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是在电话铃声中醒来的。我知道那是司马啸打来的,因为响得是房间电话。他的声音仍是如此柔情,这种柔情每次都让我的心深深感动。他轻轻地怕吓着我似的问着,怎么样,休息好了吗?我说还行。然后他说一会儿来我办公室里吧,我带你咨询考研的事。
放下电话,才清醒过来。这时,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二难境地:如果我上他的研究生,昨晚我已为了上学出卖了肉体,我是一个多么无耻的女人;如果我不是为了上学,那我昨晚就是纯粹为了淫欲,那么我应该算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不管哪一样都使我不折不扣地成了一个坏女人。
我悔恨交加,并对自己鄙视至极。是啊,我如何面对他。是学生?还是朋友?想像着坐在办公室里的他,面对属下和学生时,他会将我摆在哪个位置呢?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学生,我又如何与他相处呢?我左右为难,本来上学的念头就不是特别强,于是原先上学所面临的困难,以及今天所面临的问题使我开始考虑放弃。当这种想法越来越明朗后,我竟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现在才真正认识到之所以来这里,考研只不过是理智与潜意识中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已,而真正的目的是见他。想到这里,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龌龊和羞耻,真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个嘴巴。
决心已下,便决定打道回府。时间还不到九点,我便穿戴整齐到餐厅吃饭。餐厅里冷冷清清,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在安静地用餐。我随便夹了几片面包火腿,端了一杯牛奶,坐到了一个桌子旁。
我边吃着面包,边思索着回去的事。这时我眼睛的余光感到旁边有人在盯着我。我扭过头看过去,发现远处靠墙的桌子边坐着一位白净的男子,正在匆忙地将眼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但当我扭过头来继续吃我的饭时,我又感觉他将眼光盯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禁感到诧异:我不仅不年轻而且不漂亮,他看我做什么。疑惑中,我不由得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衣服,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也没有什么。在这种疑惑中,我突然怀疑他是否是我隔壁房间的客人,并且在昨夜听到了我的隐私。因为房间隔音很差,我一直能清楚地听到邻房里的各种动静。想到这里,感到脸上一阵阵发起烧来,便低下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正当我忐忑不安地以最快速度对付盘子里的食物时,发现他竟然无声无息地端着他的食品站到了我的身边。他彬彬有礼,用犹豫的口气说,我能坐这里吗?面对他的突兀,虽然我内心深处是极大的不情愿,但却无法拒绝他的礼貌,于是我表情僵硬地说,随便吧。
他坐了下来,端起盘子里的那杯牛奶喝了一口,说,我好像见过你?
我想这种伎俩电视电影上演得太多了,于是我面无表情地说,是吗?
他又问我是不是江苏人,我说不是。
他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我感觉我错怪了他,便态度缓和地向他微微笑了一下。看到我态度好了,他便又说了一句,太像了,你与我的一个朋友太像了。然后他好奇地说,你是哪里人,我说燕城人。
这时我已吃完,便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得走了。这时,他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吃完了,我跟你一起走。我不好拒绝,便与他并肩走出餐厅。
从餐厅到电梯有一段长长的光线幽暗的过道,在走过这段长廊时,他说着一些礼貌寒喧的话,他的语调和声音使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走过楼梯时,我停下来扭过头对他说,我就在楼上住,不用电梯的。
