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宁尚书来了。”照水从殿外步入,在屏风外出声禀报。
朱缨拧着的眉松了松,应道:“请进来。”随即从花桌前起身,绕过屏风回到书案前。
片刻,宁深进入暖阁,站定行礼:“臣宁深给陛下请安。”
朱缨颔首,出声道:“快起来吧,坐。”
“是。”
“漏夜召表兄来,是想问一件事。”
宫人默默上前奉茶。待到宁深落座,她道:“你可知德宁钱庄?”
“德宁钱庄?”
宁深怔了怔,觉得有些熟悉,在脑海中仔细搜索一番后想起了一些,如实答道:
“德宁钱庄原本是宁氏的产业,收益还算不错。直到一年先帝下令官宦家中不可从商,宁氏的产业便悉数发卖了。据臣的印象,德宁钱庄从宁氏脱离后便到了一富商手里,只是不知为何,明明瞧着经营得不错,没过几年却关了店。”
朱缨闻言,向照水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将放着那几枚铜钱的托盘呈上来。
朱缨拿起一枚完整的一看,上面赫然刻着“康乐九年”。
“禁商,朕记得是康乐八年的事?”
她眉头皱得更紧,将铜钱放下,追问道。
“正是。那年官商分开,闹了不小的动静,不过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宁深看见朱缨拿着的铜钱,心中不解,试探道:“陛下拿着的,难道是曾经德宁钱庄铸的钱?”
朱缨不置可否,让照水把那些四分五裂的铜钱呈给宁深。他心下诧异更甚,拿起一枚仔细查看。
不对,这钱为何······
一个令人惊异的念头顿时涌上心间,宁深脸色一变,立即抬头看向座上人。从朱缨的神情里,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为真。
宁深忙起身向朱缨一躬,认真道:“陛下,此事绝与宁氏无关。”
“朕知道。”
朱缨对宁氏足够信任,她一叹,让宁深重新坐下,“此次召表兄来并非是兴师问罪。”
她揉了揉太阳穴,道:
“此钱是朕在宫外从一小乞儿手中所得,已经派人查过,没什么问题。想必是那孩子拿着讨下的钱想买些东西吃,却不成想这钱已经无法再用,险些被商贩殴打时才叫我们偶然撞见。”
“只是,虽有百姓知晓这铜钱已经过时不用,却感受不出重量不够、硬度不对,乃是掺了铅的劣钱。”
宁深沉声接话,继续说:“依臣之见,这钱来自宫外,就必定还有未被发现的。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将这些仍在外流通的劣钱全部收回,以免在民间造成祸端。”
“那便下令,让各地彻查。”
朱缨眸中带冷,“掺了假的、过了时的、重量不够的,统统都要召回。”
宁深拱手,意有所指道:“陛下,莫要忘了一处。”
“你是说宫中。”
朱缨肃然:“朕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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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一下,各地方开始行动,但大魏疆域辽阔,想要搜查劣币需费一番功夫。这样过了几日,便到了正月十五。
这天有元宵宫宴,宫中早就开始准备,云麟台四周高高挂起了锦灯,远远望去各处通明,美不胜收。殿内一片衣香鬓影,不时有谈笑声响起。
陈皎皎由侍女陪着缓步入殿,她解了斗篷,露出内里一袭鹅黄色衣裙,本是充满生机的颜色,可她脸上病容明显,人又消瘦,便将这份生机削减了七八分。
昔儿扶着她静静落座,见不远处几个贵女正在寒暄,她也没去参与,而是默默垂下了眼,只等陛下来了开宴。
虽说是元宵佳节,可她身边除了昔儿再无亲近之人。家中其他亲人远在东北,兄长又有眼疾,不便出席宫宴。
陈皎皎在魏都这些年深居简出惯了,她喜安静,从无与贵族子女交际的习惯,是以她身侧的位置空着,只一人坐一席。
贵女那边不知是提了什么,一阵娇笑声传来。
陈皎皎闻声望去,恰好与其中为首的女子目光撞上。她下意识躲开,那女子却讥笑了一声,往她这边来了。
“远远就见这里孤零零坐了一人,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怡景郡主。”
女子衣着华丽张扬,应付似的屈了屈膝,佯装善意道:“郡主殿下近来病可好了?”
