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三节

回去的路上是高桥松开的车。本来,按他的估计,吉田此时一定把照片带回烟草行了。不过路线恰好离那个小照相馆不远,多拐一个弯就到了。他觉得到那里看一看也好。果然,在街口,他一眼就看到了照相馆的门口停着吉田的那辆自行车。李建勋坐在车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他也不在乎高桥松把吉普车开到哪儿。车子停下了,他才睁开眼睛。

高桥松吩咐他在这里等着,就和浅井跳下车子走进那条狭窄的街道。李建勋也下了车,一方面他想活动活动筋骨,另外,这两个家伙的举动也的确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看到小街深处有一块凸出来的照相馆的招牌,联想到高桥松曾经潜入档案室的那十分钟,他就猜出了个大概。果然,这两个人在那块招牌前停住了脚步。李建勋本来已经将目光移开了,突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惨叫。他一眼望过去,看到高桥松将一个小小的人影迅速推进了照相馆里。无论是他听到的,还是他看到的都太短暂了,短暂的令人怀疑其真实性。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行人不多,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李建勋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照相馆的门虚掩着,他走上前轻轻推开。忽然,一只手从右侧伸出来牢牢揪住了他的衣领。被拖进去的同时,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脑门上。

“浑蛋,谁让你进来的?”浅井在他的耳边骂道。

他用力将浅井推开,顺着地上的血迹,一直找到柜台的后面。里面躺着的是一家三口人。那个女孩子和她的父母一样大睁着眼睛,只是她的眼神里比她的父母少了恐惧,那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孩童特有的不解和迷惑。他感到这孩子和他的小妞妞真的很像。妞妞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大吗?只是不知道,当日本飞机的炸弹落到她们娘儿俩乘坐的那艘江轮甲板上的时候,当大人们绝望的哭喊响成一片的时候,妞妞是不是也这样的迷惑和不解呢?

高桥松从后院走进来,他看到李建勋的时候微感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对吉田的冒失、鲁莽给予训斥。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刚刚得到的那一叠照片上面。如他所料,这十几张照片拍摄的是最后三页的内容。

他笑了。资料显示得很完整,全部都是关于运输沿途的落脚点的部署方案。这是可以理解的,车队为了躲避轰炸,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到达飞机找不到的地方休息。一旦错过了,就会在能见度毫无阻碍的白天成为日本机群的活靶子。在资料的最后,高桥松也找到了车队到达重庆之后这些弹药的入库记录。但是毫无疑问,这都是谎言,因为配合尹怀远押运的,正是103团的九连。

“下一步,我们要到陆军总医院找一个人,这个人叫石二娃。”他对李建勋说完,又转脸对浅井和吉田二人说,“你们两个,带着照片先回去吧……”

“不行,我们四个都要去。”李建勋突然插进话来。

“为什么?”高桥松愕然问道。

“陆军医院里有上千号伤兵,只靠我们两个要找到什么时候?”

“可是他穿的是便装,没有军人证件。和我们一起乘车不太方便吧?”浅井指着吉田说道。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物资调查处也有很多便衣调查员。更何况有我这个处长在,还怕有过不去的坎吗?”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高桥松最后做出决定。

吉田先溜出去,看看没人注意,其他三个才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浅井不但将大门锁死,还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了上去。

“还是我来开吧,我知道一条近道。”上车时,李建勋拦住了正要坐上驾驶位置的高桥松。高桥松觉得李建勋似乎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主动过。

“也许是被刚才的尸体吓坏了,才会立刻换上了一副热心肠吧。”高桥松鄙夷地笑了笑,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陆军医院的位置,高桥松也是知道的。因此看到行车的大致方向没有错,他就不再理会具体的路线。此刻,尽管在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么冷漠、阴郁,可内心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狂喜。以寺尾机关长的脾气性格,即使拿出他现在掌握的证据,那个人的命也会保不住的。但是,他这一次要做到尽善尽美,要把证据搜集到令人无可辩驳。

不是吗?当年,负责“铁拳”弹药后运转移的军官尹怀远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连和他同居一室的好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跟车押运的六十多个人出发后,原部队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面。即使这些人被整编到了其他的部队,即使他们在后来的战斗中阵亡殆尽了,那又怎么可能被同时写进阵亡名册里面去的呢?难道这同时被编走的六十多个人又是同时阵亡的吗?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当年,这支车队在行进途中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袭击,由于三十几辆车全部满载着弹药,所以哪怕只有一辆汽车起火引爆,乱飞的弹片也立刻就会引起其他车辆的连锁爆炸。结局也的确如此,整个车队,连同六十多个押车的士兵,统统灰飞烟灭。支那军队引以自豪的“铁拳”火炮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堆废铁。为了稳定军心,他们立刻严密地封锁了这一消息,而日军的飞行员由于是在夜间能见度不高的情况下实施的打击,因此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车队运载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样,南京的日本司令部也一直没有得到“铁拳”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这一情报。

