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从“沐春堂”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阴得很厉害了。他记得当年离开重庆的前一天,也是这个样子。那段时间,他一直等待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的出现。
可巧她那一天没有出门。不出门的时候,她喜欢躺在楼上卧室的床上听留声机里播放的唱片。
他的脚步很轻,因此上楼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听见。直到他开始用手中的毛刷粘着润滑油浸润到卧室的门轴里,她才蓦然惊觉地坐起身来。
她下了床,关掉留声机,踱到他的身后。
“那件事你也别怪我。你那个妹子,一身脏衣服,瘦得小鬼一样,谁知道她是不是个讨饭的叫花子。”
她一有机会就要这样羞辱他。但这一次,他的手一点也没有颤抖。他把房门转了转,好极了,门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默默地把所有的房门门轴都润滑好了,才拎起包出了门。
他一直申请在夜间值班。但是那天夜里,他以不舒服为由半夜就请假回家了。他站在自家门前的一棵大树下等了一会儿,天上才开始打闪。
他脱掉了鞋子,赤着脚进了屋子。润滑油的效果很好,一扇扇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他站在床前的时候,他俩睡得正香。借着一道闪电,他打量了一下床上那个男人,胖得像头猪。一瞬间,他又有点可怜她。但当一串滚雷袭来的时候,他没有犹豫,连开了四枪。每人两弹,都打在了头上。
按照事先计划的,他搜罗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一身便装就出了门。他知道,路上如果被抓住,军统会否认和他有任何关系。
计划中的路线里并没有樊阳这一站。但是“更夫”必须去,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他在城西的鸿运客栈开了一个房间,稍事休息,就出了门。他先是到城隍庙街附近转了转,看到那里有一家剧社正在上演《定军山》。他也知道,樊阳经常会遭到日机的轰炸,于是他找到了城隍庙一带的几道防空壕。他把十七号假想为自己在轰炸时的藏身地。他把这一切都记下来后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城北。
在一家小客栈里,他找到了林泉水。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溜到了那座小院的门前。谭世宁谢绝了林泉水的好意,让他在外面等着。他本想敲敲门,可是试着推了一下,院门没插。院子不大,即使站在门口也能听见屋内传来的小孩子的笑声。
谭世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隔着窗子,他看到那一家三口正在包饺子。女人长得并不很漂亮,但却很耐看。她一边擀着面皮,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为躲避丈夫的胳肢,尖叫着满床乱爬的儿子。后来她卷起的袖子松垂了下来。男人便走过来帮她再次把袖子卷起来。那女人忽然叹了口气说,破家值万贯,就这么全扔下了?男人说,能值几个钱?到了重庆什么都有。
谭世宁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推门而入。男人认出了他是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接着介绍说,这是重庆的同事。女人赶紧让座泡茶。谭世宁说不必了,就是有两句话想请张医生到外面谈谈。
院子里有棵大树。谭世宁把张医生带到了树后面。这样,屋子里的人就看不到他俩的举动了。
“我小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伤寒引发的急性肺炎。”
“可是,你给她用的是外国进口的特效药。”
“特效药也不能包治百病。”
“可是你最初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我当时没有估计到病情的严重性。”
“你是一个出色的医生,是局长的专职医生。”
“对不起,我真的是尽了全力了。”
谭世宁抄在兜里的手突然拔了出来。他把枪口顶在了张医生的脑门上。
“我要你说实话。”
“谭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请你别冲动。”
就在这时,谭世宁看到那女人抱着孩子从树的另一侧转出来。那女人在喊什么。然而,一种更加凄厉和持久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喊声。
那是防空警报。
“坏人!你是坏人!”女人冲到他跟前,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开始捶打谭世宁的胳膊。
“我不是坏人!”谭世宁吼道,“你丈夫才是,他害死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谭世宁泪流满面,但枪口并没有离开张医生。
“我不信!我丈夫是好人,他是医生,是专门救人的。”女人挡在了男人的身前,而男人将女人搂在怀里。
沉默的对峙是被那个娃娃打破的。他看看妈妈,又看了看谭世宁,咯咯地笑了。他把手中的一个拨浪鼓伸向谭世宁,嘴里哇啦哇啦地不知说着什么。
谭世宁垂下手枪,向一边摆了摆头。那一家三口如蒙大赦,立刻出了院门,跑向最近的掩蔽所。谭世宁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接着,一声巨响,拐角的房子变成了瓦砾。谭世宁愣了一会儿,撒腿就往那边跑。几栋房屋在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瓦砾。他伏在上面挖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个拨浪鼓。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一家三口早就躲进掩蔽所了。他跪在地上,号叫了两声,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是林泉水扑上来把枪夺走的。他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兄弟,那天就这么跟着他,在这座遭到狂轰滥炸的城市里盲目地穿行。
“干什么去呀,谭科长?”一辆轿车停在了他的身侧,机要科长徐耀祖从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
“是徐科长啊。我刚从‘沐春堂’泡了一个澡,正要回去呢。”
“那就上车吧。”
“不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等那辆车开出去一段距离,谭世宁才悄悄地骂了一句:“狗汉奸!”
徐耀祖发现司机小葛正通过后视镜看着他。
“有事吗,小葛?”
“前两天有人盘问我了。”
“哦,问了些什么?”
“他们问我那天早上,赵猛抓那个馄饨摊主的过程。”
“你是怎么说的?”
“全都推到了赵猛的身上,包括最先提议到那个馄饨摊吃早点的人。”
“他们没有怀疑吧?”
“没有,我完全按照您教我的,假装想了很久才一点一点吐出来的。”
“你做得很好。”
“这样做,算不算给我哥报仇。”
“当然算,而且将来很多人会为此感激你的。”
“徐科长,从今以后我就听你的。你让我干啥都行,豁出命去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