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的时候快一点了。当我打开卧室的门后,看见丈夫正坐在床上抽烟。我感到满腔的愤怒,顿时火气上冲。然而,整个路上我一直劝自己理智的想法冒了出来。我冲进卫生间将脸洗了一遍,我想我还是要挽回丈夫的,我不能失去他,失去这个苦心经营的家。
我再一次走回卧室,站在他的对面,试图用一种平和的口气与他谈话。然而,在我还没有调整好平和的神态和语气,还没有吐出第一句话时,他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面无表情地连看我都不看,就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一再压抑的怒火因为他的挑衅神态和他那冷冰冰的简短话语而变得又要爆发。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克制住,否则,我的家庭将不堪设想。我再次将胸中疯狂的怒气压住,然后我想按照在路上劝解自己时反复练习的那句话一样说,我们重新开始,就像上次一样。然而我听见自己低哑地说了另外一句话:你说呢?
离婚!他很轻松地说了出来。
我怔住了。当我明白过来时,我那一直压抑着的熊熊烈火终于如炮筒里射出的炮火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喷射出来,我恼羞成怒,发疯地喊着,凭什么?你做错了,为什么不认错,还要一错再错。
丈夫也愤怒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他狠狠地将正在燃烧的烟扔到地上,然后一脚踩上去,边瞪着我,边狠劲地拧了几下,然后走到了我的眼前。我看见他的眼睛充血,里边除了愤怒似乎还有一种受伤的悲哀在汹涌着。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是那种低沉里似乎蕴藏着一团炸药随时都可能爆炸般地可怖。他说:我现在告诉你凭什么?就凭恋爱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就凭结婚后你就没有真正爱过我,就凭你背叛我,就凭你甚至新婚初夜连处女的血都不曾有过。
我一下子蒙了,如果前边他的指责我还可容忍的话,那么,最后一句却使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污辱。在我们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我真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曾流血。但我坚信自己是清白的。因为在他之前,我几乎没有让别的男人拉过手。他的指责,使我再一次感受到撕心裂肺般的悲痛,我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伸出手指狠狠地指向他,但愤怒和悲痛已使我的嘴哆嗦得说不成话。
他并不关心我的屈辱和反应,继续说着,如果说我错了,那是我从头就错了,我一直认为,我可以用我的爱感化你。因为我知道我的爱有多深有多厚。但你是石头,不管我的爱如何深,都不能捂化你。我宁愿相信你的处女之夜是因为其它外力的原因造成,也愿意掩耳盗铃地相信你的清白。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但事实上我错了,从开始我就错了,我仍然一错再错一直错到今天。所以如果你想清楚了,我们就离婚。如果你不想离,我也不勉强。我们都有各自的情人,已经拉平了。你以后随便找他吧!
他那么简单的几句就把我们的婚姻全部否定了,把我处女的清白,把我对他的爱也否定了。我从愤怒到悲痛,又从悲痛到愤怒,最后当他说让我找我的情人时,我再也难以忍受。我觉得胸中那股憋得鼓鼓的气已经将我撑破了,所有的语言,甚至叫骂都难以表达我的愤怒和仇恨。我一瞬间头猛地变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想杀死他。在这种极度的暴力念头下,我像离弦之箭,向他冲了过去,几乎同时我伸出双手揪住了他的头发。愤怒使我不断发出嗷嗷的叫声,并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凭什么这么污辱我,凭什么否定我的清白?
他猛然挣脱了我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你能证明你的清白吗?即使能证明婚前的清白,那么,你真的清白吗,你的那枚戒指呢?你的永远爱你的男人呢?
