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龙家湾19号那间最高级别的办公室此刻正在进行着一次绝密会议,与会者还是三个人。
“……我承认,在这方面,‘八爷’的人比我想象的要专业得多。早在执行潜入监狱、诱供‘多多’那个计划的阶段,为了扫清内线身后的麻烦,他们就已经做了一些后手准备。寺尾机关内,一个名叫赵猛的特务队成员,从那时起,就被巧妙地安排成了一个‘替罪羊’的角色。同时,为了应付将来可能发生的变故,赵猛被诱导着,开始接近蔡江。蔡江是敌行动队长,是和‘更夫’同时被寺尾谦一怀疑的三个人之一。”
“也是从那时起,‘八爷’埋在南京城里的另一个内线,德华银行的一个出纳员接到命令,开始考虑用伪造假存单构陷蔡江的可能性。”
“当我们还在重庆搜索掌握了‘铁拳’秘密的高桥松的时候,我们已经意识到,即便高桥松被除掉,寺尾谦一永远也拿不到他手中的秘密,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寺尾谦一也不会放过‘更夫’的。哪怕是错杀,他也在所不惜。”
“我们当时思考最多的,是寺尾谦一的性格特征。此人聪明而多疑,敬业却自私。使用常规的办法,一是时间上太过仓促,漏洞和破绽不可避免;另外,也很难瞒过寺尾的眼睛。于是,我们想到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故意将本来为蔡江准备的脏水,全部泼在了‘更夫’身上。因此,德华银行的职员有意识地结识了赵猛;我本人则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登门恳请被南京敌伪高价悬赏的展长林出山。很幸运,两项准备工作在短时间内都顺利完成了。”
“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当‘更夫’和展长林的接头东窗事发后,‘八爷’的人立刻给南京的日本占领军参谋部打了匿名电话。由于‘更夫’此前一直兼职参谋部的顾问,为一系列战役计划的制订提供依据,必然会引起军方高层的重视。果然,参谋部立刻派人督办对‘更夫’的调查。我们判断,此时的寺尾谦一为了维护他个人的利益,会本能地站在‘更夫’这一边。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这样,在他全力以赴的侦破之下,我们预先留下的假存单、八扇屏、火盆内的字条等破绽被他一一挑破。”
“现在这个蔡江还活着吗?”“老板”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个小时,忽然插问了一句。
“寺尾谦一暂时还没有动他,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但赵猛近来常和蔡江来往。他的消失,也会将寺尾谦一的目光最终聚焦到蔡江的身上。”顾知非答道。
“那张字条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是这样的。‘八爷’的内线在寺尾谦一的办公桌上看到过敌人春季战役的纲要,但也仅仅是因为风吹的原因看到了只言片语。我们就是在这此处做了些文章。首先,寺尾谦一知道,谭世宁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情报。那么字条的出现就会让他审视整个过程,戴着有色眼镜去研究每一个环节,并鼓足他寻找真相的动力。此外,因为这一句话的泄露,日本军方怕是要重新修订这份我们没有拿到的作战纲要。”
“妙啊。”“老板”击掌赞道,“这个主意是谁想到的?”
“就是我的那个同学项童霄。”
“人才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我们所用,那才是党国之幸。”
“知非会向着这个方向与他交往的。”
“看看知非,再看看你!”“老板”突然转脸对着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苗副官斥责道,“换了你能把工作做得这么出色吗?恐怕‘更夫’的脑袋都已经让人家送到我办公室里来了。我这才离开几天,你就给我搞得乌烟瘴气。就你这能力还想当什么副处长,笑话!”
顾知非明白,眼前的这一幕就是一出双簧戏。但眼看着苗副官的脑袋快要扎到裤裆里了,他再不表示几句就说不过去了。
“局座也不能全怪在苗兄的身上,毕竟他对外勤工作还不太熟悉,当时的情势也的确很复杂。知非这次有一点越权擅行,还望苗兄海涵。”
“哪里哪里,知非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
“好了好了,这件事暂放在一边。对了,假存单上那三千银圆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这笔钱是我自作主张向一个富商朋友借的。”
“回头把那张借据拿到财务处,我会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报销。”
“是。不过局座,还有一件事……”说着,顾知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摆在“老板”的面前。
“共党方面在帮忙之前提出了一些要求。因为情势所迫我就自作了主张答应了,还摁了手印、签了字。”
“老板”飞快地看了一遍。
“情报共享?”
