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督帅体恤,率先救助牧县百姓。有您在,实属我牧县之幸。”
牧县县令跟在谢韫身侧靠后的位置,就着衣袖擦了擦鬓边汗水,一边弓腰陪着笑。
以他的官阶,平时哪里能见到谢韫这种品级的官员,现在可要好好奉承着。
听他话语中几乎溢出的谄媚之气,谢韫神色淡淡,回道:“陛下心念蜀州灾情,吩咐不留余力救顾百姓,牧县受灾最重,本该如此行事。”
县令连声称是,又歌颂感激了一番天子恩德。
好大喜功的风气哪里都有,这样的官员也并不少见,谢韫不欲计较什么,正走着神,却听见方才路过的房屋废墟之下好似有隐隐呼救声传来。
他脚步一顿,接着走近,发现是一人未被救出,多半个身子被压在断裂的木头之下,只露出沾上脏污的上半身。一头鬈发已经被雨水浇湿,看上去分外狼狈。
见到是灾民,谢韫没有多说,向身后跟随的几个官兵招了招手,随后一手抽出佩剑。
几人合力一起将木块取走或翘起,把压在下面的人救了出来。
被救出的人看身形是个半大少年,腿上伤势不轻,上半身应是没什么事,恢复自由后由官兵扶着站起,对着众人叽里咕噜不知说着什么。
谢韫没听懂,只能凭手势看出似乎是在表示感激。
少年抬头露出一双浅色眼睛,五官轮廓深邃,再看生着鬈发,于是他了然,“西域人?”
两人语言不通,县令忙应声,道:“蜀州守着大魏边疆,重视发展商贸,平日西域和南部人是多一些。”
谢韫颔首,吩咐人将少年好生安置,之后却皱眉看向县令。
“我记得这里是守军已经巡救过的地方,方才那少年的位置如此明显,为何却未能救出?”
依照约定,他带来的官兵救援县城一部分地区的灾民,剩下的一小部分由县令作主,归县城原本的守军负责。他们已视查过几条街,如今这里正是守军所管的地方。
县令面露尴尬,“督帅有所不知,蜀州地广人杂,我们的人手和物资又有限,以往遭灾,一向是先顾大魏百姓······”
“所以便对邻国百姓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耗死在这里吗?”他神色如同凝了霜。
危难时刻先保本国百姓,他能够理解,但这份取舍也应分清楚情况。那西域少年就被压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守军将他救出轻而易举。
更何况,他们带来的和各方募捐的粮草辎重足够充裕,多救一个人或少救一个人,并不会威胁其他蜀州百姓的生死。
方才的情形,多半是守军在救出附近百姓时就发现了那少年,却因看他不是大魏人而选择坐视不管,不肯耗费一丁点的精力去救一个西域人。
他早先听闻蜀州边疆异国百姓矛盾尖锐,常起冲突,如今看来,其缘由并非无迹可循。
若地域中人心冷漠情谊淡泊,甚至相互仇视,又该如何实现安定?