这时,我发现在幽暗的光线里的这张脸真得在哪里见过。于是,下意识里便连看了几眼。看见我吃惊的眼神,他站在哪里好奇地问怎么了。我说我好像也有一种见过你的感觉。他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我觉得似乎更熟悉了。
他说,昨天在楼道里我就觉得见过你。
噢,这时我才想起他是昨晚在楼道里见过的那个男人,也想起昨晚相遇时我也的确有种曾经相识的感觉。于是我问你是哪里人,他说江苏人,不过在燕城天江等地做生意,或许在燕城见过你呢,或许在燕城我们打过交道或者在街上吵过架呢,也未曾可知。他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着说那可真说不准。然后我们互道再见,各自回了房间。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已经退房走出了宾馆大门。
站在耀眼的太阳下,我感到一种羞愧和心虚,似乎内心那些肮脏的思想以及昨夜那种丢人的行为正在被明亮的太阳窥视着。感觉中好像是一个小偷偷了东西后似的害怕阳光,害怕见人。街外行人或漫不经心,或匆匆忙忙。有两个小姐状的女人正在迎着我向宾馆门口走来,她们一边神神秘秘地悄声笑着,一面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心虚的我在走向她们时竟感到心跳加速起来:是不是她们把我当成她们的同类了?这让我痛恨起这个宾馆了,因为当走进来时我还是一个正经、纯洁、清白的女人,而当迈出这个宾馆时,那个清白的妇人已经变成一个搞婚外恋的女人。
我一面迅速地离开门口,向马路边走过去,一边向停在旁边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从一辆正在发动的黑色轿车里钻出一男子,像个老熟人似地一边向我打招呼一边走来。我看过去,原来是刚才认识的那个男人。他站在我的面前,轻松地问去哪儿。当他听我说要回燕城时,竟然笑了起来,看来我们真是缘份不浅,我正好也去燕城,你不用坐火车了。
我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是拒绝还是顺从。当他看出我的犹豫后,便打趣着说有什么好犹豫的,还怕我不成,都这么大人了,还能拐卖你不成。
我不由得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顺口说:也是,都这么老的女人了,卖恐怕也卖不出?说完,我俩同声大笑起来。
在车上,知道他叫王真强,是做药品生意的。在燕城、天江以及江苏老家常常跑来跑去。天江这家宾馆有他长年的包房。他问起我在楼道里的朋友,我只好撒谎说,是一个朋友,帮我联系进修考研的事。他似乎对昨天晚上碰上的我的朋友很感兴趣,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的朋友的情况,比如他是大学教师吗?与我怎么相识的等。我有点不高兴回答这些问题,便哼哼哈哈起来,心里滋生一丝后悔:坐他的车干嘛?他凭什么打听我的隐私?看着他抹了过多者喱水的头发硬硬黑黑的,整整齐齐的两边分着,还有从他身上似乎还飘来若有若无的香味,白白腻腻的小脸,便有些后悔自己搭陌生人的车。
车驶上高速公路,窗外单调的风景使我感到自己犹如坐在一台游戏机前玩开车游戏。只有车窗外一颗颗高高的电线杆子像田野巨人般从远处游到眼前又消逝在身后,我的脑子在这种不变的重复里变得昏昏欲睡,这让我觉得自己几乎正在做一个荒唐而又莫名其妙的梦。
这时,手机响了,我一下子从迷迷糊糊的意识里清醒过来。司马啸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还没来?当他听说我已在返回的路上时,吃惊地说,怎么回事?考研的事怎么办,我已经帮你问清手续如何办了。最后他很失望地说,我给你寄去材料好了,你认真填写吧,争取成功。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动情地说,我会想你的……正在这时,手机突然断了。等我再打,发现手机欠费了。
前边的王真强似乎一直在注意着我的通话,所以当我沮丧地将手机放回包里时,他已猜出我的问题了,便伸过他的手机说,用我的吧。我说算了,没什么事了。但我的心里由于司马啸最后的一句话已经是心乱如麻了。我闭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一下子被司马啸占据了。昨夜汹涌而起的那种情感再一次如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袭来,我感到我在不可遏制地想念他,想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笑容,他的举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翻卷着昨夜的每个情景、每个细节……
