她平静地望了我几秒钟,然后带着一丝羞愧说,很抱歉我最后没有拦住。
我不得不再次承认,真是老天有眼,让我撞在他的枪口上!
我已经彻底败在了她的面前。其实,在见她之前,在自己心里,我早已甘愿失败了,因为我已不配拥有丈夫的那份爱。如果说我见她是因为内心深处存有的某种敌意的话是不对的,我想我的主要的目的确切地说应该是为了丈夫的未来的爱情和婚姻做一个调查。在经历了背叛悔恨以及在清楚了自身曾经所受到的那种羞耻的玷污后,我真的已经无脸再面对丈夫,虽然他也同样背叛了我,但我仍然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爱。或许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背叛是我造成的,所以我无法责怪他;而另一个深层的原因也许是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认为男人可以在某些时候发生一些桃色事件,而女人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不知道这种观念是社会给予我的,还是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使然。虽然我知道在男女平等这样的社会里,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但我无法说服自己。
当我明确了我的目的后,我终于摆脱了那种失败的羞愧。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以平静自己的心理和表情。然后,我说,你爱他吗?
她一惊,柔和的脸上掠过一丝害羞和尴尬,然后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前的茶杯。我提起茶壶为她添加上新茶水,就在我重新落坐的时候,她抬起头轻轻说,谢谢!然后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以一种坚定的口气,吐出三个字,我爱他!
这是我意料中的,所以我没作任何表态,而是一味故作平静地望着她。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茶水冒出气体的声音。她声音低了下来,幽幽地说,我知道我这样说伤害了你,但是如果上天有灵,如果这间屋子有知,它们都会原谅我,也原谅他的。
我困惑地望着那张美艳的脸,灯光照射下,那张美丽的桃花面容似乎正在罩上一层晕白色的薄薄轻雾,开始变得若即若离,朦朦胧胧。她说话了,你告诉我你还爱他吗?声音似乎从那团轻雾后边飘来,飘飘渺渺,随时都可能被冲得散去。
我整理着思绪和意识,然后望过去,极力想看清对面的女人,然而徒劳,她仍然像一朵雾中花,向我展示的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美丽。我只好望着那团模糊的美丽影子说,我仍然爱他!
对面传来轻微的笑声,如果不注意她那咧开的红红的嘴唇,一定会认为是一声短短的叹息。我突然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爱他还能背叛他!背叛了他还说爱他!
他也仍然深爱着你,比最初没有少丝毫!她声音变大了。但是你知道,既然你们彼此爱着,为什么无法再生活下去吗?
我摇着头,似乎知道为什么,但又说不清楚。她的声音突然像一个长者带着权威和成熟的思考,她说,因为他爱的深,所以他受伤也深。就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碰破一个角后,那种失去心爱的完美的痛苦会使他只要看到自己那件心爱的东西便会心痛一样。婚姻有时因爱而结合,但有时也会因爱而分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听她继续说着,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他值得我爱。其实到现在我还说不上他爱我。但是我爱他,这就够了。就像他当初爱你,而你并不爱他一样。但是我深信,他是我值得爱的人,我也深信他不会辜负我的爱的,我会唤起他的爱情。他与你不一样,你辜负了他,我相信他不会负我……
我突然奇怪于她对婚姻与爱情知识的丰富,便对眼前这个漂亮女人更加好奇,我不由地想,这个女人很奇怪。然而,嘴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话,你让我很吃惊!
