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赴约

那人闻声,徐徐转过身来。

初升的朝阳穿透浓雾,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浅淡的金光。朦胧了轮廓,有如驾着云雾登临世间的神明。

雪初凝面露喜色,急切地站起身朝他扑去。

三百又三年,期间几乎每一次只有他们二人在场的相遇,她都会大胆地、毫无顾忌地一头扑进那人怀里。

宴清霜的感情一向含蓄而内敛,但每每见到她这般炽烈似火,也都会欣然地接纳她,包容她。

他会笑着唤她“阿凝”,会轻柔地摸摸她的头,会塞一只蜜甜的果子、或是火候正好的小鱼干给她。

然后温声同她说些琉璃净世的趣事,抑或讲些近来在经文中新悟出的禅理。

那些日子虽平淡,雪初凝却甘之如饴。

每到得了允准将要去往琉璃净世之前,她都会因太过期待与宴清霜的相见,兴奋得彻夜难眠。

可这一次,当那人抬起头,露出被莲花笠遮挡住的面容,雪初凝却生生顿住了脚步。

面前之人的眉眼,依旧温柔而慈悲。

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再无当初半分欣喜,只余无限淡漠疏离。

她曾在梦魇中见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神情,恍惚间以为犹在梦境。

可吹拂在身上的凉风令人清醒,也让她不得不承认现实确是如此。

雪初凝仿佛被这目光灼伤,笑意也僵在脸上,再难向前迈出一步。

她在宴清霜的眼眸里,再看不到当初半分情意。

好似她之于他,与过客无异。

好似下一瞬,他便会如梦境里一般,生生折断她的脖子。

雪初凝怔了怔,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者他还未从三年前的痛苦中走出来,所以才会如此。

心中这样想着,她复又笑起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

他先时受的伤已然痊愈,如今的修为,也已突破至化神圆满的境界。

想来这次闭关,收获颇丰。

雪初凝心中替他高兴,笑着上前去。

“宴清霜,我来接你啦。你……”

雪初凝自然地伸手去牵他的手,却被他侧身躲了去。

她扑了个空,愣在原地,想说的话也断在那里。

却听那人漠然开口:“雪少主,请自重。”

听到这话,雪初凝有些晃神。

她脸上笑意未泯,动作略显僵硬地转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宴清霜手持一串白玉菩提念珠,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淡声道:“三年之约已赴,雪少主若无事,便请回罢。”

见他如此,雪初凝只觉莫名。

前次分别时还唤她“阿凝”,而今时隔不过短短三年,怎就翻脸不认人了?

“当然有事!”

她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到他面前,正对上那双漠然的眸子,“宴清霜,你这是什么意思?装作不认识我吗?”

宴清霜见她动怒,轻叹一声,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冷淡。

“我如今已一无所有,此生惟愿寻回琉璃净世众弟子之元神,除尽世间秽恶,以平故人之怨。”

“所以呢?”

“所以,我已决意遁出红尘,潜心修炼。唯有尽快突破至渡劫期,才有望一雪琉璃净世之恨。”

雪初凝紧皱眉头:“你要报仇,我帮你便是!”

他略微弯起唇角,却垂下眼睫不再看她,“雪少主如今尚未化神,面对渡劫修士,几无还手之力,又能如何帮我?”

雪初凝语塞。

他之所言,确是如此。

三年前宴清霜于太初境遇袭,幸而母亲恰巧赶到,才得以保住他的性命。

至于此事的缘由,宴清霜当时没有明说,母亲也对她三缄其口,只道是个意外,让她不要多问。

可他们越是不说,她便越是认定自己的猜测。

宴清霜那时已是化神中期的修为,能将他重伤至此者,唯有渡劫期修士。

上清界灵气渐衰已近千年。

到如今,仙门人数虽众,自上任琉璃主青昀道君于百年前陨落之后,也不过只余下十二位渡劫期修士。

除了她的母亲雪意女君,其余十一位渡劫,在各大仙门之中,皆担任宗主或长老之类要职。

虽说三年前,因他出面维护妖族一事,各仙门对他早有不满。

而宗派之间意见相左乃是常事,且琉璃净世声名赫奕,各大宗主又念及青昀道君身故,彼此拉不下脸面去为难宴清霜这个后辈。

是以当时虽各执一词,却也并未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何况,还有位居仙门之首的太玄宗出面调停。

只当时仙门几乎无人知晓,出事那日,宴清霜并不在琉璃净世。又恰逢魔界裂隙松动,吸引了各方的视线,便将此次祸事归咎于魔族之乱。

而今想来,仙门明面上风平浪静,却难保他们不会背地里发难。

雪初凝料定,当年于太初境暗伏的凶手,就在这十一位渡劫期当中。

以她现下元婴期的修为,也的确无力与之对抗,更遑论帮宴清霜报仇。

见她不语,宴清霜又道:“这次闭关还算顺利,中途幸有机缘降临使我顿悟,故而于去年提前出关。”

“既提前出关,为何不来见我?”雪初凝追问。

“那次顿悟,我得以窥见天道。天道无情,我所行之路,不会有你的痕迹。”

他道:“雪少主,你我之间,缘分已尽。”

雪初凝轻笑出声,只觉这番说辞刻意得有些可笑。

若说逢场作戏,她倒也不会这般纠缠。

可三百年情意,半生思量,岂能被区区一句“天道”搪塞过去。

雪初凝攥紧了手,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传言?”

