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七节

重庆陆军医院的马院长把听诊器从耳边取下来装进白大褂右侧的兜里,然后双手立刻伸向躺在诊榻上那位贵客的胳膊,想把他搀扶起来,但却被轻轻挡开了。

“马院长,我比你还小好几岁,怎么能让你搀我。”曾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坐起来开始扣上高级衬衣的扣子。

“哪里,哪里,到了这个地方,都是需要我们来服务的嘛。”马院长脸上赔着笑,上身微微向下弓着。

“怎么样,我的身体还过得去吧?”

“很好很好,就是肺部有些许杂音,我看曾局长这烟以后还是要少吸些为好。”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早就想把这一口戒了。可是工作太忙了,不吸几口烟,这里简直就不转圈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是啊,局长日理万机、日夜操劳,令人感佩。不过若是身体累垮了,岂不是党国的损失。我看您不如在这里住上几天,让我给您好好调理调理。”

“不必了,”曾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立刻有随从将西装披在他的肩上,“比起前线的将士们,我这点小恙又算得了什么,把那些药品用在他们身上,比用在我的身上更有用。哎呀,我还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弟兄们。”

马院长早就料到这一出了。但凡有军政高级官员到这里检查就诊,临走时总要到楼下视察一圈,到伤员那里嘘寒问暖一番,勉励几个在基层忙碌的医生、护士,从而显示出自己爱兵如子、平易近人的品格。

但是这一次,曾先生走完了这个过场却并没有离开。

“这些伤员需要治疗多长时间才能重返部队呀?”他转身问道。

“这可就因人而异了。送到这里来的,少则一两个月,多的需要大半年。重伤致残的,养得差不多,就安排退役回家了。”

“家在沦陷区的,就只能送到荣军教养院了吧。”

“是的。”

“还好,这两年我们又建起了几座荣军教养院。否则的话,真要在你这里住个三五年的话,你还能收治新的伤员吗?”

“长时间住在这里的也不是没有,极个别而已。”

“哦?他们的伤总也治不好吗?”

“有些伤是比较特殊的,经常复发,需要专业医生及时处理。”

“走,看看去。”

这座陆军医院,早在国民政府迁都之前就已经竣工了。按照当时的设计,正面的主楼用作门诊和手术楼。左右两座偏楼全部定为住院部。但是随着战事的全面展开,几百张病床很快就捉襟见肘。还好,最初的设计者早有先见之明,选址的所在,恰好毗邻一个当地富豪的宅院。那位富商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按照先前谈好的价格,政府立刻将这套大宅子出资租了下来。

“每次前方打得激烈,不要说病房,连这些廊道、亭子里面全都住满了伤兵。”马院长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走在一条九曲回折的长廊之上。放眼望去,四周有假山、花圃、池塘,如果不是院落里晾满了床单、绷带、病号服,如果不是行色匆匆的白衣护士频繁穿行,这里的确是一处清雅别致的所在。

越往后走,人就越来越少。当他们进入了一道月亮门,从小院右侧的第一间屋子里立刻迎出来一位年轻的医生。

“张医生,曾局长今日莅临体察,你负责把这里的情况给长官详细汇报一下。”

这里的病号本来就不多,大多数卧床不起,曾先生很快就逐一看望了一遭。

“这么说,最早入院的是在民国二十八年了。”曾先生感慨道。

“不,应该是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石二娃呢?”马院长转身问道。

“刚才还在这一片儿晃悠来着……”张医生惶急地四下张望,“在那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曾先生努力看过去,这才看到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一个年轻的伤兵蜷缩在一片背阴处,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加上曾先生的秘书和两个随从,这一行人一共有六个人。他们的身影遮住了石二娃眼前的光线和景物,但他的眼睛仍茫然地注视着前方,仿佛能看到很远很远。

“他伤在哪里呀?”曾先生侧身轻轻问道。

“这里。”马院长指了指头部,他的声音也随着长官降低了许多,“一块炮弹片钻进去了。”

“取不出来吗?”

“太深了,我们不敢动。”

“班长!火……火……”石二娃突然大叫起来,淡漠的眼神刹那间充满了恐惧。

曾先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两个随从立刻挡在了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