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雪人机灵,待谢韫来了便自觉带着宫人退下,不忘带上了殿门。
朱缨心中本就没多大火气,只是需要哄哄,某人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私下里又惯是个肯低头的,于是只用了一顿早膳的功夫,二人便和好如初了。
正腻歪着,照水在外求见。朱缨让她进来,见她身后跟了一个红缨军的士兵,手中端着一个不大的匣子。
照水面色不佳,“陛下。”
“如何?”朱缨看到她身后的匣子,心缓缓沉了下去。
“坤宁宫搜宫已毕。臣在西厢一偏房里,发现了一个匣子。”
照水侧身从士兵中接过,躬身呈到朱缨面前,“里面共二百两钱,全部是于康乐九年铸造的劣币。”
朱缨接过匣子打开,见其中满满当当放着铸好的铜钱,与那天从小乞儿那儿得到的钱一般无二。
她拿起一枚,轻一用力,手中铜钱随即碎裂成两瓣。
她松手,碎币洒落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谢韫见状眸色一敛,开口确认道:“坤宁宫偏房?”
“是。”照水回道,“这间偏房曾是先皇后的侍女绿瑚的住所。”
“绿瑚······”朱缨重复了一遍。
此人她有印象,曾经是母后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但品级不高,进不了内殿服侍。
她抬眸:“可知此人的下落?”
若这钱是母后的东西,就不会放在宫女的居所。劣币在偏房发现,只能证明坤宁宫宫人曾与宫外有来往,其中最可疑之人便是这个绿瑚。
照水摇头:“搜宫匆忙,还未曾调查。”
朱缨想让周岚月去查,却又止了话。让乾仪卫去查多年前的一个宫女,未免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她侧头,发现身旁人早已望她许久。
未等她开口,谢韫道:“交给我吧。”
这件事还是应暗中查,渐台就是最好的选择。
朱缨点了点头,又对照水道:“将内阁众臣唤来,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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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深奉诏前来,刚到皇宫门口,见长公主正在不远处下马车。他停驻等候,待到朱绣走近,行礼道:“长公主安。”
朱绣颔首,问道:“宁尚书安好,可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朱缨召见得突然,又未说所为何事,不免让她有些疑惑。
宁深摇摇头,接着说:“前几日陛下下旨命各地搜查劣币,现已过去半月,应是要了结了。”
朱绣的猜测与宁深不谋而合,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向崇政宫方向走。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声。
“长公主殿下!”
周岚月扬声叫道。见二人停步回眸,于是加快脚步,走上前一揖。
“周大人。”朱绣素来觉得周岚月性格很是讨喜,她一笑,温声问道:“这是要去哪?”
“去见陛下。”周岚月直接忽略了对面的宁深,朝长公主笑道:“劣币之事查出些东西来,臣正要去崇政宫禀报。”
朱绣听朱缨说起过周宁二人的矛盾,暗暗感到好笑,接话道:
“我与宁尚书受陛下传召前来,既如此,就请周大人与我等同行吧。”
周岚月笑得无破绽,应了一声“是”,瞅了宁深一眼。
宁深没说什么,一抬眼却与周岚月对视。二人默契地同时将视线移向别处,随即一左一右把朱绣隔在中间,一道朝崇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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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书房极是宽阔,同时容纳几十人也不显拥挤。殿内麒麟金炉中香气氤氲,烧得正旺的银炭不时发出噼啪声响。
众臣已悉数到达,按官职品级有序肃立,等待皇帝开口议事。
“陛下,周大人并非阁臣,参与内阁议事怕是不成体统。”
见周岚月在玉阶旁安然而立,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内阁辅臣,刑部尚书汪成异议道。
“无妨,朕要说之事她也有参与。”朱缨睨了他一眼,淡道。
这汪成她记得,曾经是许氏的门生,不过她去江北时还没听过朝堂有这号人,这几年无功无过,勉强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脱离许氏多年,许家的知情识趣半分没学到,反倒与其他世家党羽走得颇近。
当初没让周岚月进内阁,一是因为周家她老爹正值盛年还未荣休,仍是内阁大臣,父女二人同在内阁未免失衡,令众臣不满;二是因为她需要一位心腹做直属于自己的耳目,控制了乾仪卫,行事也可方便些。
