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四十五章

雨为克罗马迪穿上了新衣。在老城区,鹅卵石铺就的排水沟充满了银色的溪流,砖块、石头和瓦片都染成了深色,常青橡树的叶子也覆上了一层墨绿光泽。

凯辛把车停在农产杂货铺旁边,坐在车里擦了擦侧窗,望向街上:在这个距离超市四个街区远的地方,一个穿着湿衣服的胖男人推着超市手推车,两个逃学的孩子在玩着滑板,还有两个衣着怪异的女人边走边争吵,头激动地摇摆着。他搞不懂克罗马迪,凯辛想,他不懂得这个地方在受什么力量控制。

是辛戈告诉他,什么力量在控制这个世界。


是施加伤害的力量,孩子,还有阻止任何人伤害你的力量,这是掌控的力量。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里面,有百万富翁,也有穷光蛋;有获得三个学位的男人,也有看不懂菜单的文盲。


发动机厂雇用半个城镇的工人时,布戈尼家族拥有掌控这里的力量。厂子卖掉以后,查尔斯还能继续掌控吗?他需要掌控吗?

凯辛下了车,雨水湿透了他的头发,顺着眉毛流下来。他买了两大包干狗粮,然后开车去超市大批量购物,装满两辆手推车。他再也不能去德里·卡拉汉的商店买东西了,那条牛奶、面包和狗粮的补给线已经断了。他在鱼店买了些鳕鱼片,开车去了肯梅尔。

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风,雨丝直直地落在地面上。他走进肉铺,柜台后面站了个新人,一个矮胖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头深色的头发,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先给我来几米狗香肠,”凯辛说,“柯特去哪儿了?”

“克罗马迪,看牙医去了。”

“你是暂时帮忙的?”

“长期的。狗香肠不多,老兄。”

“有多少都要了。”

那年轻人称了香肠,用纸包好,放进塑料袋里。

“再加上三公斤臀肉,”凯辛说,“挂在那儿的那个。”

他把肉取来,切好,称了称:“三点三公斤可以吗?”

“可以,绞肉机是干净的吗?”

“干净的。”

“把上面这三公斤绞碎,可以不?别往里加太多脂肪。”

“幸好你提醒了一下,老兄。明天来取可以吗?”

“现在太忙了,是吗?”

“现在,是的。”

“跟柯特说一声,乔·凯辛希望他在店里,好吗?”

年轻人想了一下。“我觉得今天能把肉绞好。”他说。

凯辛走了出来,坐在车里盯着雨出神,留下店里那个年轻人忙活他自己的。凯辛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包装肉馅。

“你是本地的吗?”凯辛问,“叫什么名字?”

“李·皮戈特。”李的包装技术简直糟透了,他的手指太笨拙,“你就是道格家的那个表亲?”

“没错,你认识道格家的人?”

“认识一些,上学的时候。”

“李·皮戈特,我好像在克罗马迪缉毒大队那边听过你的名字,是你不?”

李的脸瞬间红了,从粉红色变成了大红色:“不是吧。”

“可能是跟你的名字有点像,做肉贩是份不错的工作,诚实本分,很有前景的职业。人们喜欢他们的肉贩,也信任他们。”

你们这里的警察,凯辛想,习惯用恐吓和威胁的手段来维护社区秩序。

最后一站,蒙罗港。警局没有人在,他进去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达夫传真过来的文件。

回家路上,这个正在度假的男人计算着重返工作的时间,还有五周。雨停云散,整个世界都变得干净明亮了,五周内能完成多少清理和修缮工作?

雷布正在花园干活,他在清理一道低矮的石墙。

“老天,”凯辛说,“有精灵在这里工作吗?冒着雨?”

“该工作的时候就要工作,风雨无阻。”

“风雨阻止了我。”

“你是一个警察,你不懂这些工作,拉下拉链,那是你们警察的工作。”

“你跟伯恩会相处得很好,你们俩是知己。”

他们花了两小时,让二十米长的石墙和一扇铁大门的残骸重见天日。

“做点吃的。”雷布说。他们走回房子,他做了四个三明治,用棉线捆得整整齐齐,放在烤架下烤着。“不错,”凯辛说,“祖传配方?”