这样的毛病,绝不只是一个小小牧县有。
“下官不敢,督帅恕罪······”
县令听他这样问冷汗直流,唯唯诺诺一时不敢张口。
他当然惧怕谢韫,怕这位朝廷来的总督大人在天子面前一句话,别说他的乌纱帽,就是人头都可能保不住。
沉默好像让天气更闷热了。谢韫面沉如水,身后其他人自是大气不敢喘。
“章大人。”
许久,谢韫开口唤县令,提醒道:“蜀州这些年动荡,牧县若想安稳保富,还须大人多费心才是。”
他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只知迎战退敌,其他什么都不用管的小将军了。
即便他奉天子命来蜀,重在救助百姓,可也不能做得太绝,让这些官员面子上过不去。
“督帅折煞了,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章县令连声道不敢,暗里心思飞转。
这位督帅不是个绣花枕头,做事进退有度极有分寸,虽然看上去沉肃严冷,却并不是吹毛求疵、毫不容情的主,反倒是提点多一些。
“大人能明白,本督便放心了。”
谢韫眼神不经意般掠过章县令的衣袍,状似称赞道:“想来牧县受灾前定然十分富庶,这其中大人的功劳不小。”
虽然受灾后多日未曾洗漱更衣,显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但章县令衣着锦缎,颜色低调却有繁复的暗纹,若将沾上的尘灰洗去一看,便可知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衣料。
章县令注意到了谢韫的目光,也听出了话中深意,不由得浑身一抖,懦懦道:“督帅谬赞……”
已经走到了官兵救灾之地,谢韫没继续搭话。他示意县令停步,带着身后几人投入援救去了。
这一番敲打,足够这牧县县令坐立不安一段时日了。
现在来看他日子过得滋润,至于实情如何,到底是全县富庶还是只他一家富庶,须等调查过后再做定论。
水至清则无鱼,这话不假。
但若是欺压百姓、只知搜刮膏腴的无能庸官,就绝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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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时节的魏都已经有了热意,正午膳后,朱缨出来散步。
照水跟在身侧,为她撑伞避着太阳,心道陛下政务繁忙虽不能日日得闲,但最近一段时日里,这饭后消食却坚持得不错,还是归功于谢都督临走前的叮嘱。
不过从前是怕她积食,然而最近朱缨食欲不佳,用膳明显快了很多,今日也只是吃了小半碗米饭便落了筷。
“这几日天气热,陛下若没什么胃口,不若晚膳加一道山楂糕,也好开胃。”
放在往日这些都是小事,照水自己就能作主,但前几日朱缨下令削减宫中用度,首先将自己的膳食撤了一半。承明殿上下不敢懈怠,纷纷节衣缩食了。
朱缨想了想,点点头又补充道:“晚上若有荤腥就撤了吧,朕也吃不下。”
宫里锦衣玉食惯了,节俭一些也好。
她一边走着,想起一些高兴的事,不由得勾唇。
这几日查工部的账,朝堂上果然不少人慌了神。工部虽为六部之末,但手底下管着的工程众多,里面能捞的油水可不少。
她知道工部尚书唐正江是李士荣的人,这一查,不知李氏准备如何应对。
西北开了战,川蜀又在救灾,需要国库开支的地方还多着呢,让这些大臣出出血,权当犒劳将士和百姓了。
空气中淡淡芬馥的香气传来,原来是几丛茉莉开了花。
朱缨抬头一望,跨过隆福门,便到坤宁宫了。
她眼中多了些怀念,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洁白细小的花瓣。
母后从前喜爱茉莉,父皇便在坤宁宫种了许多,附近的花园里也有不少。
然而母后去后,坤宁宫中的茉莉花好像知道没了主人,纷纷枯萎凋零。父皇得知后,想要留住这些妻子喜爱的花草,不惜移入崇政宫亲自照料,可照样控制不住它们生命的流逝。后来他听宫中花匠的,将其移至繁花茂盛的隆福门前生长,这最后几株茉莉花的情况才算好转了些,一直活到了现在。
“命人好生照料。”
她叮嘱了一声,抬步去到一旁的凉亭里准备歇歇脚。
甫一落座,却发现亭中圆桌上放着箱箧和笔墨纸砚,笔尖狼毫墨迹未干,其主人应是离开不久。
“静王殿下不喜闷着,常在亭中温书,方才还在这儿,现在不知去了何处。”
园中侍奉的宫人怕妨碍了圣上,忙道,“奴才先将这些移去一边。”