周岚月心思敏锐,行事果断,平日里有内阁商议之事,朱缨也从不对她避讳。
汪成听罢也不好再说什么,退回先前的位置,不着痕迹向右前方向一瞥。
见时候差不多了,朱缨清声道:“今日召各位爱卿前来,是为先前的劣币一事,严卿。”
“是。”严庚祥恭敬应下,出列道:
“有乾仪卫从旁协助,劣币清查之事已全部结束,除了先前陛下手中那几枚外,还在魏都几十户百姓处发现,数量不多,如今已全部召回。”
“臣已将各地送上的消息一一看过,得知劣币只在魏都有过踪迹,且均出于德宁钱庄。此外,所有劣币皆产自康乐九年至十一年,其中铜含量不足正常钱币的一半,乃是以铅代铜所铸。”
先前那些劣币朱缨已在朝堂上公之于众,此时众人均是了然。那些铜钱看似寻常,但仔细辨别便知分量不够,且质地脆而易碎,原来是减少了铜、增加了铅的缘故。
“德宁钱庄······”大臣中不乏有人记得这曾是宁氏的产业,议论声渐起。
“诸位大人不必猜疑,康乐八年先帝下令官家禁商,自此德宁钱庄便被发卖,与宁氏扯不上干系。”宁氏是外戚,朱缨不便开口,朱绣开口解围道。
宁深拱手,接话道:“宁氏家业清白,早在先帝禁商时便脱了个干净,绝无逾矩之事。”
“宁尚书无须多虑。”
严庚祥身为内阁次辅,在朝中影响颇深,见自家学生遭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此次清查若无宁家提供线索,户部行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这位严阁老是先帝在位时一力提拔上来的寒门子,一向只忠于皇帝,是康乐帝为制衡世家培养出的心腹,也为朱缨留下了一位纯臣。
“宫外情况如此,宫内朕已命人查过。”
朱缨道:“其余宫室皆无大碍,仅坤宁宫一处查出一匣子德宁钱,但并非铅所制,乃是正常的铜钱,诸位爱卿不必挂心。”
这说法是之前她与谢韫商量好的,坤宁宫查出劣币一事不算小,如今朝堂之上势力难分,她作为皇帝,尽数坦诚未必是好事,不如暂且隐瞒,先在暗中查。
前半句话让众臣心一提,待到朱缨话毕才又放回肚里。
“岚月。”朱缨唤了周岚月一声,示意她来说。
众臣皆暗叹,尚在议事,女帝不称官职直唤其名,宠信若此,真是给足了脸面。
康乐年间御监司勾结前朝势大,压制乾仪卫多年,新帝登位后那阉人集团便被一锅端了,而乾仪卫交由女子掌权,可谓一步登天、风头十足。
“据宁尚书所说,德宁钱庄后来卖给了一个魏都的富商,之后没几年却闭了店,实是蹊跷。”
周岚月目光在宁深处顿了顿,随后转向众臣,“乾仪卫继续查,发现在康乐十一年钱庄闭店后,那富商却弃下万贯家财,带着妻儿老母匆匆去了蜀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朕已派人去蜀州查其下落,但愿能有些眉目。”
若想查清德宁劣币一事,这富商乃是十分关键的人物。
朱缨垂首又抬起,丹凤眼眯了眯,话锋一转:“经此一事,这钱币倒是引起了朕的关注。朕想着,若想一劳永逸,避免劣币再生祸及社稷,总要有个办法才是。”
不能再这样受制于人,这权,今日她非收些回来不可。
殿内嘈杂声又起,众人低声谈论着,一时无人接话。
全程静听的许瞻上前一步,朝朱缨揖道:“臣启奏,历年来铸币所需材料均为定量,既如此,何不将矿采权收回官府,再给各钱庄统一发放所采之物?”
朱缨凝神思量,许瞻这个首辅可不是庸碌之辈,所提意见一向可靠。
她仔细想了想,矿地由私家掌管,皆是地方数一数二的豪富,每年油水不会少捞。
若是由官府收管,再与他们合作经营开采,一举两得,确实不失为上策。
“不可!”
李士荣听罢几乎掩饰不住惊乱,立即反驳:“矿地一向由当地大贾管辖,势力不容小觑,官府贸然有所动作,未免有损双方情谊,弊处颇多,恐引发矛盾·······”
“李大人慎言!”
许瞻提声将其打断,侧身向后看去,眼含警告道:“贵农耕,贱商贾,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区区几个商户,如何就要官府忍气吞声,顾及什么情谊了?”
李士荣如梦初醒,慌忙跪地请罪:“是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古来重农抑商,商人乃是最末之流,便是官府毫不容情强制收回矿地,他们也得恭敬受着。
方才是他昏头慌不择言,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无妨。”朱缨没说什么,叫他起身。
她心里清楚官商勾结不浅,魏都世家繁荣久了,和这些富贾有往来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想要革旧换新,就势必要动摇他们的利益,回避不得。
不过这许家的表现,倒是出人意料。
群臣见李士荣受挫,自然不敢再说些什么,纷纷附和许瞻。
朱缨暗暗吐了口气,开口却不是按照刚才的说法,下旨收回矿地。
她视线扫过众人,道:“此法可行,可若朕并不满意呢?”
“统一铸币,权归中央。”
朱缨一字一句:“众卿,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专栏新文《锦绣遗音》已发,一个宫廷BE小虐文,全文存稿已完成,欢迎宝宝们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