他的嘲笑像一把钢刀插在我的心上,使我痛苦不堪。我又一次疯了似的向他扑过去,完全丧失了理智,并再一次伸出手打向他。然而我又被他像铁夹夹住似的再也动弹不了了。我扭动着被他控制着的身子,感到胸中的那口恶气似乎也被他缚住似的,难以发泄。我拼命地挣扎着,抬着腿不停地踢着,嘴里还不停地恶狠狠地骂着他王八蛋。当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着骂我臭女人时,我突然张开嘴咬向他的肩膀。在那个时刻我深切体验了咬人的感觉。我紧咬着他的一块肉,牙齿似乎不用我的意识便无法控制似地以一种惯性咬了下去,而且越咬越舒服,这种快感迅速通过牙齿传向神经。我感到嘴里有一种咸咸的味道,接着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当他的惨叫声又一次响起时,我陡然间害怕了,并松开嘴。然后,我看见他的肩膀衬衣上出现了一滩鲜血,并且正在弥漫扩大。我感到了一阵眩晕,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似的不知所措了。
就在这愣神的当儿,丈夫疯了似的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打向我的脸,一瞬间我感到头晕眼花,在两个脸颊火辣辣疼痛的同时,一只耳朵嗡嗡鸣叫起来。
丈夫大喊着,臭女人,瞧你那泼妇样,当初看上你,真是瞎了眼,找你的情人吧。我不相信他会爱你这个泼妇,我更不相信他现在还会爱你。
有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我感到鼻子下边痒痒的。我下意识用手抹了一下,我看见了被鲜血染红的手正可怕地伸在眼前,然后有血滴到了地上。我吓蒙了,不知道是鼻子在流血还是嘴巴在流血,也许是脸在流血,那么,我会不会破相?在这种极度的恐惧和悲痛里,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心里在说,让斯文,让形象,让舆论见鬼去吧。然后我大叫一声,再一次以不顾一切之势用头撞了过去。在电视里,在生活里,我多次嘲笑和鄙视那些没有文化的女人采用的伎俩——比如撞头,上吊,撕打等。没想到,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我在这样的时刻也不顾形象和面子而采用了同样的愤怒方式。如果说我没有教养的话,不如应该说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因为作为女性不管如何解放,不管如何与男性平等,她本身所具有的身体和心理条件,决定了她在面临争斗和人身挑战时的弱者形象,因此在她们处于劣势情况下,所采取的手段和方式超出理智控制范围,那并不足为过。而我自己在那一刻的表现,也正是我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原始或者本性的表现吧。我不知道是否所有高层次的文化女性都能在一些愤怒和受伤时刻,能好好把握和克制自己,如果真的如此,我只能对她们顶礼膜拜了。
丈夫用手抓住了我,并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你与乡村的泼妇有什么两样?我不相信那个爱你的人会是什么人物!
他对司马啸的贬低再次激怒了我,因为在我的心中司马啸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我声嘶力竭,满怀愤怒和恶毒地指着他喊,我不许你污辱他,你不配。
或许我的这句话也深深伤了他,他再一次疯了似的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滚吧,臭婊子,既然他好,你有本事去找他呀,看他要不要你?
我咬牙切齿,也一字一顿地说,他就是比你强,强一百倍,我就是爱他。
丈夫疯了似的一脚踹来,滚,不要脸的婊子,找他去吧!
我只感到我的腹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我来不及捂住腹部的情况下,我随着他的巨大的脚力高声呻吟着一个咧咀摔倒在地上。
一切变得疯狂无序,我以一副丑陋的姿态躺在他的脚前。在那声突发的惨叫后,疼痛、愤怒和羞恼使我再一次燃起熊熊的仇恨之火,我竭力想站起与他撕打,但是我发现强烈的愤怒和疼痛已经使我浑身哆嗦,动弹不得。于是在片刻的挣扎后,我像一只面临屠宰的猪,做着最后的嚎叫,我声嘶力竭,大声地、不断喊着我爱他,爱他,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去找他……
丈夫也像杀红了眼睛的屠夫,在我的疯狂喊声里,再一次将他的脚抬了起来,然后我的身上便感觉到了左一处右一处剧烈地疼痛。而在这整个过程里,我还听到他低沉的似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般的辱骂。我觉得我浑身疼痛极了,我想或许快要死了。然而,只要有一丝意识,我还是倔强地、不屈不挠地反抗着,我听见自己尖厉的声音从胸腔中穿过长长的喉道,破空而至:我爱他,我要跟他睡觉!
我看见丈夫突然停了下来。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吓住了我。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聚集起所有的力量抬起了脚。就在那一刻,我脑中所有的意识便是我可能会在丈夫的这一脚下死去的,因为以我的判断,他的脚抬起的程度是照着我的头而来的。或许求生的本能在那一瞬给我身体里注射进了力量,我竟然在丈夫那聚集了巨大力量的脚来临之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戏剧化的结果出现了,丈夫由于用力过猛,并且脚落了空,而在我站起的同时却摔倒了。
我看着地上丈夫那滑稽的姿态疯狂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我恶毒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睛说,你输了,你根本不用我打,你便被你自己打倒了。
我的这句话再一次激怒丈夫,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然后像一堵墙堵在我的眼前,我甚至听见了他胸中沉闷的雷声。这雷声在我的脸前迅速炸开,像一团烈焰烧灼着我。他说,臭婊子,烂货,你根本没有资格谈论输赢。
我的头发被他用力向前揪着,我感觉头上似有万把银针在不停地扎进去,我不得不掂起脚跟随着他的力量龇牙咧嘴地向前倾着身子。但是我的倔强和任性使我在面临如此的危险时刻丝毫没有服输的念头,我仍然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并且接着他的话茬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婊子,我就是烂货,我愿意!