“是的。”
“老板”笑了:“我就说过嘛,‘八爷’是从来都不会做亏本买卖的。知非,当初你备下的那份厚礼人家瞧不上,明白吗?”
“还是局座看得准。”
“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应付吧。”“老板”说着把那份约定叠好后塞进了上衣兜里。
等顾知非离开了办公室,“老板”压低声音斥道:“怎么搞的?功亏一篑!”
“事情到了后来,我已经没法控制了。”苗副官苦着脸说道,“本来,一切都是在按照预计的那样发展。只要‘更夫’一出事,大事就成了。偏偏这个顾知非从开县回来了,我又不能对他明言……”
“可以暗示嘛。”
“暗示也做了。干掉阿森后,杀手把弹壳就留在了房间内。以他的精细,不会想不明白吧?”
“那他就是明知故犯了。”“老板”冷冷地说道,“你觉得,他知道多少内情?”
“我敢肯定,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猜透了。”苗副官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阴毒。
“老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苗副官最了解他的为人,等了一会儿才说道:“下周二晚上,59军办事处要办一个酒会,我猜他一定会去。”
“老板”依旧点了点头。
“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嘉陵江上的大桥……”
“老板”沉着脸、皱着眉,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看了起来。苗副官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获得了主子的默许,于是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老板”突然笑了,他是强迫自己这样做的,他对自己说,一个小人物,不值得让他愤怒。
可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计划啊,筹划了数年之久,却以这样一个结局收了尾。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记得那是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凄冷的日子。他在苗副官的陪同下,到陆军医院检查身体。他们穿过一楼乱糟糟的大厅正要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不经意地那么一瞥之下,他看到了那个人焦灼的眼神和被牙齿咬破了的下唇,以及蜷缩在他怀中的一个乡下丫头。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那是曾先生的妹夫。他风闻了那个家族对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那时,他盯着大厅角落的一部电话,一动不动。一瞬间,他猜出来一个大概。同时,一个虽模糊但味道却棒极了的想法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去,帮帮他。”他冲着那个方向一摆手。
当他看到苗副官的手搭上他的肩头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于是他快步走上楼梯,找到了自己的专职医生。他没有露面,一直坐在专属于他的休息室里等待着。不一会儿,医生进来了,说那个女孩儿是谭参谋的妹妹,已经得了严重的伤寒。
他一直没有露面。苗副官告诉他,自从谭参谋的妹妹下葬之后,这个人好像不会笑了,也很少说话。他能够感受到,沉淀在这个人心中的仇恨就像美酒一样越久越醇厚。在一个合适的机会,苗副官正式向姓谭的发出邀请,并完全遵照他的指示,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示他该做些什么。
苗副官只是说,别的好处不敢说,进来以后,无论他惹了多大的祸,军统都能让他活下来。大不了打到日本人那边去为抗日做事。将来胜利了,那就是了不起的英雄,谁也不敢动他。
“拿他妻子的脑袋作为‘投敌’的投名状”这个想法完全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苗副官提出,那样的话,他加入军统的时间在档案上就要被显示为打入敌人内部之后,而且是被策反过来的。这样有朝一日他胜利回归,军统和他本人都会让那个人哑口无言。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指的就是“曾先生”。他欣然同意,并开始接受秘密训练。
不久之后,已经到了出发的前夕。作为军统局长,他才和他见了一面。并给他起了一个代号叫“更夫”。
那是他们见过的唯一一面。但他是如此地了解他,勇敢、隐忍却又淡泊名利,这些都是最符合间谍工作的品质,而塑造出这些品质的就是仇恨和厌世。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坚信,“更夫”一定能够通过考验、站稳脚跟。直到有一天,日本人的飞机将炸弹铺天盖地地砸到豹子岭脚下的打谷场上。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命令顾知非接管“更夫”并非只是因为当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微笑,而是因为此人的确能力非凡。他懂得如何巧妙地使用这些情报而让使用它的人无所察觉,就更别说千里之外的日本人了。
现在,他也说不出是不是后悔。苗副官忠心,但是没有这个能力;有能力的偏偏又不能和自己一条心,这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