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一次发报的时间依然短暂。短暂到侦测车刚刚接到通知发动起来,信号就戛然而止了。在顾知非的追问之下,监听员只是给了他一个范围极其广泛的地域。顾知非明知希望渺茫,还是驾车向这个方向驶了过去。
这一带,顾知非并不熟悉。但他知道,这里算得上是重庆开埠前的商业中心。而且现在看起来,依然热闹非凡。街道两旁,经营本地手工土产的店面一间紧挨着一间。道路上,行人摩肩接踵。道路狭窄也就罢了,有些地方地势陡升,只能靠爬石头台阶才能前行。来往的,大都是来自附近郊县的,以农产品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农民。他们对交通规则的陌生使顾知非的汽车在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蜗牛。
他左冲右突,使尽浑身的驾驶本领,才在两个钟头后缓缓地把车开了出来。好不容易上了一条宽阔些的马路,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路边传来一连串尖锐的喇叭声。他抬眼望过去,发现那是一辆军用摩托车。站在旁边的车手是一个身材高挑、精明干练的小伙子,此刻正在冲着他使劲地挥手。他认出那是监视组的一个小头目,名叫阿森。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肯定是苗副官打电话到侦听室找他,后者告诉了他的行踪。于是,苗副官赶紧派阿森赶来找他。
他赶紧下了车。
“是不是苗副官接到电话了?”
“是。”
“快说,目标出现在什么地方?”
“还没有发现目标,是你的同学在找你。”
项童霄总是带给顾知非一份惊喜,这一次也不例外。第一,潜入监狱、诱供多多的计划已经完成,就等着多多再次被提审了;第二,寺尾谦一近段时间以来,对一份档案兴趣盎然。档案的主人是一个名叫李建勋的人。顾知非对这个名字似曾耳闻,而苗副官立刻就想了起来——李建勋是不久前成立的“军事物资调查处”三科的科长。
顾知非先把阿森和另一个兄弟派过去监视李建勋。苗副官则赶往龙家湾19号向“老板”汇报。不久,顾知非就接到了来自局长办公室的电话。
“这个物资调查处是新成立的部门,那里还真没有我们的人。知非呀,你觉得李建勋和高桥松的任务有关系吗?”“老板”在电话里问道。
“不管怎么说,他的名字在这个时间里受到寺尾谦一的关注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建勋我虽不了解,但这个人口碑甚好。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会从别的渠道详细查查他的履历。”
“局座,我想把李建勋的问题作为重点来抓。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必须的,必须的。可是这样一来你的人手怕不够了吧?”
顾知非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要人。但他还没来得及说,桌子上的另一部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操起电话,打过来的正是阿森。
“盯住他,确认他的落脚点后,给我打电话。我会派后援过去。”顾知非放下这部电话,立刻抓起先前那个话筒。
“局座,李建勋的行为有些异常。下班后,他换上了一身便衣出了门。我想亲自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很好,我立刻让苗副官回临时指挥部值守。”
苗副官刚刚赶回来,阿森的电话就又打过来了。顾知非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带上指挥部仅剩的两个特工登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汽车,望远镜、照相机等器材早就提前放到了车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汽车停在离目的地百米外一片黑暗之中。这是一个由一条窄巷和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组成的丁字路口,“何记”酒馆坐落在路口的西南角。一个黑影快步走了过来,正是阿森。
“李建勋是半个钟头前走进这家饭馆的。刚才,有一个刀疤脸走了进去和他坐到了一起。”
“刀疤脸?”
“是的。此人戴着一顶宽檐礼帽,鼻子的上半部分都被阴影遮住了。我们只看到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嘴角一直贯穿上去。我派那个兄弟进去了一趟。酒馆里人不多,这两个家伙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们似乎对进出的客人很警觉。”
“那个兄弟呢?”
“打了一壶酒就退了出来。”
“没有和他们照面吧?”
“当然没有。”
“酒馆有后门吗?”