他突然加大力量向上揪起我的头发,然后胳膊一甩用力把我向旁边的墙上撞去。我的身体随着头皮的剧烈疼痛一个咧咀碰到了墙上。随着一声沉闷的碰撞声,我感到脑中一阵眩晕。紧接着,我听见丈夫的低嚎闷雷般传来:找他去吧,看他会不会要个烂货!
当我从墙边回过身来,止住笑声,听着丈夫嘴里不停的烂货烂货的污辱时,我再一次体验着深入骨髓的仇恨。在那一刻,我看见眼前的丈夫,头发蓬乱,脸色铁青,领带已歪在一边,衬衣的一个角在撕打中已经从裤子里出来。丈夫这种神态和情况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唤起我的母性的怜爱,反而激起我心中一时的快感,我想,你与我一样痛苦不堪,我还要让你更痛苦!我要惩罚你对我的不公平,我要报复!然后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你看一看他要不要我!
我迅速扭转身体蹬蹬蹬地走出卧室,以极快的速度穿上刚才的大衣,拿起背包,然后我又迈着骄傲的步伐走回房间,以一种低沉而自豪的声调向他示威似地叫道:我-要-找-他-睡-觉-去!
丈夫在那一刻肯定有些手足无措,我想虽然他一遍遍地喊着让我去找我的情人,但是他一定不曾想我会真的去。所以在我真的行动后,他竟然站在那里有几十秒钟没有反应。当我穿着大衣疯狂地走向门边时,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激烈的砰砰啪啪声,伴随着丈夫一连串的滚蛋和臭婊子的辱骂,我感到有乱七八糟的硬硬的东西砸在我后背、后脑、腿上、脚跟上。但我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扭头冲了出去。
我拚命往下跑着,高跟鞋在静寂的走廊那硬硬的水泥地上敲出急促的声响。走廊里似乎有耗子,当我从三楼转弯过来时,我看见脚下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滋遛窜了过去。我的腿随着猛烈的心跳软了一下,差点摔倒,然后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角落的纸箱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定了定神,才发现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了,泪水流了满脸,正在不停地向地上嘀嗒着。听着角落里耗子的声音,我突然咧开嘴哭了起来。我一定丑极了。
我蹲在楼道里,浑身疼痛,但内心深处那种极度的倔强再一次鼓舞着我。我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输。于是我忍着疼痛和恐惧猛然间站了起来。我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怕,然后抬起脚冲着那只耗子出没的箱子用力踹了两脚。
从楼里出来,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似乎侵入了骨髓,而被丈夫打得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时间如万把钢刀插身,我不禁哆嗦起来,两腿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般软弱无力,又颤抖不停。然而,我仍然凭着一腔愤怒向前吃力地走着。我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丈夫,骂他的背叛,骂他的狠心,骂他的蛮不讲理。当他发现我有了情人时,他是如此怒不可遏;而当我发现他有了情人时,他似乎仍占在有理的一面,这几乎让我搞不清到底是他的婚外情错了,还是我的跟踪错了。晚上在度假宾馆的一幕又像一副疯狂的活动画面出现在眼前,我看见丈夫揪着我的衣领像揪着一只令人讨厌的狗一样将我拎出车里的情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当丈夫发现我的避孕套发现那枚戒指后那种疯狂的愤怒。这种比较使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委曲极了,感到自己做为一个女人委曲极了。同样的婚外情,为什么我们的遭遇就不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男女性别不同吗?
昏黄的路灯像夜的眼睛迷迷蒙蒙,散发着惺忪无力的神情,走在这凛冽的寒冬中,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没有来得及飞向南方的小麻雀,在冰天冻地中,苟延残喘着,无处躲藏。而街上彻骨的寒气一如既往地流淌着,像一股股冰水穿过厚厚的衣服,渗进皮肤的毛孔,透进心脏,透进骨髓,并开始一点点地淋在身体里那股高涨的气焰上。与此同时,灵魂深处的一丝清醒和意识开始慢慢恢复。我缩着头,在静寂的街道上瑟瑟抖抖,艰难地向不知的未来走着。当天际的黑暗不断从远处弥漫过来,渗透到身边的霓虹灯,渗透到我的身体和灵魂的时候,我感到内心深处那种疯狂的报复决心,像泡在水里的一块肥皂开始一点一点地剥蚀掉。而脑海里却开始想起丈夫的种种好处,想起丈夫当年对我的宠爱,对我的宽容。而对丈夫的婚外情,我也开始为他解脱,我告诉自己是我背叛在先,丈夫或许才会因此惩罚我。
正在这时,我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才想起手机还是几天前才重新启用的。谁会打来呢?我想肯定是丈夫,因为别人还不知道呢。我突然非常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挽留我,只要他口气稍微缓和一些,那怕不说出挽留的话,我或许就会主动放弃我的报复,主动回家,然后原谅他,重新接受他。
我接通电话,传来丈夫仍然愤怒的声音:婊子,我告诉你,今天你跨出这个门,就再也别想回头。
当他的“婊子”两字传到我耳边时,刚才所有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而正在消失掉的报复决心却在一霎那像一颗正在急剧分裂的细胞迅速膨胀起来。我的失望、愤怒,或许还有对前途的恐惧使我的眼泪一时间不争气地再一次决堤而出,我骄傲的心使我像一颗风雨中倔强的小树,迎着暴雨仍然拚命地向上竖着自己的自尊和自强。
我咬紧哆嗦着牙关告诉他:我决不回头!决——不!
