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某些凯辛不能理解的原因,肯德尔·罗杰斯仍希望他来负责这次游行示威的执警工作。
“我在放假。”他说。
“只要一小时左右的时间。”
“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这里是蒙罗港。”这么说不吉利,凯辛心里嘀咕道。
“我真的会很感激你。”她说,眼睛并没有直视凯辛,“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帮了大忙。”
“帮忙,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去吧。”
示威人群聚集在主干道上的邮局前面,肯德尔在莫尔豪斯街道凯辛负责的这一端,卡尔·韦克斯勒在华莱士街道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冬季的蒙罗港,上午一十点钟交通并不繁忙。他很重视这个任务,还专门研究了指挥交通的动作,看起来像空姐在指示出口。凯辛心想从人群中分辨出那些外来人口简直是太容易了。这些在蒙罗港高价置办房产的人,现在是抗议呼声最高的群体。他们个个发型考究,身着高档户外服装和锃亮的皮鞋。
到了游行计划开始的时间,来自《克罗马迪先驱报》的胖摄影师满眼失望地看着人群,一共才三十来人,多半是女人。这时小学队伍正从街角拐过来,孩子们全都穿着雨衣,这列五颜六色的纵队是由校长领衔。他是一个瘦弱的秃顶男人,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走在队伍前面。孩子们手里举着钉在等长木楔上的白纸板,想必是他们在艺术课上花一个上午完成的作品。纸板上写着本次游行的标语:
离我们的石溪咀远一点
不许破坏我们的海滩
大自然是我们大家的,不只是富人的
现场来了三位郡议员,凯辛认识他们。先驱报的记者从车里走了出来,向那位行动迟缓的胖摄影师示意,后者立刻开始了拍摄。紧接着,卡尔负责的那条街的尽头,两辆小型公交缓缓停了下来,他满怀激情地引导着车辆。一两分钟以后,乘客们陆续都下了车,一大群人向这边走过来——大约有三十个人,十五岁以上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海伦·卡斯尔曼走在边上,正在打电话,电话挂断后,她把手机收了起来,经过凯辛的时候,向他点头打了声招呼。
“你好,凯辛警探。”
“你好,卡斯尔曼女士。”
凯辛看到她在跟本次游行示威的组织者谈话,苏·金诺克。她是一位医生的妻子,事先来过警局,出示了郡政府对本次游行的许可证明。“我们会在邮局门口集合,然后沿着莫尔豪斯街道向下走,穿过华莱士街,右转进入恩赖特街,再左转至公园。”她说。
早晨的阳光下,她蜡黄的脸似乎变得好看了一些。她有两颗显眼的大门牙,说话一字一顿的。她给凯辛留下的印象是:一位嫁给澳大利亚医生的英国护士,被同事艳羡嫉妒,特别是那些比她漂亮的。
她同海伦·卡斯尔曼一起走了过来:“我猜你们早就认识了,警探。海伦是澳大利亚原生海岸组织克罗马迪分部的主席。”
“能者多劳,卡斯尔曼女士。”凯辛说。
“你不也是,警探。前一秒还在侦办刑事案件,下一秒就来这里疏导游行了。”
“身兼数职,现在这个年代警察什么都得管。唐尼怎么样了?”
“不太好,他妈妈现在很担心他,你的案子调查得怎么样?”
“正在进行中。按计划游行应该开始了吧?”
“第九电视台的直升机已经起飞了,鲍比·沃尔什正搭乘这架飞机向这边赶过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等他们到了再开始可以吗?”
“适当的等待是可以的。”凯辛说,“你觉得要等多久?”