“查过了,没有。”
“很好,现在我们的人手有限。等会儿他们出了酒馆,就放弃李建勋,所有人都盯住刀疤脸,一定要弄清他的落脚点。另外,争取给他拍一张照片。”顾知非指了指车上的相机。
“明白。”
“现在,加上我一共是五个人外加一辆车。阿森,由你来安排吧。”
相比之下,阿森毕竟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所以也没有推辞。不用侦查,此处的地形他早已了然于胸。他派车上的两个弟兄分别蹲守在窄巷的两个出口,早先潜伏在酒馆大门斜对过一棵大树后面的那个兄弟维持不变。阿森充当司机,顾知非负责寻找拍照的时机。
幸好他们下手快,因为安排妥当后没一会儿,酒馆对面的大树后面突然有微弱的亮光闪烁了一下。顾知非知道,那是电筒从手指缝漏出来的光线暗号。
“他们要出来了。”阿森说道。
顾知非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酒馆门口。他看到两个人出了门,没有道别就分道扬镳。李建勋消失在左侧的一条小巷里,而刀疤脸则钻进了右侧的小巷。那条巷的名字顾知非忘记了,但他知道小巷通往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大华路。他们等大树后面和守在左侧巷子口的这两个人上了车,立刻掉头,走大路直奔大华路。而守在右侧巷子口的人就会尾随刀疤脸,完成第一段路程的跟踪。
阿森准确地把车停在大华路上的一个位置上,离小巷的出口有几十米远。大约等了五分钟,刀疤脸微低着头,从窄巷的出口拐了出来,向着车头的方向走远。又过了两分钟,“尾巴”才出现,他坠在目标后面一百米远的距离,其间还有很多行人。目送他们走出了一段,阿森发动了汽车慢慢地跟在后面。
按常理,这样的状态持续一段时间,也就是说目标没有对身后的行人刻意观察的话,汽车就会加快速度在前面一个地方停下来。等目标走近到适宜的距离,在车内实施拍照。反之,如果目标的警觉性比较强,做出了一些反跟踪的动作,那么就会在适当的时机由车内的人把第一个跟踪者换下来。总之,不能让同一张面孔尾随目标的时间过长。但是目标通常会在岔路口实施反跟踪动作。因为在一条笔直的大街上,人们的路线是一致的,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阿森,这条街的岔路口还很远,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拍照了?”确认目标的状态还比较平静后,顾知非说道。
“好的,我会把车停在前面的面馆前。”
顾知非估算出面馆门口和最近的那盏路灯的距离。他操起相机,调整好了光圈快门。但是,当汽车从目标身边驶过的时候,车内所有人都泄了气。那个人长着一张瘦脸,而礼帽的帽檐太宽了,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孔。现在进入夜晚,由于路灯的光亮有限,而且是垂直照下来,所以目标的脸部除了一片模糊的阴影,就是一个光秃秃的下巴和一道伤疤的局部。
“在酒馆的时候,这家伙一直没摘掉过帽子。”坐在后座左边的小伙子说道。他就是曾经进入酒馆打酒,退出后一直躲在树后监视酒馆内部的那一个。
“前面岔路口是什么状况?”顾知非突然问道。
“马路左边是一个戏园子,右边是一溜小吃摊,这个时间还是很热闹的。”阿森飞快地答道。
顾知非思考了一小会儿,他果断地吩咐司机加速开过去。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和车上的三个人说了一下,他们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汽车刹在了在大华路与石板街的交界处。不出顾知非所料,马路对过戏园子的门口果然停着几辆黄包车。
除了阿森,其余的人全部下了车。顾知非在车上就安排好了,阿森开车拐到石板街口的位置待命;第二个人站在马路的对过传递信号;第三个人到石板街上先行埋伏,保证无论目标向哪个方向拐都能盯得住。
顾知非自己,则混进了路边一群食客之中。他找了一张靠近人行道的小桌子,随便要了一份小吃。在他的左侧两米远的地方就是摊主的灶台,灶台上支着一盏明亮的汽灯。他抬眼望过去,马路对过的那个小伙子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站立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也能向岔路另一侧的司机发出信号。
过了七八分钟,目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顾知非默默计算着,在目标离他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伸出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对面的小伙子见状立刻弯下腰开始系鞋带。
如果有谁注意到从石板街突然拐过来的那辆汽车的话,他一定会认为司机已经喝醉了。它速度很快,一路歪歪斜斜的,行进的轨迹是两个“S”。但是第二个“S”还没有画完,汽车就一头撞在戏园子门口一辆黄包车上。车夫见机得早,在第一时间就跳闪到了一旁,但他身后的黄包车却向上飞起来足有三米高。
“嗵”的一声巨响,震惊了街口的每一个人。出于本能,目标抬起头,向马路对过声音传来的地方扫了一眼,立刻就恢复了常态。这个动作简直是太快了,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但在这一瞬间,位于他右侧下方的汽灯却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他右侧的脸庞。
顾知非认为已经没有必要给他拍照了。从第三战区情报部门得到那张照片开始,这张面孔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甚至连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在这张脸上引起的种种变化,都在他的想象中日益完善起来。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里顾知非迅速垂下眼睑。他端着碗、拿着筷子的双手连一丝抖动都没有。尽管他的外表沉静如水,内心却掀起了巨波狂澜。
“狗杂种,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无声地呐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