一辆出租车慢慢驶过来,司机从开着的玻璃窗里伸出头望着我。于是我没有再想什么,坚定地坐了进去,然后让司机拉我进了火车站。
售票口只有几个人漫不经心地等着买票。我站在最后,悲伤的眼泪仍然不停地流泄着,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正在干一件可怕的事,一件报复丈夫的事情,一件自暴自弃的事情。我知道所有的结果,但我不能停止这么做,我自尊的心使我不能停下来。我不知道司马啸是否还在爱着我,我更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能接受我。但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要找他去。
我的神情一定很吓人,因为当轮到我买票时,冷冰冰的售票小姐连续看了我两眼,然后神情突然缓和了下来,从刚才还生硬的口气一改而成柔和的声调,问我买那次车那个时间。我说我要去天江,不管哪次车,不管有座没有,越快越好。最后她卖给我一张过路车票,不到半小时就可以上车。
我拿着票,像一个夜游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周围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或者匆匆忙忙走过或者在各个角落里东倒西歪着,使我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马上该进站了,当我站在检票的行列中时,心里却在生长着一团硬硬的东西,并开始堵在那里使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知道那是我自尊的缝隙里惟一的一点理智,它一再希望丈夫能理智下来,能给我一个台阶,挽留一下我。这点可怜的理智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膨胀,终于战胜了自尊。我拿出手机,在最后一刻,我再一次做着挽回我们的家庭的试图。我一遍遍拨着家里的号码,但又一遍遍地放弃。当快走到检票员身边时,我终于摁了OK键,接通了,丈夫的声音传过来了,他低哑着嗓子喂了一声,我感到自己虚弱不堪,怯怯地张开口,但话未说出已泪流满面,我说,我在火车站呢,我……
我想说的是我想回家。当我还没有说出下半句时,他突然大声吼叫起来:滚,臭婊子,滚到你情人的怀里吧!然后是嘀嘀的忙音。
检票小姐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我左手拿着的票已被她剪了。那一刻,我再一次对丈夫的铁石心肠感到难以理解,感到怒不可遏。我心里一遍遍地对丈夫喊着,本来是你错了,本来是你错了,你为什么用你的错误惩罚我们的家庭,惩罚我呢?我一面流着无助伤心的泪水一面机械地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走进去。我前面的人在奔跑着,后面的人也在一个个地超过我。我一定是最后一个,因为当我到火车前时,火车外几乎没有人走动了,只有一位好心的乘务员在向我喊着,快点快点。
昏昏沉沉地走进车厢,一股暖气迎面而来,又夹杂着混浊的烟味食品味体味以及偶尔飘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水味,使我本来憋闷的胸口更感到窒息。在昏暗的灯光下,迷迷蒙蒙的人们东倒西歪。还好,在一个低着头打盹的中年男人旁边有一个空座。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车开了,我的心上似乎牵着一根长长的线,随着车子的走动牵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我知道那一头是牵在家,牵在丈夫的身上的。心疼的感觉随着车子的加速在加剧,早知如此,何必……然而我始终不能摆脱自己这种弱点,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弱点。这些念头使我仍然痛哭流涕,难以自制。
旁边的几个人都在昏昏欲睡,没有注意我。我拚命压抑着自己,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静下来。火车仍在加速前进,那种心疼的感觉已经到极限了,我知道这条线随时随地都会绷开的。对面有位旅客走来,他一连看了我两眼,使我感到难堪极了。我低下头,心中加剧的疼痛仍在慢慢散发、放射,浸入到身体的每个细胞。头开始隐隐作疼,似乎有一只钻刀在里边不停地钻着,我觉得自己或许会疯掉的,会在火车车厢里乱跑乱叫,像路口街头经常见的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疯子。
我想起精神错乱的父亲,突然感到自己的精神也正处于一种崩溃的边缘。这种想法刚刚冒出,一种巨大的恐惧便像一只钳子紧紧咬住了我。我知道我必须想办法平静下来。我翻开包,希望能发现一两粒安眠药。自从丈夫的生日后,失眠的毛病又不停地缠绕着我,所以我经常需要买一些安眠药。我焦急地翻着包,但是那种小小的纸袋一个都不曾有,我又一次在包底用手摸着,竟然发现散在包底的几粒小药片。我欣喜异常,跑到自来水管处吞了下去。
或许药力发生了作用,因为当我重新坐回的时候,我已经感到心静了许多。我把头仰在后背上,轻轻闭上眼睛,我感到心里那根线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火车有节奏的声音在心头振颤着,这种震动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使欲裂的头痛也慢慢缓和了。当车厢里昏暗的灯在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云彩时,司马啸的脸开始慢慢从中浮现出来,他柔情的眼睛飘浮在厚重的云端心碎地盯着我,我甚至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正像一阵风从云际轻拂而来,还有他的呢喃,他的气息。他慢慢清晰起来,并开始飘向我,越飘越近,我几乎感觉到了他柔软有力的唇。我们相聚在一个温暖的春季,到处能看见盛开的鲜花,那里有一个花园,有万紫千红,有生机盎然,还有妈妈牵着我的手。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睁着恐惧的眼睛在墙角处偷偷注视着父亲母亲,注视着我……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反复问着的一个问题就是,那个男孩是不是幼年的司马啸?