这时车厢里响起了著名歌手唱的《此情可待》,歌手用沙哑的声音,以一副声嘶力竭的状态将爱情演绎的心痛异常,我不禁心神一震。我睁开眼睛看见王真强也全身心的沉浸在音乐中。他也喜欢这首歌曲,像我与我的学者一样。难道,难道我们与他也有什么缘份?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湖面偶尔划过的一缕光线,在瞬间的跳跃后便虚幻得无处可寻。
回到家已是中午了。推开家门,一切如旧。客厅里茶几上有女儿抱来抱去的小狗正瞪着一双黑黑的眼睛迎着我,地上女儿的小拖鞋一只扣着一只仰着,而丈夫的大拖鞋整整齐齐地躺在小拖鞋的旁边,就好像是他们俩站在面前向我挤眉弄眼。面对自己的家,以及所有眼前熟悉的东西,站在客厅中央的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刚刚从一场激情美丽的梦境醒来。而醒来的我才发现,在这片早已习惯的亲情里,我是如何羞愧和痛悔,以致于我竟然不敢正眼看对面墙上那副婚纱照中的丈夫。当我避开照片逃进卧室后,看见床上两个丰满硕大的枕头好像在向我示威似的,夸大而耀眼地突出着枕巾上两片大大的绿树叶,像一双正在审视我的大大的忧伤的眼睛。顿时,一股森然凉气像冬天窗子里突进的寒风从脊背上直冒上来,我发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窗外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大楼上,一片安静和谐,有两只黑色的鸟倏然飞过,留下一两声模糊的鸣叫。我站了起来,心虚的感觉再一次促使我奔到窗前,将窗帘拉上了,因为面对阳光我感到心愧。在暗黑的屋子里,我感到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了,像空中突爆的气球一下子瘫软到床上。我闻到了丈夫的带有一丝淡淡咸味的体味,丈夫用的洗发水的淡淡香味,甚至丈夫的似杨树开花时流溢出的某种甜蜜的精液味。我抱着丈夫的枕头温暖而心疼,无助而惶恐。可怜的意识在枕头的一滩湿润中,在脑子上方的一片混沌中不断挣扎,不停奔流,最后升起来,越飘越远,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而恐怖的梦。梦见我走在一个山间小路上,天已黄昏,小路窄窄,两旁的荆棘树丛不断地划着我的腿。从两旁的低矮的树林里,从远处高大浓密的树林里,从山中阴影般黑黝黝的幽暗里不断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声、怪异的鸟叫声、可怖的兽吼声。我毛骨悚然地走着,脚下虽然越来越快,但腿越来越软弱无力。我无望地张望着,突然看到不远处高坡上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黑风衣的高大的人影。那是司马啸!像见到救星似的,我不禁哭了起来。我看到他的黑风衣被风吹得像春天的硕大的风筝,鼓鼓囊囊,摇摆着、飞舞着。他伸出手示意我飞起来。于是我壮着胆子像游泳的姿势一样跳起来,伸展四肢,却发现自己真的飞到了空中。司马啸在我飞到他跟前时自己也飞了起来,并将我揽到他的宽大的风衣里。风衣像一只黑色的翅膀忽忽生风。我们撩过两座山顶,当到第三座山前时,我突然看到一只黑洞,里边有黑色的小动物飞进飞出。当我们离山洞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发现自己被一种什么力量吸住了。我拚命地搂着司马啸,司马啸也拚命地拉着我,但最终我还是被吸了进去。那是一个蝙蝠洞。里边成千成万只蝙蝠在细声细气,尖锐可怕地叫着。在我还没有找到躲藏角落时,身边已被围了成群的蝙蝠。我感到他们滑滑腻腻的翅膀和身体,感到他们臭哄哄的气味……我拚命地挣扎,全身一阵奇痒,胳膊下疼痛钻心,突然看到身上流出了鲜红的血,那是蝙蝠在咬我,我会被他们吃光的。我看到血从一个洞中沽沽地流出来,还有咕嘟嘟的响声。接着,从血洞里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头,越长越大,最后我发现那是一只大大的翅膀。我正在变成一只蝙蝠。我啊——啊——啊——拚命大叫起来。我醒了,看到自己的胳膊还停在空中,甚至还感到隐隐地疼着,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但是我想它一定是一个预兆,而且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也许我的生活将从此出现坎坷,也许人品将从此发生变化。
女儿的说话声猛然在耳边响起,我已看到女儿的红扑扑的小脸了。原来不知什么候丈夫与女儿已经回来了。我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小时。