她显然也很吃惊。她在一瞬间困惑地看着我,然后似乎在犹豫什么事情,但很快地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白白的牙齿咬了咬红红的下嘴唇,然后很低调地说道,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事情。
她又一次轻轻啜了一口茶,低声说道,我在燕城一所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公司,曾经与你丈夫打过一次交道,但那一次,我们只是泛泛之交,彼此没有留下什么深的印象。后来,因为与老板关系闹僵,便辞职下海,开了这个茶社。
她轻轻地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脚步,走到惟一的窗口前。她的美好的背影镶钳在墨一般黑的窗口里,像一幅似曾相识的画。而她的声音从那张画像里轻轻传来,像一首配画的诗。我突然想起曾经发给司马啸的一个电子贺卡:那是一幅以思念为主题的贺卡,里边是一个孤独的女子站在夜幕里,望着沉沉的黑夜和遥远的天空发呆。只有那头长长的黑发被风吹起,纷乱地飘来飘去,随着这种无声无息地飘动,有丝丝缕缕的音乐响起。我不由得又想起我的学者,泪水又一次悄悄溢上眼眶。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念叨起来,我的学者,你好吗?
然后,你丈夫有一天突然来了。她轻轻的话语打断我的思绪。我们的第二次相见一下子距离拉近了。然后他经常与客人来这里喝茶。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第三者,而你的丈夫也从来没有任何与我有什么特殊关系的想法。我们像一对同性朋友一样互相欣赏和帮助。直到有一天的深夜,你的丈夫酩酊大醉着冲进来,然后大哭在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伤心地大哭,我一直不喜欢软弱的男人,尤其是讨厌流泪的男人。然而,那一次,我发现自己对你的丈夫不仅没有任何恶感,反而是另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当他带着眼泪睡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他满脸的泪痕,以及他满脸的痛楚。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突然转过身,望着我。我收回飘渺的思绪,惊奇地发现她美丽的脸庞上已是泪光莹莹。她的嗓音开始变得暗哑,且已带了哭声。
我发现我的内心深处也在不断生起一种难以克制的心痛。她一边压抑着哭泣,一边低低地说道,然后,第二天早上,当满脸痛楚的他带着一副憔悴离开我,离开茶社时,他那孤独的背影竟然将我的心彻底攫走了。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说完这一句,她的抽泣声突然变大。她站在窗前,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星空,遥远而神迷。她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晶莹的泪水不停地从手指缝里,从下巴处滴落,而那柔软的身体如同风中一棵纤细的竹子,不停地抖动。
我坐在那里重新凝视着那个哭泣的女人,内心深处不断涌起一种很亲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因为她与我爱着同一个男人。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旁。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她些什么,便下意识地伸出手,然而,我发现自己不知道应该接触她身体的那个部位。我沮丧地将手重新放下,傻傻站在她的身旁,不知所措地听任她呜呜地哭泣。
静寂的屋内悄无声息,只有她难过的哭声不断地向四周散播着,慢慢淹过缕缕飘动的茶香,覆成厚厚的一层伤感气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气氛。
到此时,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感。我不知道我是在感谢她爱我的爱人,还是怜惜她那一片真诚的爱情。我相信她这种感觉,因为我已深深地体验到了爱的刻骨铭心,爱的无奈和爱的痛楚。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转向我,神情激动地将捂着眼睛的手伸向我,并抓住了我的手。她泪痕满脸、满眼是泪、嘴唇哆嗦着说,大姐,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爱。我爱他!你相信吗?一生一世,无怨无悔!她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几乎号啕起来,看着我说,只要你允许!只要你允许!大姐!