在旁边的那位中年男人下车时我被惊醒了,我发现天江站到了。好险!我迅速穿过拥挤的过道,不到五秒种便赶在上车的人前下了车。
冬日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苍白得像一副久病的老人的脸,厌厌的,无精打彩,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红尘中来来往往的凡人。我像初次来天江时一样,又一次茫然地站在广场中心,不知前途如何。我要见他吗?他还爱我吗?他看到我会如何……
一个个未知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往外冒着,将我脆弱的心搅得烦恼不堪。但是最关键的是他在不在单位?这个念头一出现,我这才真的慌了。
我迅速地拿出手机,想看看他在不在。我背诵着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已经好几个月了,虽然在许多个孤独的夜晚,在许多个因思念而流泪的时刻,我一遍遍地背诵过这串数字,但始终不曾拨过。当我摁起这串数字时,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拨完号,我觉得都快听到心跳了。我的手指在OK键上边不停地犹豫着,另一指手竟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似乎是怕心跳出来似的。然后摁下OK键。我屏住呼吸听着手机的动静,在瞬间的停留后,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半是失望半是高兴地关掉了手机。失望的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高兴也是因为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他在办公室。我长出一口气,觉得轻松了下来。
已经九点钟了,我在街口犹豫不定。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妈妈很是焦急的样子,担心地问我,你在哪儿,你千万别干傻事儿。
原来姨妈从老家过来了,想看看我们。妈妈往家里打电话,正在气头上的丈夫告诉妈妈说:你女儿找她的情人去了。
妈妈伤感地说,我早感到你们之间有什么事了。但是,女儿,你记着,一个女人一生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是最大的幸福,你千万不能不知足啊。妈妈的声音里已带有一种哭腔,这种颤抖的声音像一颗细小的针尖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突然想哭,想爬在妈妈怀里大声地哭。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是怎么回事,我更不知道我应该到哪里去,是不是该去看看司马啸。
妈妈的电话挂断了,但妈妈的声音却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着,似乎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着的雪球,越转越大。我觉得自己开始从昨天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丈夫以往的所有柔情蜜意开始不断涌现。对丈夫的痛恨又一次慢慢减弱下来,最后只剩下了一些悔恨和歉疚。是啊,一个女人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应该是最大的幸福了。可是我——就像妈妈说的是不是不知足呢?我突然发现自己愚蠢极了,我也发现自己正在慢慢丧失着去看司马啸的勇气。
尽管如此,我仍然矛盾极了。我已来到他的城市,如果让我仅仅这样便回去,我感到太难过了。站在这里,站在这片给我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土地上,初次相聚的情景早已使我心乱如麻,激动不已,我几乎难以克制自己对他的思念和渴望。我想去看看他,想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果究其原因,我想,归根结底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淑女,一个忠贞的好女人。我站在街头,再一次不停地为自己寻找借口,寻找心理解脱的方法。当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四处溜达时,无意中看到对面一个漂亮的花店,我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灵感。我为自己寻找了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法。我决定去看看他,只看他一眼,而且不让他认出我。
我去花店买了九枝玫瑰,然后让售货小姐打了一个漂亮的礼盒。最后到美容店化了一下妆,买了一只茶色太阳镜和一个大白口罩。一切收拾停当,我打上车去了他的学校。