丈夫也过来了,并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不能让丈夫怀疑,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波动。
我急忙坐起来,说没事,做了一个恶梦。丈夫担心地说,你手机欠费停机,急死我了,我准备去给你交费呢。然后,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很晚才能到呢。于是我告诉他我正好碰上了一个便车。当他听说我并不认识开车人时,他担心地告戒我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我不禁想起搭车时王真强的想法,便笑了起来,说,你看你老婆还有姿色让人产生非礼的念头吗?他说当然有了,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我心里不禁想道,他还没有从那时着魔的心境里走出来呢。
吃过晚饭,我强装着轻松的心情坐在女儿与丈夫的身边,看着一个儿童卡通片发呆。粗心的丈夫似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只是一味地逗弄着正入迷看电视的女儿。他兴高彩烈地用两个拧着的手指向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个响指,全神贯注于电视的女儿则是轻微抖动了一下头没顾得上理睬。接着丈夫又伸手向女儿的肉乎乎的小脸蛋拧了一把,或许这一拧让女儿感觉到了疼痛,或者因为丈夫的骚扰激怒了她,女儿便哇哇大叫起来。一旁的丈夫竟然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咧着大嘴嘿嘿笑着。当女儿刚刚止住叫声,又入迷于电视时,他又伸过手去,揪了女儿的小辫子一把。女儿这次扭过头,突然大吼一声,冲了过来,然后将小拳头捣蒜似地捣在了他的胸脯上,丈夫仍然咧着大嘴哈哈笑着。
在情绪不好时,我一向是讨厌丈夫这种恶作剧的,但今天,在一种难以鸣状的情绪里,父女俩的行动,却似一针强心剂似的注入到我愁烦的情绪里,使我感到这才是一种天伦之乐: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丈夫温情宽厚,女儿聪明漂亮。夫复何求?想到这里,我感到这种天伦之乐染上了一种悲伤的色彩。
丈夫从女儿的小拳头下脱开身,在地上转了一圈,走到我身边,突然低下头凑到我的耳朵边,于是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使我耳朵开始发痒,然后一股热热的气流又在耳边擦过,我浑身不禁抽搐了一下,然后在这酥痒暖热的气流里出现一种声浪,并曲曲弯弯地钻进耳朵:今晚上,我可熬不住了。
看着丈夫的无忧无虑的脸,看着丈夫温暖如春的情绪,我突然感到丈夫像一个可怜的傻瓜。下意识里这种感觉刚冒出,我便一下子像被人击了一拳似的蒙了,呆住了,我被自己这种想法以及可怕的背叛行为惊呆了。如果事情发生以来我所有的内疚与忏悔都是真诚的话,那也只能算是为自己作为一个坏女人,一个背叛自己的人生信条而做的忏悔,至于事情对丈夫的严重性和伤害性,其实到今天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和意识到。这种伤害是如此严重,如此可怕,如此不可饶恕,我感到自己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快九点的时候,丈夫去洗澡了。我坐在那里心痛地望着丈夫无辜的背影,感到心在碎裂开来,锯齿般的痛苦不断扭曲着我的脸,我的神态,我的意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上苍啊,如果你要惩罚,就惩罚我这个罪人吧!
这时电视里已经换了一个长长的似乎永远也播不完的电视剧,漂亮的女主角与男主角要死要活地爱着,我向来是讨厌这种假惺惺的爱情戏的。但今天我也被女主角的爱情命运吸引了。里边有一首萨克斯管吹奏的音乐贯穿全剧,名字叫《天堂之约》。这首乐曲似乎在写一对被死亡即将隔绝的情人,在死神面前茫然无助地睁着充满依恋、悲伤、痛苦的眼睛相约天堂,也像雨后草地上的一座新坟前站着的一位憔悴男人,无奈地等着将来的天堂之约。我第一次被爱情电视剧所吸引,流了一脸的泪水。
一直沉醉在这部长剧中的小女儿听到我的擦鼻啼眼泪的声音,好奇地扭过头,忽闪着为电视情节而充满忧伤的眼睛说,妈妈你哭了?
是的,我知道我已无法控制情绪,我不知道是为自己的爱情道路而哭泣,还是为自己与丈夫的爱情命运而哭泣。女儿小小的辫子歪歪扭扭地向上翘着,那是丈夫笨拙的杰作。我的泪水又一次因心疼丈夫与女儿汹涌而来:他们没有我怎么办?