她先时因为宴清霜的缘故,只喜穿白裙。

而今一身红裳,明艳又招摇。

她叛离浮玉宫,拜入合欢宗。而合欢宗因所修功法之故,多有恶名。

虽说之前宴清霜一向对她诸多包容,但她其实拿不准,他会否因为这个心生嫌隙。

闻言,宴清霜抬眸看她,“旁人所言,你向来不在意,又何须问我。”

“不过,”他复又移开目光,平静道,“若你当真觅得良人,我亦会替你高兴。”

雪初凝敛眉注视着他,面上满是难以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的良人,不会是旁人。”

宴清霜微微皱了皱眉,好在莲花笠挡住了他的神情,雪初凝并没有看到。

“宴清霜,”她唤他,“你是不是忘了,你我只差一日,便要做夫妻了。”

许是不甘,许是三百年牵绊未得正果,又或者近来听了太多流言恶语。

这一刻,万般委屈倾数浮现,饶是她再如何洒落,此刻也不免红了眼眶。

然而宴清霜却背过身去,手中拨动着菩提念珠,凉声道:“既是未成,便当不得真。”

“婚事作罢,雪少主无需耽于此事,请回吧。”

听他亲口说出这话,雪初凝只觉心上被划下了一道裂痕。

三年来背负骂名无数,她心有爱意和牵挂,便也有底气迎接任何横眉冷对。

而此刻,这份底气却被她所念之人亲手撕碎。

她忽而自嘲一笑,涩声道:“宴清霜,你敢说,你我之间三百年情分,也全都是假的么?”

宴清霜垂在衣袖中的手,握了又握,他终是闭上双眸,不动声色回道:“是。”

雪初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她低低一笑,再抬眸时,神色已然不见半分悲痛。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一旁深入山腹的洞府周围依旧覆着一层禁制,想来是宴清霜出关之后特意留下的。

雪初凝初时并未过多留意,此时才意识到,这洞府之中的灵气,正源源不断地向外逸散。

洞外这块平地,受灵气滋养最多,故而灵草生长旺盛。

如今看来,这方洞府之于浮萍镇,好比太古灵泉之于上清界。

溢出的灵气虽极为细微,不易被人察觉,但也足以保这一方贫瘠之地得以生息。

而浮萍镇的村民之所以还能在此安然居住,正是借了此处灵气之益。

这三年当中,她虽深居合欢宗未出,却也在不少弟子口中听到了一个人。

此人化名“青相”,近一年中,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各个灵气枯绝之地。而他所到之处,不出一月,便皆有灵气复苏之象。

世人虽未得见此人真容,却也敬其所为,尊称一声“青相圣子”。

清霜,青相……

原来如此。

一年里周游上清界各处,想必早已离开了这里。

今日再度回来,却只为说一句“婚事作罢”?

雪初凝强迫自己平复下情绪,再次弯起眉眼:“你既不愿娶,这婚事,毁便毁了。”

宴清霜听她语气复又轻快起来,只当她不欲纠缠决定放手,心中怅然之余,也随之松了口气。

却听她道:“不过,你怕是忘了,青昀师伯临终前,特意嘱咐要你照顾我。如今我身陷流言,水深火热,你怎能一走了之,说不管就不管?”

宴清霜实没想到,雪初凝居然会以他父亲的临终嘱托作要挟。

“你若在意那些流言,我自会去替你澄清。”

无非是见不得她与旁的男子交好,以为她忘恩负义,弃他而去。

可他如今家毁人亡,再不是什么琉璃主,又怎配得上她皎皎如月,满腔痴情。

雪初凝见他依旧背对着自己,于是轻轻一跃,跳上他身旁的那块岩石,一如初见时那般。

只她现今已不再年幼,也不再需要踮起脚才能与那人平视。

“你澄清什么?”

她索性在那块山岩上坐下,垂着两条腿荡来荡去,略泛幽蓝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她如愿看到那人眼中的诧异,笑道:“全上清界都知道我曾是你的人,我也的确在三年前弃你而去,转头和旁人不清不楚。”

“今次前来寻你,我特地放了消息出去,想必不日便会传遍各大仙门。你此时澄清,他们只会认为是我求你,而你念及旧情,不得已出面,算不得真。”

宴清霜终于蹙眉看着她,似不悦,又似不忍,“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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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清霜:无效分手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