一切都恍如梦中,我觉得自己如一个不真实的影子,在恍恍惚惚的感觉里,走进了他所在的校园,加入到穿梭往来的年轻学生的队伍中。在校园里那条洁净宽阔的主干道上,我看见旁边那两排高大笔直的梧桐树像巨人般耸立着,没有绿叶,没有生机,像我那凄凉的心。我迈着飘飘忽忽的脚步在两排巨人的注视下一直走下去,我不知道他的楼在哪个方位,也不愿意问路。就这样,我凭着直觉从主干道的一个拐弯处拐过去,走上一条两旁栽有冬青的柏油路,然后顺着它我一直走到了一个花园,鬼使神差般我走进去,在一条鹅卵石的小道上,从凋零的月季、迎春,以及不知名的各种花草中穿行着。然后我发现自己又走了出来,走上另一条不知名的道路。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地走着,对身边的来来往往的学生视若不见,只是自顾自梦游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甚至忘记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当我突然间望见我的学者曾经告诉过我的他的楼名“文苑”时,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我站在那里使劲想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然后我像被人击了一拳似的突然间从梦中惊醒了:我到了!站在这座干净整洁的白色楼前,我慌乱的心开始猛烈跳动,我突然感到极度虚弱,似乎不知道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我一遍遍为自己鼓着勇气,又一遍遍泄气。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用力抖了抖头发,扶了扶眼镜,仰首对着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一种冰冷清新的冬日气息从鼻腔穿过长长的气管进入肺部,进入脑部,我感到浑身一震。然后我把肩上的包重新调整了一下,将手里的玫瑰盒倒换到另一只手里,一咬牙迈了进去。
厅中间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我下意识地望了过去。那里边站在着一个气质淡雅如水,面貌清新如月的女人。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垂在肩上,随意地向上反卷着一个个小小的浪花,端庄中显出一丝活泼和俏丽。长长的黑大衣垂到了小腿,细细的腰身柔软而风情无限。特别是脸部那只茶色眼镜使我突然感到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当我打量自己时,从旁边的楼道里突然走出一男一女两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看来,于是在一种慌乱中我突然勇气倍增,然后迎着他们向楼梯走去。然而,我的勇气只是表面的,只是为了保持表面的平静和不让人对我这个陌生人产生好奇而已。当我走上二楼,我的腿已经开始随着疯狂的心跳变得不争气地发软了。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调整自己的步态和神态。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再次做出平静的姿态迈动步子,因为又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了。
我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继续上着楼。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我突然感到心脏停止了:我听出后边说话人里其中一个是司马啸的声音,那个我想了千遍忆了万遍的声音!
在那一刻,我感到脑子空白一片,眼前似一场梦境虚幻不清,耳边传来的他的说话声也像秋日清晨飘来的团团的白雾柔缓游过。我的脚轻飘飘地机械地一阶一阶地迈着,步子越来越慢。我看见那个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背影从我的身旁超过,我感到他带来的一阵风掀起了我耳后的头发,我还听见他们对话中的一句话,不,应该是一句话中的一个词语“盛唐时期”。然后,我的泪水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抬起泪眼,我又看见他头顶上的头发在他转过楼梯时随着走路的节奏跳动了几下,我还看见他长长的胳膊下夹着的黑色讲义夹里露出的白白的纸边,我看见他的长腿迈动时,裤管下皮鞋闪出的亮光……他在我的泪眼注视里毫无知觉地消失在转过去的楼道里。
不知何时我已停下了脚步,我只是站在楼梯中间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流泪。那一刻钟我的理智似乎被催眠了,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起接下来我是如何走到他消失的地方,再走向他所在四楼的办公室。我只记得我的耳边一直响着那惟一清晰的一声“盛唐时期”。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我已经站在四楼卫生间的门口。然后,我走进了卫生间。
我拿出包里的镜子重新将泪水冲洗过的脸收拾了一下,然后戴上口罩,竭力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来。走廊里虽然光线不强,但由于浅粉色的地砖以及洁白的墙壁,使它显出一种柔和清新的气氛。对面走来一位中年女士,不施脂粉的脸上一副详和,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浓浓的书卷气,她轻盈地走过,一阵淡淡的凉气悄然飘过。看来这里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都是如此优雅而高贵。
422,420,418,下一个门就是他的房间了。我激动地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门虚掩着,没有一丝声音。我盯着门里透过的那丝光亮,再一次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里边是他吗?我是来了吗?我下意识地晃了晃头,才彻底清醒过来。我再一次按住狂跳的心,准备敲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然后是书页的翻动声。我知道那是他。一瞬间眼泪涌上眼眶,喉咙哽咽。我想哭!旁边有说话声传来,不知谁的门正在打开送客人。如果有人看到我站在那里,说不定以为我在偷听呢?我急忙擦了擦眼睛,来不及犹豫敲响了门。
请进!