丈夫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穿着我为他新买的睡衣,身上散发着熟悉的香皂味,若隐若无。他脉脉含情地说,你也去洗澡吧,会减轻坐车疲劳的。然后对女儿说,该睡觉了,不然早上起不了床的。
女儿这时转过头来,大声嚷嚷着,我今天要跟妈妈睡。我知道一定是前一天晚上没见着我,一直与我没有分开的女儿是因为想我才这样做的。我一下子好像解脱似的,担心地看着丈夫的反应。而丈夫也正扭过头看我的反应。我心中胆怯,但仍然竭力避开丈夫的眼睛答应了女儿。
女儿大声喊着,耶——丈夫无奈地走到另一间屋,他一定很失望。但我知道今天晚上这种安排对我来说应该是一种最好的结局。在经历过如此的一夜情后,我无法面对他,更无法接受他。我需要时间,需要调整。夜在女儿的梦呓中越来越深,我躲在黑暗中,像躲在树叶里的昆虫一样,四肢绻缩着,但意识却恐惧地、灵敏地感觉着所有的动静。一切都是如此荒唐,没有秩序,没有来由,没有因果,惟有一种感觉支配着敏感的心。黑夜的声音在孤独中鸣叫着,黑夜的眼睛在伤痛中大睁着,黑夜的呼吸在幽怨中轻吹着,黑夜的灵魂却在空中游荡着。我胆怯地走到灵魂的脚下,想问问,我是谁,我是妻子,还是情人?要下地狱,还是上天堂?
我的手机停机了,只好抽时间赶快交了手机费。走出交费中心,街上所有的一切纷乱而无序。人头缵动,车来车往,路边的巨大的广告牌上年轻女郎性感地裸露着胸前的乳沟,夸张而暖昧地将圆圆的屁股蹶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款别致的手机,让人联想无限。路边穿着破烂的孩童跟着行人不断央求着,其中一个小孩被跟急了的行人大声斥责着。还有一群收购旧手机的人盲目地向行人兜售着,远处有成群的年轻学生一边走着一边旁若无人哈哈大笑着。在城市白天的吵闹中,在正午的阳光里,或忙碌或闲散的人群像大风中吹乱的尘埃,乱飞乱舞。这或许就是大都市的现代化、多元化、商业化、个性化。没有相识的面孔,没有温情的招呼,就连微笑都是商业性、职业性的。
我站立在街头,就像空气里的一粒尘埃,不知哪是生命的终结,哪是灵魂的归宿。一对年龄极不相称的男女相拥着走了过来,女人着一袭素色衣裙,纯洁如水,淡雅的像一朵百合,而男人粗黑,强壮,肚子挺得圆圆的,像一颗老槐树,是的,就像小时候老家门前那颗奇形怪状的老树。这一定不是夫妻,我心里想着。当这对男女走过时,女孩用手轻轻的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然后轻盈地走了过去。接下来,我突然感到自己胆量也变大了,好像那女孩撩起刘海时顺便将一块胆量装在了我的躯体里。于是,我第一次腰杆挺直地站在街上了,迎着亮亮的阳光,迎着或驻足或来往的各色人等。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了没有人认得我,没有人知道我一天前曾经与丈夫以外的一个男人睡了。接着我拿起手机,就站在大街上,决定迅速地给我的情人打个电话。因为从汽车上没有讲完的电话到现在一天多了,没有消息。长长的振铃却没有人接听,我失望地挂了。
在回来的路上,又一次一次拨着他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尽管我们交往了那么多,尽管我是如此爱他,但当我们在发生了一夜情之后,突然联系不到他时,敏感多疑的个性使我一时间变得惶恐不安,各种推测像走马灯似在脑海里闪现着:难道他不是司马啸?难道他是骗子?我为什么不去他的办公室看看呢?我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地与他上床呢?……我迅速冲回家,要看看信箱,看有没有他的留言。当打开信箱后,我看见信箱里静静地躺着他的二封新邮件。心慌气短的我终于长吸了一口气,并为自己对他产生的不信任而感到自责。
第一封
我的爱,你在哪里?我的爱,别不理我!给我机会,给我电话,给我时间和你约会。
第二封
我的爱,你在哪里?快让我听到你好吗?从昨夜分别,到现在我一直在思念你,寻找你,我也一直在不安地等待着你的判决。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表现是失望了,还是因为我的行为生气了。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是不是昨夜我伤害你了,是不是昨夜我太粗率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请你原谅,不管你如何惩罚我都可以,千万不要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多少年来,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不管是做学问,还是生活,我一直对自己的理智和情绪很自信,甚至在见到你的前一分钟,我都相信自己能抵得住情感的诱惑,我也毫不怀疑自己能理智地对待我们的情感。然而,直到昨夜,我发现我其实像所有的普通男女一样在面对激情时难以自制。我不得不相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再一次请您原谅我的鲁莽。
给我电话,让我听到你!