“不必了。”听是朱绪的东西,朱缨回绝。
反正她只是稍作休息,不必再麻烦。
她拿起一沓宣纸随意翻了翻,前面几页是已用过的,写的都是他这个年龄该学的东西,上面笔迹工整,十分认真。
袁太傅年事已高,闲暇时便喜爱在崇贤馆教教书。她曾听他提起说静王勤勉,看来此言不虚。
后面摞着的纸还没用过,朱缨看了两眼便准备放下,谁知在最下面又翻出一页写满了字的。
她定睛一看,写的内容并非圣贤经典,一整张纸上满是墨迹,翻来覆去却只有四个字在不断重复——
“皇姐安康”。
朱缨盯着看了片刻,缓缓眯起眼。
“绪儿的心,朕明白了。”
须臾,她唇角勾出一个笑,“照水,朕记得私库里有几件上好的墨砚,静王正是进学的年纪,便赏给他了。”
“还有,静王如今长身体,让内务司多顾着裕静宫那边儿,纵是要削减用度,也莫要委屈了他。”
入了夜,朱缨烘干了头发,准备就寝。
谢韫离开之后寝宫空荡荡的,她看着宽敞的龙床,不满地撇了撇嘴。
“东西送去了吗?”她问道。
“陛下放心,早就送去了。”照水知道她在问静王那边,忙应声。
通过梳妆镜,朱缨看到一旁照雪的神情,于是挑眉,“照雪儿,有话便讲。”
陛下私下里就喜欢这样叫她们两个。
照雪微红着脸,神色有些踌躇,还是气鼓鼓开口,“臣觉着今日静王这事儿可不像偶然······”
既然说起这茬,朱缨一哂,照雪所说她当然也懂得。
“朕这个皇弟呀,心眼儿倒是多,和他那舅舅一样。”本以为真的如表面那般胆怯天真,倒是小瞧他了。
他们虽是姐弟,但感情并不深,朱绪哪里会真心为她祈福,不过是抱着自己的目的,故意让她看见罢了,她又岂会当真。
这样拙劣的小把戏,不是他蠢,就是他知道自己不好糊弄,根本没想着让她相信,只是逢场作戏一番罢了。
朱缨笑了笑。
再说他舅父,可惜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吃了瘪,原本一手掌控的礼部几乎丢了一半,工部的情况就更糟了些,如今只差账目查清,她就能彻底清洗工部。
这些老狐狸,总以为兵部案刚结束,她便不会轻易动其他人,其实她早就找好接替的人选了。
“但愿这份心思能用在正途上。”
她摸了摸指尖嫣红的蔻丹,道,“宫中日子多无聊啊,朕不介意同他玩玩,就当打发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川蜀副本要来喽!本卷您将会看到蜀州太守搞笑一家人、男女主不离不弃相互扶持的温情场面、绝境中官府百姓共患难,以及女角色的一些高光时刻~男女主不会分开太久,很快就会见面的!!
最近重感冒,脑瓜子嗡嗡的www,宝子们多喝水,要注意身体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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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公主虞静央自小顺风顺水,岂料造化弄人,最后落得个远嫁和亲的下场。
圣旨下达的那天,萧继淮在宫门前长跪一夜,没有等到皇帝收回成命,只换来一封简短的诀别信。
上面草草写着:往事已矣,萧世子不必相送。
秋风萧瑟,他手上力道一轻,任由那薄薄的信纸飘进宫河,随水东流。
许是情伤难愈,萧继淮自请远走京城,入军戍边。
几年间,萧世子成了萧将军,而那从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娇纵公主却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传来消息。
虞静央以为自己和萧继淮永远不会再相见,直到战火纷飞时,她落难寻求庇护,再度踏上大齐的故土。
寒风呼啸里,她受边境军营解救,竟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幻觉吗?
她意识模糊,拉住他衣角不放,“阿淮——”
那人明显有一瞬顿住,回神却退后一步,没了回应。
宣城公主回京后行事低调,坊间皆猜测其将与萧世子再续前缘,偏偏皇宫与萧府无不反应平淡,不像好事将近的模样。
于是传闻又变了风向,纷纷叹惋有缘无份、造化弄人。
虞静央静静听着,神情哀伤拭了拭泪,离去时黯然又无措的身影令所有人心生恻隐。
到了无人处,她擦干眼角的泪花,淡漠的眸光里渐起偏执。
她从不信什么造化。
要是信,现在就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