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墨尔本的伍德街是条又窄又短的死胡同,街的一侧是空白的工厂墙壁,对面则是五幢木百叶外墙的房子。街道的尽头坐落着一栋希腊神庙风格的砖砌建筑,没有窗户,四根柱子撑着三角形的山墙。这栋建筑曾经是个礼堂,像共济会用的那种,但山墙是空白的。
凯辛缓缓地驶近,把车斜停在没有标识的卷帘门口。他没有下车,默默思忖着为什么自己会没来由地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有自己这几个月以来,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被这些别人毫不在意的思绪所烦恼。
很早以前,某天,当他开着自己的那辆二手奥迪回家时,薇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你脑子里一直在想那案子,对不对?”她说,“彻底想清楚,然后去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最终结果怎样都无所谓,就算当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得没错,自己的优柔寡断害死了沙恩·迪亚布,害得他七窍流血,痛苦呻吟着死在了自己面前。
凯辛开门下车,在车附近转了一圈观察周围的环境。那个礼堂前面是一道狭窄的门廊,地板上覆盖了一层垃圾,有发霉的狗屎、风化的垃圾信件、注射器、啤酒罐、罐头盒、波旁酒瓶、安全套、破衣服、泡沫盒、僵硬的海滩浴巾,还有一截排气管。
他上了两级台阶,踩着垃圾来到两扇嵌着大金属钉的门前,斑驳的门板上留下了各种凹痕,门铃按钮已经被抠掉了,但铸铁门环还在。他叩响了门环,一下,两下,三下。等了一会儿,他又叩了一遍,没有回应,再叩一遍,依旧没有回应,反复叩了很多次之后,始终没有任何人前来应门。他蹲下身子,推开投放信件的小门,里面很暗。凯辛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站起身,转了过来。
距离最近的那幢百叶房门阶上站着一个女人,像只乌龟从衣服壳顶探出头来,最外面是件印花围裙,她正警觉地向这边张望。
“你在那儿干什么?”她说。
凯辛走下台阶,朝她靠近。
“警察。”
“是吗?给我看看你的证件。”
他向她出示了警徽:“这儿平时都由谁看管?”
“哪儿?”
“这所房子。”他指了一下,“谁看管?”
“哦,原来有个家伙住那儿,但从不到前面来,大门没见他打开过。”她使劲儿耸了耸鼻子,手指在鼻头下方揩了一下,默默地打量着凯辛,眼睛一眨不眨。
“那你怎么知道他住在里边?”凯辛问道。
“梅尔夫有个车库在那边,他看见过那人。”
“车库在哪儿?”
她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埋怨他迟钝:“在小巷里,我说过了吧。”
“好吧,那怎么去那条小巷?”
“在沃尔夫家旁边。”
“沃尔夫家在哪儿?”
“当然在提尔布鲁克街上,你认为还能在哪儿?”
“谢谢你的帮助。”
女人看着凯辛把车掉头,开了出去,他向她挥手,她没回应。在提尔布鲁克街上,凯辛找到了那条下坡的小巷。巷子很窄,勉强容一辆车通过。他把车停在巷口,沿着巷子中间的青石排水沟徒步往里走,一路向左检视,寻找着礼堂的后门。
在车库锈蚀的铁门旁边,有个底部朽烂的木板门,这应该就是入口。门上安的是老式耶鲁锁,没有门把手。他两手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没推动,又试着推了推右边的门柱,动了一点。
敲门还是必要的。他敲了敲门,喊了那人的名字,没有回音。又敲了一遍,未果。他朝巷子两头看了看,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他走到门旁边,背靠着一侧门柱,一只脚抵着对侧的门柱,一边用力蹬一边用身体挤着门。
门嘎吱一声开了,凯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门里。
强行进入,没有搜查令。
一条四五米长的小窄巷,两侧是砖墙,地上有个垃圾桶。凯辛走到小巷的尽头,那里有一个铺了水泥地坪的长方形院子,紧邻的高墙上只有三扇小窗户和一扇门。院子最左侧有根晾衣绳,上面是空的。
他走向那建筑的门口,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上,敲了三下门,一遍比一遍用力,指节都敲疼了,依旧没人应门。
他试了下门把手,门锁着。又是一把耶鲁锁,比外门上的新一些。