我的手被她的指甲深深地掐了进去,一阵疼痛从手指传输进大脑,歉疚的心却感到一阵解脱。然而心里却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我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或者再做什么,甚至再证明什么。只有一种极深极强的孤独在心底升起,在我迈出她的茶社时,我终于意识到,那是失去所爱,失去爱人的孤独。
在我悄悄离去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间温暖的小间里哭泣,我将那封临来时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我坐位的桌前。我想,这或许是避免我与丈夫再重新见面从而引起重新彼此伤害的更好方式,或许也是最最荒唐最最可笑的一种方式。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丈夫按照我约的时间准时赴我们办理离婚的约。我们像一对参加葬礼者,沉默寡言,悲哀难过,而且彼此彬彬有礼。当我们沉默着走出办事处的大门后,我们甚至彼此不敢看对方一眼。
前方即是分手之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声再见,是不是还应该说些什么保重之类的话。旁边的他似乎也正在犹豫着。不太繁华的小街上有人正在注意我们,有一对中年女人甚至正向我们指指点点。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样愁眉苦脸地站在这种地方早已告诉人们,我们是一对离婚的男女。
我迅速地扭过身去,将背影面向他,然后极快地说了一句,再见!声音小得几乎像一只苍蝇。就在我迈开腿的同时,我发觉我已经是满脸泪水了。我机械地向前走着,然而在我刚迈出一步时,便听见丈夫的声音从后边响起,等等。然后,我感到他站在了我的身旁。我仍然面向前,不敢扭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痛楚,像一支离群的燕子的哀鸣,好好照顾自己,记着,不管何时,我都还是你的亲人!
别忘了!停顿一分钟后,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然而已带哽咽。接着身后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沉重、缓慢、闷声闷气地敲击着水泥马路,在冬日寒风的一阵阵吹送下,越来越模糊不清。我的心随着那种越敲越远,越离越轻的脚步声却在加速度地跳动。我真想扭过头来,再看一眼我的爱人,最后看一眼那个痴心爱我,但被我深深地伤害了的男人,哪怕是背影。但是虚弱的我只是听任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因为我自己已没有任何活动的力量了。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已僵化成冬日的一棵落了叶的几乎没有生命力的树。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多么爱他和想他!我才发现我爱他的深度和程度是多么多么地深!
马上要过春节了,我仍然呆在家里,过着离婚后日子,不愿与任何人打交道。我觉得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简单极了。善良的丈夫最终把孩子的监护权给了我,然而却用心良苦地让女儿仍在婆婆家住着,以使我能好好调整自己。
我成了一个单身女人!在结婚十多年以后。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突然感到生活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活着其实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具僵尸。从早上到夜晚,从夜间到清晨,从醒到睡,从睡到醒,我都是一成不变地躺在窗帘密闭的屋子里,睡觉、发呆,发呆、睡觉。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情感,没有理智,没有好梦,没有恶梦,没有天,没有地,我像死人一样平静和安心。
具有讽剌意义的是,在我离婚后那段心如死灰、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我接的第一个电话却是一个与我一样悲伤的人告诉了一个和我的遭遇一样悲伤的消息。那是中国习俗的扫房日,腊月二十四。之所以知道那天是扫房日,是二十四,是因为那个悲伤的人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是扫房日,你打扫房间了吗?这一句话,想必你能猜得到是谁打来的电话了。
是我的好友梁丽。她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打扫房子没有。我说我不用打扫了,因为没有必要,何况我根本不爱干这个。她低沉着说,她今年也破例不打扫了,这还是她结婚十二年以来第一次偷懒。
然后,她哭了。她说,她昨天离婚了。我仍然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她,我只好说,别哭了,别哭了,我早就离婚了,比你还早呢。当我说完这句话后,我觉得自己滑稽极了。就像当年我们上大学时,家境贫寒的我在归校的路上将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丢了,那是我一个学期的费用。当我坐在宿舍不停地流泪难过时,梁丽来了。她知道我的情景后,用一种极其沮丧的声调安慰我说,别哭了,我比你丢得还多,我丢了二百二十块钱,还丢了妈妈刚给我买来的还未曾戴过的手表,那也是我全学期的费用。然后我就不哭了,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最倒霉的人。
梁丽真的不哭了。我想她一定告诉自己她也不是惟一倒霉的人,她一定告诉自己有人倒霉比她还早。梁丽的电话挂断了,我也得到了安慰。就像当年丢钱的事一样,我也因为得到了她离婚的消息而感到安慰。岂止是安慰,甚至应该说是安心。如果像梁丽那样的贤妻良母都不能保住婚姻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女人丢掉婚姻那更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么,我还有什么难过或者悲痛的缘由呢?