“西红柿和洋葱算不上什么配方。”

他们又回去工作了一小时,然后雷布去挤牛奶。“老爷子要带我去吃东西,”他说,“在肯梅尔酒吧。”

凯辛继续干了半小时,然后在老宅附近转了一圈,检视着他们在花园里和房子上做的工作。重建老宅的进展让他感到欣慰,他为自己完成的那部分感到自豪。他也意识到,在他干活的将近四小时里,身上的旧伤基本没怎么疼。

回到住所,喂完狗,直起腰的时候,凯辛感到身上一阵如电流般的刺痛。他慢慢走到一张餐椅旁,直直地坐下,吃痛地闭上双眼。过了很长时间,他感觉自己可以安全地站起来了,才尝试着挪动身体。生起火,开了瓶啤酒,坐在餐桌旁,开始阅读达夫发过来的资料。

那是三份关于布戈尼的医学报告,一份是刚抵达医院时做的身体状况评估;第二份来自法医,根据警方要求,案发第二天在重症监护室里做了相对全面的检查;第三份是死后的尸检,布戈尼的致命伤口是头撞在石炉上造成的。

专家发现,他膝盖、手掌和脚上的伤痕,与用手和膝盖在粗糙的地毯上爬行的情况相吻合。面部的瘀伤表明,他被站在上方的人反复扇了不少耳光,是用手的正面和背面打的,手掌宽度大约九厘米。而他背部的伤,几乎可以肯定是被细竹竿抽出来的,就是苗圃里支撑植物用的那种。

凯辛又开了一瓶啤酒,他站在台子前,手里握着啤酒瓶,脑海里反复重现可能的案发场景。

一个老人从床上爬起来,被逼着爬过一条长长的通道,粗糙的地毯剐蹭着他的皮肉。

一个半裸的老人跪在地上,有人扇他耳光,反复抽打,使得他的脑袋频繁地从一边闪到另一边,先是用手指和手掌,再反手用手背和指关节。

后来又有人抽打他的后背,打了十下。

最后,他向前摔倒了,头撞在石头壁炉上。

凯辛打开一罐西红柿汤,把里面的东西倒进锅里,又向里头加了些牛奶,伴着面包和黄油喝了汤。这是道格家冬季的标准晚餐,只不过那时用的汤是自制的,里面有很多西红柿块,他们会把碗里的汤都喝光。

他应该做些更好的汤,那能有多难?

他想起每天上学的时候,与伯恩、乔安妮、克雷格(和弗兰克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克罗马迪,他们六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后座上,那可以默认为他们的座位了。一路上,伯恩、巴里和帕特在一起打闹,他则安静地做自己的家庭作业,乔安妮和克雷格是双胞胎,两人总是小声地说笑着,回家路上,他们的情绪总是很亢奋。后来,巴里、帕特和伯恩陆续退学了,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凯辛拿着啤酒回到椅子上,他想抽支烟。这种渴望持续多久了?如果一有机会就抽支烟,他恐怕永远也戒不了那玩意儿。

他想起那天早上在庄园的情景——地板上躺着的老人,鲜血,还有酸味。那是什么味道?那不是凶杀现场该有的味道。血、尿、屎、酒、呕吐物等散发的,才是凶案的味道。

那幅画为什么会被划坏?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凶手为什么会如此介意一幅画?

他站起身,从笔记本上找出了卡萝尔·格里格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不到三秒,就被人接起了。

“你好,我是爱丽丝。”

是个女孩,十多岁的样子,声音清脆响亮,她正在电话旁边等电话,应该是在等谁叫她一起出去玩。

“卡萝尔·格里格在家吗?”

一阵失望的沉默:“是的,在家。妈!有人找!”

听筒里响过几声杂音,卡萝尔接起来打了个招呼。

“我是乔·凯辛,很抱歉又要麻烦您了。”

“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卡萝尔,布戈尼家墙上的那幅画,就是那幅被割坏的画。”

“怎么了?”声音中也透着失望。

“那幅画现在还挂在墙上吗?”

“没有,我让斯塔基把它拿下来了。”

“放哪儿了?”

“我让他放在储藏室了。”

“储藏室在哪儿?”

“在旧马厩旁边,你穿过画室就到了。”

“关于那幅画,他们有问过你什么吗?”

“你是说那些警察吗?没有,我想应该没问过。”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划坏那幅画?”

“这可难倒我了,那是一幅很糟糕的画,总觉得画面挺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