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顾知非已经没有心情处理别的事情了。但他还是回了一趟位于赣江街上的临时指挥部。还好,盯梢组没有发现高桥松那边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于是他早早地离开指挥部,驾车返回了龙家湾19号。
“老板”经常一整天都不得不待在军政部的会议室里。但是每次会议结束,不管多晚,他都会回到局里,看看有没有事情需要他处理。从下午四点钟,顾知非就趴在办公室的窗台前等着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进入大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除了机要部门的值班员,办公楼里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他丝毫不感到饿,被他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已经塞不下新的烟头了。
他不仅仅是在等待,同时还在苦苦地思索,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一系列变故用一种婉转的方式表达出来。他跟随“老板”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每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他都可以遵循先例,从而大致预判出“老板”在何种状态下对某个变故的接受能力,但是这件事情不但没有先例可循,而且其急迫性已经不容他去找一个所谓合适的时机了,他必须尽快向“老板”汇报清楚。他不笨,几年来军统局里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情和由此产生的人事上的起伏沉沦他都历历在目。说起来,他是“老板”一手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局里公认的红人了。但他明白,在“老板”的心目中,工作的能力其实是排在第二位的。忠诚,绝对的、无条件的忠诚永远是他用人的首要条件,这就和领袖对“老板”的要求是一样的。在整个军统系统里,从来也不敢有人拿他的私生活开玩笑。甚至那几个非正式公开了的女人的名字,比如这个李桃,都是讳莫如深的。现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后悔电话局之行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先行汇报再由“老板”亲自定夺呢?他甚至担心,仅仅是跟踪李桃这一项,就会让他产生不快。
从他私自决定跟踪李桃,到不经汇报就前往电话局调查,以他对“老板”的了解,没有一件是他乐于见到的。
“会不会给他留下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印象呢?”他不禁忧心忡忡。
八点多钟,他隐约听到外面有汽车的鸣笛声,黑色的大门打开了,两道雪亮的车灯光射进黑暗的院子里。他亲眼看着那辆轿车行驶到办公楼前,有人打开车门,“老板”从后座钻了出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怕这个人,也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念头。如果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目前,行动的各个环节都进展得很顺利。即使将来出了什么岔子,也和他无关。他的表现一直令“老板”满意,他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不久之后,他就将坐上副处长的位置。
来的时候,他把车停在了偏僻的地方,他的办公室也一直没有开灯。如果他此时从边门溜走,“老板”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回来过。莫非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在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
但是十分钟后,他还是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那扇门,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因为“老板”看他的眼神也很怪异。
“局座,我是来向您道歉的。”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扶住膝盖,完全是军校生聆听教官授课时的标准军姿。
“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第一次见到他。“老板”没有开口,而是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桌子上,摆出了一个倾听者的姿态。
顾知非先是从昨晚和阿森的谈话说起,之后是今天早上等在“老板”的公馆门口……开始叙述不久,他的眼睑就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但说到“李桃”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眼扫了一下对方的表情。果然,他看到“老板”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
过了这一关,顾知非就轻松了许多。他清晰地描述了跟踪的全过程,包括李桃每一次换车地点和期间打过一次电话的细节。然后,由于引起湖南路上的几根“手电筒”之一的注意,他不得已才取消了跟踪。最后,就是他在电话局如何碰了钉子。
“老板”在倾听过程中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也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完了,就这些。”他干巴巴地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唔。”“老板”突兀地抬起头,仿佛不是从倾听,而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件事,别的人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而且我可以发誓,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谢,谢谢你。”“老板”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道,“这样好不好,这件事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吧。”
“当然,当然。”他的客气让顾知非感到很不自在。
“知非啊,从内心深处,”“老板”的右手在胸部向上做了一个“掏”的动作,“我早就把你当成最紧密的……兄弟。”他斟酌了一下后选择了这个词。“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德才兼备之人。”
“局座,您过奖了。”
“不,这个词配在你身上毫不过分。这次如果没有你,‘更夫’的尾巴早就让人家抓住了。等这件事料理干净之后,我想让你担任情报处的副处长。”“老板”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
“局座,我知道您一直偏爱我,但我升到科长的位置上时间还不长……”
“知非啊,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应该看得出我的用人之道从不会受什么资历、年头的限制。我晚提你一天,就是对军统局、对党国事业的不负责任。苗副官倒是一直想让我提他,他行吗?差远了!”
不知为什么,“老板”的话并没有让顾知非感到兴奋,他的内心反而莫名地添了一丝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