然后,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我告诉自己说,生活或许就是这样,人本身或许就是这样的。不是有句话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吗?那么生命中遭遇一次悲或者离那岂不是生命中的正常现象吗?但是,一条生命的或来或走,总得有点什么东西留下吧,或者说,总得证明自己曾经活过吧。于是,我便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走了下来,然后就坐在了电脑前。我开始回忆,开始整理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碎片,然后将我的爱情和激情、眼泪和悔恨、婚姻和感情全部抒发出来,变成文字。如果问我写给谁,或者写下来为什么的话,我想我仍然只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或许就为了这一证明,我才将日夜轮回,黑白交替忘置脑后,将那些无处可说,无处可诉,无处可怨,无处可悔的经历、感情统统发泄出来,以减轻不堪一击的心的负担。
当我回忆起王真强时,我一直认为王真强在我生活中的来来去去,像上天派来的一个具有恶魔和天使双重性的人物,他使我蒙羞,使我耻辱,又给我关怀,给我极度的女性自卑。我也一直认为,从此这个人物会为自己的两度过错而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然而,我的估计错了。就在这一天,离春节或许只有两天的时候,我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防盗门上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我执着地坚守着不开门,然而,那叩门声也执着地响着,似乎在与我进行较量。终于,我打开了门,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他就是王真强最后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代言人。他客气地亲手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然后,让我打上收据,便急忙走了。他一边将收据收起来,一边拉开门说,他的老板——王真强在楼下等着他呢。他说他们马上离开华北,动身到南方去。
门关上后,我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包裹,不知道里边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小包裹硬硬的,方方的,被包在一个白丝绸的方巾里。我慢慢打开它,发现里边还有一层白白的丝绸方巾,当这一层被揭开后,掉出一封白封皮的信,然后还有一层白丝绸方巾。我来不及打开剩下的白方巾,只是将信打开,里边是手写的信:
不知如何称呼你,暂且称你为小妹吧。
其实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你了,或许在多年之前,我就已没有做人的资格了。然而今天,我终于在经过多天的思想斗争后来了,最后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我说的或者做的对不对,希望你最后听完。我保证从此永远消失,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或周围。
如果说多年前我对你犯下了罪行的话,那么从我一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时,就后悔了。多年来,这种罪恶感时时陪伴着我,折磨着我。初上大学,当我刚刚明白了男人、女人与社会时,那种感觉几乎使我崩溃。我发誓要寻找你、补偿你。然而,我一遍遍地回到我们童年时生活的地方,但我都没有找到你。我从十八岁找你找到二十八岁,我被你的姑妈骂完,被你的姨妈骂,我一遍遍地碰壁、撞墙,更不要说认错过多少人了,最后我终于失望了,我觉得我这辈子的债是还不了了。然而,当我死心踏地经营我的生意和生活时,我在不经意中遇见了你。那就是天江那一次。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多年来并没有淡化,当我第一眼在楼梯上看见你时,我的心突然迅速跳动起来。接着就证明那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寻找到的小女孩。从那时起,我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来补偿你,我也一直在寻找各种理由保护你,怕你再一次受到伤害。然而,愚蠢的我的这种愿望换来的却是适得其反的结果。我又一次深深的伤害了你,你的家庭,你的妈妈,甚至毁掉了你的前途。我感到自己已经十恶不赦,我真得再也不知道如何向你恕罪了。惟有一条路,那就是让我离你远远的,永远不再打扰你。
惟有一个要求,让我帮助你一次吧,以减轻我的良心负担。我记得你说过你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想有一部变成铅字的的书。前者我无法帮助你,但后者你可以给我机会,我知道善良的你会成全我的。里边是三万元,用它出本书吧,我知道这无法恕清我的罪过,也无法买回你的所失,但是我的心是真诚的。请接受!
王真强
于2000.3.2
王真强就这样消失了,留下三万元钱。他像他的手机号突然成了空号一样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