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世宁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送回来的。过了一会儿,寺尾谦一的电话就到了。说他已经看了他写的报告,不错,很细致也很全面,已经送到参谋部去了。最后他给谭世宁放了一天的假,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本来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到“沐春堂”泡个澡、捏捏腰,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一进家门,就抓起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十几份报纸仔细地查找起来。包括这一天,连续三天在某一个版面都出现了一条转手清代瓷器的广告。这是他和林泉水事先约定好的。其中几个特定的用词更是说明对方非常着急见到他。
放下电话后,谭世宁从衣柜里找出一身毛料西装装在了一个白布袋子里。出了家门,他看到他的汽车已经停在门口,被擦得光亮可鉴。他把车开到北门桥附近一家干洗店的门口停下。这是一家从上海搬来的老店,伙计恭敬有加地接待了他。他们收下了西装,告诉他最快也得两个小时之后才能取。他从干洗店里面走出来,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抬腕看看手表,他信步向南走去。
他进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摊的都是常年在长江上讨生活的渔民。他饶有兴趣地瞅着一个个箩筐内扑腾的鲜虾活鱼,不知不觉走出了半里路。这时,一个精壮汉子快步走到他的身后。
“爷,跟我走。”他低声说道。
和往常一样,谭世宁二话不说,跟随着他又前行了几十米,拐进了一家铁匠铺。院子里五六个铁匠埋着头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铁器,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谭世宁知道,这条看起来很平常的街道其实一点也不平凡。某些摆在明面上的水产不过是幌子。只要稍加打听,立刻就会有人给你指出在谁那里能买到白糖、在谁那里能买到烟叶、在谁那里能买到食盐……而这些,在战争时期都属于被交战双方列为专卖的物资。
抗战初期,在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的同时,双方都在物资上实施严密对敌封锁的政策。因此东部的棉花、生丝、橡胶在西部成了紧俏物资,而西部出产的矿产、桐油、烟叶等货物的价格在东部也大幅飙升。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都感到在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基本的税收都保证不了,还打的什么仗?不知从何时开始,双方不约而同地暗暗放松了封锁禁令,这就促使走私活动日益猖獗。从某种程度上说,控制走私活动的帮会组织反倒成了一剂维持战时经济的润滑油。有资格吃这块肥肉的,不外乎活动在巴蜀之地的哥老会和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青红帮。
这两个组织实际上是表兄弟关系,在渊源上都属于兴起于清朝早期的洪门。尽管之前他们在势力范围的交界地带经常明争暗斗、大打出手,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很快就再次祭出了“天下洪门是一家”的旗帜。在长江沿岸的各个码头,都有他们接洽生意、吃饭住宿的场所。而林泉水,就是在谭世宁的帮助下以重庆哥老会小头目的身份在南京的码头上站稳脚跟的。
在这一点上,谭世宁并不担心被日本人获知。南京城几乎所有的高级汉奸都在或多或少地经营着这种勾当,日本人早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果表现的过于廉洁自律反而会受到怀疑。但是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了金钱,他一直在把林泉水作为危急时刻的最后一条退路。
这条街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鱼贩子是青红帮的成员。平日里和和气气地做买卖,一旦遇到寻衅滋事、踢码头的势力,两个街口一堵,十个八个那是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即便是汪伪政府下属的缉私队,轻易也不敢在这里露面。所以,刚才的壮汉之所以敢和谭世宁搭话,就说明他的身后已经被探查明白,没有尾巴。
那汉子领着他穿过院子里的一道角门,冲着一间北房一抬手就转身离开了。
林泉水正坐在床上的炕桌边喝着茶,一看到谭世宁进来立刻跳下地。
“我的哥哥,你到哪去了?”
“别说我的事了,一言难尽。”谭世宁摆摆手坐在炕桌的另一边,“这么急找我是不是出事了?”
“哥,我看你就不用回去了。兄弟已经备下了一条快船,咱俩这就动身。去哪儿你说了算,钱的事你就更不用操心了,这些年我们早就捞足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想急死我!”
“是樊阳那边,全露馅了。”
“他们怎么查出来的?”
“不是他们查出来的,而是一个姓沈的老太婆到警察局里报了案,说石碑上的日期被改动了。”
“老太婆?她怎么会知道石碑的事?”
“她儿子一家三口都死在那次轰炸中。”
“原来是这样……”
“哥,你知道。按你的吩咐,我修补了这个破绽之后,又特意让一个樊阳城别的地段当巡警的兄弟使钱调到了那个地段,就是想查查石碑上刻着的那些死者的亲戚都在什么地方,附近还有谁知道防空壕被炸的时间。谁都知道,日本人打樊阳的时候,城隍庙那一带打得最为惨烈,连间完整屋子和站着的树都找不到。而老百姓在战前都逃难走了,现在城里的人都是日本人从别的地方迁来的,可我还是让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暗暗查访。哎,没想到凭空就冒出来这么一个老太婆。”
“那个老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在我们手上。那天她报案时,我那个兄弟就在一旁。听完了,简直就是五雷轰顶。”
“警察局怎么处理的?”
“巧了,那个局长生病住院,没有上班。是一个警察帮她记录的口供。我那个兄弟说,他们都知道局长曾经接到过上面打来电话,专门跑过去查看石碑的事情。这小子还算机灵,立刻通知了另外的弟兄。他们赶紧去了那家医院,把医生连唬带吓地镇住了。这些天,那个局长被整得白天睡觉晚上清醒。外面的人一时接触不到。不过我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医生也拖不住了。局长礼拜四就会出院。到那个时候,他只要看到那份记录立刻就会上报,这是毫无疑问的。”
“礼拜四,还有不到两天了。”
“还好,你总算来了。有这两天的时间,足够我们兄弟远走高飞了。”
谭世宁抓过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后点上了火。他平时不怎么吸烟。
“你那个兄弟胆色如何?”他忽然问道。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好汉子。”
“把他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告诉我。”
林泉水毫不遮掩地全告诉了他。
“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不来,你就离开这里。”谭世宁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
“还有,找条船,把那个老婆婆送到后方去。”最后,谭世宁在门口又补充了一句。
下午,“更夫”到“沐春堂”泡了一个澡。这一次他洗得比较快,一个小时连腰都捏完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曲国才和王汉亭再次于成衣店后面的密室中会了面。
“……就这么定了吧,让霍胜去,多带几个得力的人手。给我们在樊阳的人发报,让他们提前做个准备。”曲国才停了一下,想了想实在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但还是强调了一句,“赶快出发,越快越好!”
“那重庆方面……”
“现在我们只能先斩后奏了。霍胜他们出发后,再把整个事情和我们的解决方案电告重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