里边传来了他的声音,那种我令我心碎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我拚命地压抑着自己的眼泪,才不至于哭出来。我觉得自己的腿沉重得像一块千斤的石头,难以抬起。里边又传来一声请进。
我进来了,站在门边,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他。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衫,打着整齐的领带,略微秃顶的脑袋正从几份材料上抬起来,向我看着,眼睛温柔和善。突然,他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特殊感觉似的,他吃惊地说,你……
我没有移动,只是努力压抑着高涨的激情,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张开嘴,但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向我迈开一步,说,你……
我不知那来的灵感,终于张开嘴说出一句话,还不忘带了一点家乡的口音,以便不让他认出我。我说,司马教授,你好,我是李岩老师的学生,替他稍东西给你。
他的脸上出现一丝失望,然后迅速平静下来,说,噢,你好,请坐。然后他自嘲地微笑着说,对不起,我差点认错人。然而,此时,我的镜片后的眼睛里已有泪水渗出。从模糊的泪眼中,透过暗色的镜片,我还是看清了,他比上一次见面时老了,两鬓上有几根白发醒目的夹杂在黑发中,像夜空中几颗闪亮的星星般扎眼。他也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挺拔了,但他的风度举止以及一切仍然让我心醉神迷,而这些变化只不过让我产生更深的爱怜和不安罢了。
我站在沙发旁边,但并没有坐下,以表示自己不能停留。然后,趁他转身走回他的椅子的当儿,迅速地调整了自己。
我告诉他我还有事,东西你收好。我壮着胆子,走过去,走向他的身边。那短短的几步对我来说,似乎是一条巨大的鸿沟,我必须拼着全身力气,跳过去。我感到自己的心异常虚弱,似乎已经被抽成一块小小的可怜的干茄子。我的手在轻轻地颤着,那个礼盒上扎着的美丽的蝴蝶结似要展翅欲飞似的,在剧烈抖着。我想,如果我是一个蝴蝶多好,那样,在我想他的时候,我会随时从窗口飞来,来看他。
他伸出手来了,身体前倾着,高高的身材仍像一棵高大的树一样将我的视线截在跟前。我看到他胸前白衬衣硬硬的领子下那根蓝色领带正对着我,上边有颗颗星星状的暗色小花,忧伤地像碎在夜里的眼泪。
我递过那只包有玫瑰的礼品盒。无意间我的手触到了他的手,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从手指传过,然后通过毛细血管,通过神经传遍了全身。我觉得自己在发抖,像秋天枝头的树叶,弱不禁风地等待着宿命。他站在我身边,柔和而平静的眼神几乎使我崩溃,我似乎已闻到他身体的气味,听到他的气息了。
我竭尽力气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只有镜片后的眼睛里正在无限地喷射着怜爱和心疼。我知道我必须以最少的话,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一切。于是我在心里狠了狠,坚定地说,我还有事,再见。说完,我迅速地转过身,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了,它像一股喷泉飞流而出,我听到他在背后正客气地说着谢谢,谢谢。
我已不能再说话了,因为我觉得我快要哭出来了。我一步步吃力地迈着向外走,似乎戴着一副沉的铁锁链,这使我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量,每走一步都感到那条铁链正在一点点钳在肉里,然后那种疼痛便像一种放射状的细菌,不断地浸到身体的每块肌肉,每个细胞,然后蔓延到脑中,于是疼痛后的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他的视线,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下了楼,更想不清楚什么时间扯下了那只令人窒息的口罩。当我走出楼下大厅,当一股寒风迎面而来时,一种冰冷如刀割般的寒冷在脸上刮过,原来我脸上全是泪水。我才知道我又一次从他身边走开了。
学生们从身边不断走过,而伤痛的我却是一片茫然。我站在马路上,下意识地抬起头寻找那个窗口。所有的窗口都一模一样地紧紧地闭着,像一张张冷漠的脸,在冬日的寒阳里从不同角度折射着来自太阳的光线。哪一个窗口是他的呢?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又在漫出眼眶。
有一种什么声音似乎传来,有一种隐约的碰撞声遥遥传来。就在我疑惑而四处张望的时候,我看到四楼处有一个窗口正在叮当作响地打开,然后我看见一张模糊而熟悉的脸伸出窗外正在张望。那是司马啸!我一下子蒙了。他像个奇迹,像一个梦幻,像一个童话,出现在我眼睛的上空。我看到他正向我伸出胳膊,正焦急地比划着。等我擦清楚眼睛再一次向上张望时,窗口里已不见他的踪影。只有寒阳中的窗玻璃在泛着刺眼的光芒,而那没来得及关上的窗子却像一只动物张大了的嘴,说明他的确曾出现在哪里。