也许是还抱有从德国人那里再次购买炮弹的幻想,所以即使支那人虽然不具备仿制炮弹的能力,但他们还是将它们秘密隐藏在豹子岭下的打谷场上。不久之后,德日两国正式联盟。按照条约,德国不可能再向支那售出任何武器装备了。至此,他们才算彻底死了心。

“也许当初的设想是将火炮回炉后打造成大刀片吧。”这个恶趣的想法令高桥松的嘴角漾起一丝古怪的微笑。

但是显然,一个特务头子认为这些钢铁还有比打造成冷兵器更高一些的价值。于是,“铁拳”的隐藏地点成了他手下的那个特工打入南京寺尾机关的敲门砖。而这个人,已经潜伏了三年半的时间。不知皇军因此蒙受了多大的损失。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寺尾谦一感到难过。可想而知,如果机关长得到这个消息后,怕是要忧多于喜的吧。

为了摆脱这个令人不快的念头,他迅速收回了思绪。

他转过头,目光恰好落在身边的李建勋身上。

他忽然觉得,李建勋的变化原因似乎并不是他刚才想的那样简单。这些天来,他们接触的次数也不少了。每一次,这个家伙都是那么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甚至在半个小时前还是如此。可是现在的他,脸色铁青、目光冷峻。咀嚼肌从腮部隐隐凸显,应该是连牙齿都是紧紧咬在一起的。这副表情显示出一种决绝,似乎是在准备做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情,这可不是因为害怕他们的手段而做出来的一副卖力讨好的样子。

他又很自然地想起,那天晚上,这个人在档案馆阅览室里对自己的那次突然袭击。其原因,完全是因为管理员小高的女儿安危。难道他和小高一家很熟悉吗?但是从两个人交谈的口气高桥松断定那是不可能的。

他忽然意识到,李建勋的这一次转变正是发生在照相馆里。那三具尸体中也有一个小女孩儿。莫非,小女孩儿对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高桥松已经隐隐有些不安了。

离开南京前,他了解过这个人的档案。至今他都能对这个人的身世倒背如流。他是一个鳏夫,战争初期,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撤往后方的渡轮上……

这时,吉普车拐了一个弯。前方一百米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军车检查站。

“不好!”高桥松叫了一声,他明白李建勋为什么执意要浅井和吉田也登上这辆汽车了。与此同时,李建勋突然把油门踩到了底,吉普车直奔着检查站那三个宪兵冲了过去。

浅井的反应和动作倒是一点也不慢,不过他抽出了腰间的手枪后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直到李建勋爆发出那一声大喊:“他们是鬼子——”

浅井只允许他喊出了一句话。他把枪口贴在李建勋的后脑勺开了火。高桥松顾不得擦去喷溅在脸上的血液和脑浆,连忙伸手抓住了失去控制的方向盘,并用左脚把李建勋的尸体蹬下了车。

在那三个宪兵做出反应之前,浅井已经连开了数枪。两个被打倒了,第三个向侧方就地翻滚,不但躲过了浅井的射击,还拔出了手枪。他一边与浅井对射,一边吹响了尖锐的口哨。检查站的一旁停着一辆挎斗摩托车,看到吉普车已经离开了他的射程,那个宪兵立即跳上了摩托车向前追去。

吉田穿的是便装,为了防止在路上遭到检查,他出门时并没有携带武器。急切间,他从后座把手伸向了坐在驾驶位置上的高桥松。他本想打开他腰带上的枪套,可是由于车子的颠簸却怎么也做不到。于是他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横在前后座之间的那根铁档。

看到面前是一个岔路口,高桥松祈祷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变故。但事与愿违,一辆牛车冷不丁蹿了出来。他本能地向左一打方向盘,余光里,他看到一个黑影凌空飞了出去。坐在后排的浅井亲眼看见了吉田的脑袋在一道石墙上撞碎的一幕。

尾追宪兵的最大优势,就是他的哨子可以随时召集到在附近巡逻的同伴。尖厉的哨音一声接着一声地在高桥松他们的身后响起。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摩托车加入到追击的行列中。和第一辆不一样,这些新加入的巡逻车搭乘三个士兵。车斗上都架着弹药充足的勃朗宁轻机枪。那些骑手们由于常年巡逻早已熟知地形,早有几辆车走小道、抄近路,实施堵截。以至于不久之后,紧随其后的已经不是最初的那辆摩托车了。

高桥松已经彻底迷了路,他不知道前方通向哪里。为了不给敌方提供更好的射击机会,他不敢长时间地直行,总是不断地在拐来拐去。好在这一带的街道岔路很多,给了他一些周旋的余地。

但是很快,连最后的苟延残喘也难以为继了。当身后的机枪再次响起来之时,绝望中的他看到右侧有一扇大门,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撞了过去。虽然大门被吉普车撞开了,但是高桥松马上就发现,他和吉田已经陷入了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