强行进入小巷外面那道门还好解释,硬闯进一座锁着的房子就要严重多了。他应该给维拉尼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现在想要干什么,还有他正在做什么。
他仔细检查了这道门,历经百年沧桑的门已经磨损变小,和门框之间的缝隙很宽。通常,当你在一道旧门上安装新锁的时候,都得相应调整锁的位置。安装这道门锁的时候,主人显然没考虑到这一点。他弯腰仔细察看那把锁,瞥了一眼锁舌。
离开这里。内心有个声音在劝阻他。离开,打电话给维拉尼,申请一张搜查令。但那样需要的时间太长,维拉尼会按照辛戈教他的流程去做,他会沿用辛戈的做法,要求凯辛为申请搜查令提供充分的理由。
凯辛感到自己有点想回家去,带着两条狗在清风中漫步,在地板上躺一会儿,坐在壁炉旁听卡拉斯的音乐,一边品着红酒,一边阅读康拉德的作品。
他掏出钱包,找到那个又窄又薄的塑料片,拇指和食指卡住两端,用力弯了弯。它既结实,又有足够的弹性。
唉,就这样吧,管他呢,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那薄片很容易就伸进门缝里,绕到锁舌的内侧面,向锁舌施加了足够的力。他把门向里推了推。
锁舌从卡槽里滑了出来。
门开了。
光照在室内宽阔的过道上,地上铺着黑白方块图案的油毡,底下地砖之间的缝隙依稀可见。他往里走了一步,空气阴冷浑浊。头顶有阵窸窸窣窣的乱响,是鸟,应该是椋鸟,屋顶也挡不住它们飞进屋里来,用不了几个星期,它们就能把天花板弄得到处是屎。
“有人在吗?”他喊道。
他继续往里面走了几步,又喊了一遍。没有任何声音,椋鸟也安静了几秒。
凯辛打开了左侧的第一扇门,里面是浴室和盥洗室。老式爪腿浴缸的上方挂着淋浴花洒。洗手盆上方的墙柜里,除了一块干肥皂,别的什么也没有。
隔壁那扇门开着:那是一个厨房,里面有台老式的煤气灶,旁边的松木桌上光秃秃的,蔬菜架也空空如也。
凯辛穿过过道,另一侧的那个房子是间卧室——一张单人床,铺着白床单,一个床头柜,一盏台灯,两块叠好的毯子放在一个松木抽屉柜上,抽屉里什么都没有。凯辛打开了一个狭窄的衣橱。里面是空的,只有几根铁丝弯成的衣架。
旁边那个房间也是一样,一张条纹棕榈床垫的单人床,还有张桌子。另一侧的房间门好不容易才打开,电灯开关在右首边,开了灯,房间里的景象一览无余。这是间办公室,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灰色的三抽屉文件柜,还有一个嵌在墙壁里的木书架,上面摆放了一些灰色的活页文件夹。凯辛轻轻摸了把空荡荡的桌面,指尖粘了一层灰尘。
他走到书架前,每层书架的黄铜标识夹上都有手写的卡片名牌:一般通信,与昆士兰的通信,与西澳的通信,与南澳的通信,与维州的通信,维州这层架子是空的,其他层的架子上是标着名字的收据,维州收据这一栏也是空的。他从“与西澳的通信”这一栏里拿起一份文件,随意翻了翻,里面是与西澳洲巴瑟尔顿地区,凯夫斯路童子军营地的通信,有原件,复写件和影印件。
凯辛把文件放回书架,打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装着旧支票本,用皮筋打成捆,有些皮筋已经断了。他拿起一本支票,看了几张存根,看来所有道德陪伴组织的账单都是从这里支付的。
他关上抽屉,离开房间,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门。一片黑暗。他摸索着找到灯的开关,三根荧光灯管挣扎着闪了一阵,终于亮了起来。走廊垂直拐了个弯,里面还有三扇门,凯辛打开了第一扇门,找到灯的开关,一盏,两盏,三盏荧光灯,陆续亮了起来。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环绕在几面镜子周围的灯泡也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剧场的化妆间。他以前曾经进过一个化妆间,女受害者被发现陈尸在卫生间,已经死亡大约十六小时之久了。案件发生在一场业余团队的终场演出之后,当时剧组举办了一场派对,从现场看,死者摔倒时头部撞到了洗手池,令人警觉的是死者的后脑有块瘀青。剧本是一名医生写的,辛戈通缉并严审了他,但除了招认与另一名剧组成员私通,最后并没有其他发现。
凯辛检查了其他两个房间,也都是小型的化妆间。在打开第二个小化妆间的电灯开关时,灯泡爆了两个。他往回走,打开一扇门,走下一段长长的楼梯,紧接着又是一扇门。
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房间,墙壁高处布满灰尘的小窗子透进来微弱的光,他又往里走了几步。
这曾经是一间年代久远的剧院,长度超过了宽度。凯辛环视整个房间,大概有三十排逐排升高的座椅,左边是一段通向舞台的台阶。
“有人在吗?”凯辛又喊了一次,“警察!”