“劳李姑娘挂心。”陈皎皎不愿与之多言,只客套了一句。
女子嗤笑了一声,随即道:“看着还是老样子。郡主既身体如此,平时便少出门走动,也莫要多管他人闲事。”
来人是李士荣之女李敏玉,在魏都骄纵跋扈乃是出了名的。
先前有一年制新衣,陈皎皎带着小厮去布庄拿早已定好的布料,正好与带着一行人的李敏玉碰上。她行事高调惯了,见陈皎皎手里的布料顺眼便想要,陈皎皎不愿生事,便松口让与她。只是这芝麻小事不知为何传到了先帝耳朵里,那时的陛下正愁没法子打压世家,便借着这事,以对郡主不敬之名责罚了李敏玉,顺道敲打了一番李氏,当晚又降下诸多赏赐对陈府作补偿。李敏玉以为是陈皎皎告的状,自此便与她单方面结了怨,每每碰面总要刁难几句。
陈皎皎早已习惯,抿唇不言。李敏玉见她这副受气包的样子更是不屑,继续说:“郡主无亲人在身边,便要识时务一点,有几分质子的样子。”
“你还知道她是郡主呢?”
身后传来一突兀的女声,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周岚月。
周岚月照样是一身瑞云朱雀服,腰间别着乾仪刃,无声散放着威压。她冷着脸快步走近,冲着李敏玉道:
“既然李小姐知道面前人是郡主,就该收敛一点,免得让人觉得你李氏教女无方,平白出来丢人现眼。”
“你!”
李敏玉自小与周岚月合不来,如今碍于她的官职又不敢呛声骂回去,见她维护陈皎皎,只能咬牙道,“我竟不知你二人何时交好起来,真是臭味相投!”
“闭嘴。”周岚月眼神一厉,吓得李敏玉一个瑟缩。
她声音中不无警告,低道:“别忘了你舅父才被处置不久,今日是王家,明日便不知是谁了。李小姐,你最好安分一点,莫要给自己家族找麻烦。”
周岚月是乾仪使,正儿八经的帝王鹰犬,她无意中说出的话,谁能保证不是皇帝的意思?
想起这茬,李敏玉害怕了,心有不甘地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带着身后几个贵女离去了。
陈皎皎心中感激周岚月为她出头,可她似乎没有与自己闲聊的意思,便只好揖了揖,报以一笑道谢。
周岚月向她颔首,握着乾仪刃继续朝内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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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缨正在后殿由侍女整饰衣冠。她张着手臂,见周岚月面色隐有不虞,好奇问道:“发生了何事?”
“怡景郡主果然是一人,我进殿时见李敏玉为难她,便说了几句。”
周岚月一边冲她拱手,不忘骂道:“我真不知李士荣那个老狐狸,为何能生出这等蠢货。”
“她也算世家子里少有的一份。”
衣袖已经整理好,朱缨放下手臂,笑了一声。
李敏玉其人她早有耳闻,曾经不是没有入过仕途,由其父安排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权当混点官粮吃。但她心思不在官场,只想着享乐,给李家捅出不少篓子,李士荣为人精明,也怕晚节不保,见势不对不敢再要她当职,直接将人赶回了家。李敏玉便闲散在家,一直到了现在。
显赫家族易出无能儿孙,恐怕李氏对她也头疼得很。
“对了。”周岚月绕到她身侧,问道:“好端端的,陛下怎关注起怡景郡主来?”
朱缨回:“本也没什么。那日在宫外偶然与她碰面,闲聊了几句。她父母不在身边,兄长又有目疾,难以护她周全,她一人孤苦伶仃在魏都,身子和性情皆软弱,怕是不好过。东北王这些年驻守北地安分守己,我若能多照拂其儿女几分也是好的。”
周岚月点了点头,过了没几分钟又忍不住出声,语气中难掩八卦:“臣有事想问。”
朱缨直觉她没憋什么好话,“什么?”
周岚月凑到旁边,贼兮兮问:“长公主正值桃李盛年,不打算下降驸马?还有宁深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他们都不见成婚呢?”
“你也不小了,怎么也没消息?”
朱缨懒懒扫了她一眼,反将一军:“需要朕为你寻一桩好姻缘吗?”
“······我说他们呢,你别带着我。”
她八卦得认真,朱缨无法,耐心回答道:“皇姐不是重欲之人,只在府上养了两三幕僚,未曾听说有招驸马的心思。至于表兄······”
想起宁深,朱缨心头微酸。十几年前,那场夺嫡牺牲了她的外祖父和舅父,连她唯一的表兄也被乱军所伤,落下了终身的腿疾,虽然现在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大碍,但留下的心结却难消。表兄至今未娶,也许就是因为此事。
即使有这样的猜想,可她不能直白说出口,只能说:
“至于表兄,也许是还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大魏月老将遭滑铁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