我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他一定是出来找我了。我的心里顿时涌出无限的企盼、幸福和安慰,然而几乎一瞬间这种感觉便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我是不能见他的!否则过去和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我怎么办?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明白我必须躲开这里,躲开司马啸的视线。当我紧张地张望时,路对面一棵棵绿得发青的松柏树伸着密密的枝桠像一团团绿雾吸引了我。我像一只躲避猎人的小动物仓促间冲过去,隐匿在它的后边了。几乎同时一股内疚也充斥在我的脑海,我觉得自己又荒唐又可笑又残忍。
司马啸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从树的缝隙里,我看见他只穿着刚才的毛衣,连外套都没顾得穿。他站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正在焦急的张望。大约一分钟后,他突然扭过身大步流星地向着校门口奔去。
我在树的后边望着他匆匆的背影,伤心欲绝。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来见他?为什么这样见他?我不知道我这样会给他的心里留下什么。他会怎样想我。
十分钟后,我看到我的学者从刚才的路上走了回来。他似乎满身疲惫,步履艰难,高高的个子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非常引人注目。他走到楼门前,突然停下来,又一次四处张望着,我似乎看到了他脸上的失望和伤感。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走了进去,身影在玻璃门后消失了。
我从树后走了出来,站在马路上又一次望向他的窗口。那个窗口仍然没有动静,洞开着大嘴。我知道这张大嘴已经将司马啸从我的生命里彻底吞噬了。然而,我不想走。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想在他周围,那怕只感觉他,感觉那个有他的窗口。
在斜对面有一片小树林,里面散乱地摆放着几张石凳,显示着冬日的空茫和寥落,地上偶尔被风卷起的黄叶似乎也正在诉说着凄凉和落寞。我满身疲惫,沮丧不堪,萎萎缩缩地坐在那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隐去,有细细的雪粒飘来,打在周围的树上、石桌上和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飘到脸上,竟像一粒粒冰凉的小石子,砸得隐隐作疼。路上的五彩雨伞越来越多,使洁静的校园有一种眼花瞭乱的感觉。
雪越落越急,雪花也越飘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飞舞着,旋转着,挣扎着,闪着美丽洁白的光泽。当它们最后不得不认命落在黄色的土地上时,那到底是飞舞着的生命的终结还是生命的归宿呢?抑或是生命的新生呢?
我的身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花,黑色羊绒大衣像长了一层白毛。我像一只孤独的泥塑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只冰凉的石凳上,已经开始引起有些人的好奇。我突然难过起来,一时间又感觉自己像只被遗弃的可怜的狗,在落雪的日子仍然孤独地漂泊在冰天雪地里。司马啸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当我有了这一发现后,我开始感到了彻骨寒冷,上齿与下齿不断相碰,身体也哆嗦起来。
手碗上的表已指向十一点四十分,快下班了。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冻得僵硬的四肢似乎已经麻木,难以走动。我伸出冰凉的手开始拍打头上和身上的雪花,一片片白色的雪花从头上和身上悠然落下,悄然隐入地上薄薄的雪层里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司马啸办公的那座楼,里边已经有三三两两地人员下班了。透过满眼飞花,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袭来,不知眼前是梦境还是意识中的胡思乱想。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来吧,起码让我再看他一眼才醒来吧。
司马啸出来了,掖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高高瘦瘦的身体已经明显微倾了。我不由得心酸起来。他独自一人穿越在飞舞着的雪花里,像一匹瘦瘦的骆驼正在经过长途的跋涉,给人一种疲惫和沧桑感。我从小树林走出,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像幽怨的魂灵,满眼泪水,尾随着他。
校园里并没有因为飞雪而寂寞,反而因初雪而浪漫起来。道路两旁的冬青和松柏已经是银装素裹。年轻学子们的欢快说笑在旁边不停地传来,与我孤独的心境和表情形成极大反差。司马啸已经拐弯了,他向宿舍楼的方向走了。当我到达他拐弯的地方时,我停了下来。对我来说,那已是我的禁地了。我站在一棵青松旁,与翠绿的青松一起,头顶轻盈的雪花,透过迷人眼睛的雪片凝视着他的背影。白白的雪雾中,他高高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色中,消失在我的泪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