椋鸟又被惊得飞了起来,街上传来汽车的启动声,是修理工测试发动机的声音。
除了尘土和从地板泛起的轻微潮气,房间里还有股味道,凯辛嗅了嗅,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这气味他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闻到过,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脸和脖子的皮肤一阵发紧。
他走到房间后面,推开那扇对开门其中的一扇,里面是大理石地面的小前厅和前门。他回过头来,沿着台阶走上舞台,将厚重的天鹅绒幕帘拉向两边,自己站在舞台的侧翼。这里很暗,透过舞台高大布景的间隙,能瞥见空荡荡的舞台。
凯辛来到一片开阔地。
舞台上堆了些沙子,干净的建筑用沙,成堆或散落在台上。
沙子?
他注意到后面有几个桶,三个红色的印有火苗标志的消防桶,有人把消防桶里的沙子倒在了舞台上,踢得到处都是。
街头混混?那些混混不可能只是胡乱弄沙子这么简单,他们会毁掉整个礼堂,扯掉幕帘,在台上大小便,在观众席的椅子上蹦跶,直到把它们踩坏为止,这还不算完,他们一定会把它们从地上拆掉,还会纵火。
不会是混混,不,这不是混混们的风格。
这地方一定另有蹊跷。
他走上舞台,不可避免地踩到了这些沙子,脚下的沙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声音大得有些惊心。他站在舞台中央,环顾整个礼堂,淡黄色的光透过窗口照射进来,光柱中,无数尘埃在空中飞舞。
舞台应该有灯光,它们在哪儿呢?
他找了一圈,在舞台侧翼靠近楼梯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带开关的仪表板,那是四个老式的圆形陶瓷开关,连着铜质的电触发器。他推动了所有开关,几声清脆的咔咔声,舞台瞬间被照亮了。
他走回到舞台中央,剧场穹顶的聚光灯向下打出了彩绘的舞台背景,还有十几盏地灯也跟着亮了起来,转眼间两盏地灯熄灭了,过了一会儿,又坏了一盏。他望向聚光灯照出来的背景,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点缀着一些农舍,蓝色的天幕下牧羊人正赶着白色的羊群回家,一条黄色的土路像蜿蜒的长蛇一般地穿过平原,爬上山丘。那是一座绿色的椭圆形小山丘,山顶上立着三座十字架,两边的较小,中间那座比边上的要高出一倍。
凯辛走近了些,看得更清楚了。两个小十字架上分别钉着两个人形的图案,但大十字架上是空的,似乎是专门为谁预留的。他又看了看布景板前方地面上的沙子。
为什么会有人在舞台上倒沙子?是为了灭火?也许有人在台上点着了火,比如向台上倒了易燃液体,点燃后又慌了,抓起一个消防桶,用沙子扑灭了火焰。
那是显而易见的解释。
街头混混会纵火。
但他们不会去扑灭。
他用一只脚蹭地面上的沙子,鞋子拨开了表层的沙子,下面的是深色的,还互相黏着,一团一团地凝结在一起。他继续把沙子拨到一旁,露出了舞台地板。
黑色污渍,他感到一阵作呕,脖子、后脑和耳朵处生出的凉意开始向周身蔓延。
这里曾经发生过很糟糕的事。
得让警队赶紧过来,我该去车里等着。
他蹲下来,用食指碰了下地板,抬起手来看了看指尖。
血迹。
他早知道是血迹。
多久了?沙子延缓了血迹中水分的散失。
他站起身,后背作痛,牵着肩膀也一起疼着。他面向着观众席,舞台上亮着的聚光灯和地灯让他感到晃眼,他看不清楚礼堂里的情形。
他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