他的表白一瞬间打动了我,我感到那种如潮的激情又在迅速膨胀着,我脑中所有的意识都是:我爱他,爱他,永不停竭!我迅速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我爱你,爱你到天荒地老,爱你到天久地长。如果这世界有一天能毁灭,惟有我对你的爱永存!
晚上丈夫像大多时候一样没有回家吃晚饭。饭后,我便沉浸在前一晚看过的电视连续剧中。女儿看到我也热衷于此片,情绪高涨起来,不住地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向我主动讲着剧中情节。我从女儿嘴里知道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叫《你的生命如此多情》。或许是剧情触动了我的敏感的神经,或许是情人的不幸命运引起了我的共鸣,我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入进去,就像磁铁与铁屑似的,整个情绪随着剧情而波荡,或愁或忧,或喜或悲。当片尾曲唱着“遇见了你,这怎能让我不相信这是宿命;遇见了你,我知道这份情我无力抗拒……”被剧情引起共鸣的我一下子感到眼眶潮湿起来,因为它说出了我的全部感受,说出了一个女人面对一份对自己来说有些奢侈,有些无常的感情所面临的无奈。
整个曲子如泣如诉,幽怨缠绵。我像突然掉进水里的一块海绵,迅速吸足了水分,沉甸甸、水淋淋的,似乎每个毛孔都向外渗着泪水,渗着悲伤。看来我并不是惟一为情所痛的女人,不然导演怎么能演绎出如此的剧情;一定有些什么感情是人类自身所不能左右的,不然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相信宿命;一定有些什么故事是人类自己所不能选择的,不然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不期然的生命中总有一些难以预料的情节,是我们这些俗人所不能跨越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情节,生活才会变得丰富多彩,魅力四射;或许正是因为生活中的偶然,才使生活更加精彩。
在剧情的感染里,我丰富的感情再一次重复和发展着父亲的多情和浪漫,我觉得这部电视剧的片尾曲似乎是为我们的爱情而写,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我的想法。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里,多情的心再一次使我走进书房,打开信箱。我看见了他刚发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
思念你,思念你的一切!我现在才真切体会到思念的痛苦,我想我或许会因为思念而迅速地老去甚至死去,如果那样的话,我将如何见到你。我想看见你!再给我机会!
像水淋淋的海绵被人挤了一下子,我的心一时间因为爱而变得沉重潮湿。我迅速敲击着键盘:我也想你,刻骨铭心!“遇见了你,怎能让我不相信这是宿命;遇见了你,我知道这份情我无力抗拒……”我想我无法抗拒你,让我们相约,在相聚中燃烧……
我的情绪如同一只狂奔的野狼,在相思的原野上跳跃。我跑过茫茫草原,跳过丛丛荆棘,冲过密密山森,飞过片片险滩,我感觉身体里的思念随着这种疯狂的飞驰在奔流、激荡、释放和飞扬,我在激情和幸福中飘然发狂。
我坐在电脑前,沉浸在这种激动和倾诉中。当我正忘乎所以地准备诉说我的情感和思念时,突然有一种味道悄然飘进鼻腔,那是一种酒精的味道。接下来一种意外的感觉在脑海里连跳几下,然后像闪电般传遍全身,我只感到背上有一种芒刺在扎进,尖锐的疼痛隐约传来。我顿时停下了手的动作,恐惧地扭过头。
丈夫不知何时已经进来,正弯曲着身子站在我的背后,头几乎挨着我的头。
你在写什么?一头雾水的丈夫瞪着红红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问,写情书?
我坐在那里,向后扭着身子,在一阵阵刺鼻酒气的冲袭下,张口结舌,只呆头呆脑地注视着丈夫松松跨跨、歪歪扭扭的领带以及敞着领口的衬衣下露出的因为酒精刺激而变得红红的皮肤。
我傻了!
是啊,我在干什么?我如何回答?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听见丈夫硬着舌头在念着:遇-见-了-你-怎-能-让-我-不-相-信-这-是……
我猛然醒悟过来,看见屏幕上打开的信箱,以及我正在写信的WORD窗口。于是长出一口气:老天有眼,今天正好选择在WORD里写信。心里有了底后,我迅速站起来,将丈夫拉到旁边的沙发坐下。
我发现丈夫喝了许多酒,走路都有些不稳。我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慌乱状态,一边竭力转移着丈夫的注意力,一边装出一副关心的神态说,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丈夫并没有随着我的话题而忘了刚才的事情,他仍然红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拨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往起站,并一遍遍地揉着红红的眼睛,试图伸过头望向屏幕,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你在写情书吗?给谁?
我的心在迅速地向下沉着,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必须保持镇静,也知道在丈夫这种状态下,我能够骗过他。我再次将他的身子按在沙发上,然后迅速拿来一杯水,送到他嘴边,并以一副轻松无辜的神态,告诉丈夫说,我想写篇文章在网上发表,其中包括女儿正在看着的电视剧里的歌词,很优美的。
我重新坐在电脑前,用身体将丈夫的视线挡住,然后迅速地点击信箱里的信件回复,并以附件的形式将写了一半的信发出,一边继续卑鄙地撒着弥天大谎。我说,要不我给你念念歌词,我相信你也会喜欢的。
我一边念着刚才丈夫念过的歌词,一边无耻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在酒精的作用下,丈夫的思维明显变得迟钝了。
他再一次站起身来,晃了两晃,不等站稳便开始往外走。还一边嘟囔着酸、酸、酸,一边说着只要不是搞那种愚蠢的网恋就行。然后摇着头走出了书房。
当我回过神来,看见屏幕上显示出“你的信件已发送成功”的提示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夜渐深,女儿已在她的小屋里睡着了。不知何时窗外已起风了,楼下法桐宽大的树叶不停地将哗哗啦啦的摇曳声从窗口传进来,声音混重纷杂。铝合金的窗框也开始没有节奏地胡乱撞击,哐哐当当敲击着耳膜,并不断送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尘沙汹涌而入,一股尘土的味道大肆弥漫开来,充满屋子的每个角落,并越来越强地剌激着我的鼻腔,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如何面对丈夫。
粗心的丈夫从卫生间出来就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躺在我的身旁,柔情地吻着我的脸颊。我在丈夫的臂弯里收紧了身体,刚才丈夫那种信任的状态和我那种无耻的行为使我感到倍受折磨。我蜷曲着像一只生活在黑井里的可怜的青蛙或者什么小动物。我感觉自己肮脏而丑陋,渺小而萎缩,在人们不注意的时间里,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毫无羞耻地干着丢人的勾当。屋里夜色深深,我慢慢地从耻辱的黑井里向上拚力爬着,从生满光溜溜霉苔的疤痕累累的井壁上一遍遍爬着、滑落着,带着羞耻,带着卑缩,带着忏悔和满身心的疲惫,终于露出了丑陋的头。我知道我必须迎接丈夫的激情和爱欲。
我已不配这颗爱我的心,不配这个爱我的人。然而粗心的丈夫却一往情深地激情满怀地吻着我的唇我的脸颊我的脖子。我竭力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讨好着丈夫,这种欺骗让我更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我想起《农夫和蛇》的故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万恶的蛇,躺在农夫的怀里,假装死去,其实正在伤害着农夫。或许在冥冥中有上苍,有神灵正在睁眼看着我恶毒的行径,如果惩罚就惩罚我这颗肮脏的灵魂吧。
丈夫慢慢睡着了,胳膊仍然紧紧地搂着那已经不再清白的身体。在丈夫的均匀呼吸中,良心的遣责使我又一次感到痛苦万分,难以入眠。整个夜晚,我在痛悔和无力自拔中挣扎,觉得自己像一只快要疯掉的困兽,在黑夜的枷琐里欲逃无路,欲战无敌。我知道其实自己就是自己的敌人,我无法战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