“大概十五分钟。他们已经在待开发的度假中心那边着陆了。”
“没问题。”
海伦·卡斯尔曼走上前去,帮助一名穿着原生海岸绿色防风夹克的年轻人组织游行队伍:孩子们走在最前面,剩下的分成五队。她站在旁边,看了一眼整个队伍,然后径直走过去找那位小学校长,他们聊了点什么。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但双方达成了某种共识。海伦选了六个孩子和八位年纪最大的当地老人,把他们排成两列,每列分别有四个大人和三个孩子。安排他们手拉着手一起领头走,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小学生群体和其他游行示威者。
整队结束后,海伦朝苏·金诺克走去。苏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扩音器:“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要出发了,请大家保持耐心。”
一架直升机擦着近前的那片松林树梢,轰隆隆地低空飞过,飞机上的乘客很快转乘一辆小型巴士赶了过来。卡尔指挥他们通过路口,停在了图书馆外面。车门打开,鲍比·沃尔什下了车,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年轻人跟在后面。凯辛看到前面副驾驶座上有个女人,扳转了后视镜,在补唇妆。
鲍比·沃尔什穿着一身休闲装:淡蓝色的敞口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他礼貌地亲吻了海伦·卡斯尔曼,从他们谈笑的情形能看得出来两人认识,他的手在她胳膊上流连。凯辛感到一阵嫉妒,努力把这种感受压了下去。
“大家各就各位。”苏·金诺克说,扩音器放大了她的声音,“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请把标语都举起来,谢谢!准备好,我们要出发了。”
凯辛看向街对面,塞西莉·艾迪森正在跟里昂争论着什么,还激动得举起了一只手。里昂不耐烦地四处张望,视线不小心撞上了凯辛,两个人会意地点了点头。报刊亭那对尖酸刻薄的夫妻正站在自家店铺门口,撇着嘴看热闹;心脏搭过桥的音像店老板布鲁斯旁边站的是梅里尔,他有家炸鱼薯条店,专卖富含饱和脂肪的垃圾食品;路边的自行车架旁,三个穿着黄色T恤的小姑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们是桑德拉咖啡馆的冬季员工,正在讨论着什么,看上去是那个戴鼻环的刺头以一敌二舌战其余两个。
SV超市外面站着七八个头戴防风帽、身穿运动衣的人,一个穿着雨衣的老头,把头上的针织帽直接拉到了耳朵根。
凯辛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没想到我们居然有这么多警察,”体育用品店的达伦说,“都来了。”
天空渐渐下起了小雨,游行队伍开始稀稀拉拉唱起了示威歌曲:“我们想要的,只要保护好我们的海岸。”
孩子们的队伍刚刚走过,旁边的酒吧里走出来两个人,罗尼·巴雷特和他的同伴,一个尖脑袋光头的家伙,下巴上留了一撮小胡子。
巴雷特把手拢成喇叭喊道:“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白痴!你们他妈的都不需要工作,是不是?”
他的同伴也跟着起哄。“有钱的浑蛋们都他妈的滚出石溪咀!”他喊着,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又退了一步,失去平衡差点摔倒。
凯辛看到巴雷特在对示威人群比画着粗鲁的手势,并离开人行道往街上走去,一副酒后闹事的架势,他的同伴跟在身后。
一个男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头上戴着黑色的贝雷帽,对巴雷特说了些什么。
凯辛继续向前走,卡尔·韦克斯勒沿着街道小跑过去,紧随其后的是一位电视台的摄影师。巴雷特向那位示威者扑了过去,伸出左手试图揪住那人,右手跟在后边作势要打。
那位示威者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他向前迎了一步,任由巴雷特的左手抓住他。巴雷特的右手抡过来时,他已经欺身近前,踩住了巴雷特的脚,左臂轻松地格挡护住头部,右手掌根已经击中了对方下颌。
他的动作充满了藐视,这一击并没有很用力,却也把巴雷特的头打得后仰过去。他的双拳顺势在巴雷特肋骨上猛击了几下,动作非常专业。
“住手!”卡尔喊道。
巴雷特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的朋友见状识趣地退了几步,完全丧失了斗志。
那名示威者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凯辛,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到示威队伍中,从容地整理他的贝雷帽,站在他旁边的老人家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游行队伍停了下来,凯辛转过身背对着摄像机,他不想再上一次电视了。“大家继续走。”他大声喊道,“请大家继续前进。”
人群继续向前移动。
“逮捕他吗,老板?”卡尔问。
“逮捕谁?”
“打人的那个。”
凯辛走到巴雷特旁边。“快起来滚开!”他说,“今天再让我看到你,伙计,你就得去拘留所过夜了。”
他转过身对卡尔说道:“没事了,快回去工作!”
在公园里,苏·金诺克站到讲台上作了一个简短的演讲,控诉那些企图破坏自然之美的人,担忧蒙罗港将会像黄金海岸的冲浪者天堂一样被毁坏。凯辛看着乌云从南方滚滚而来,冷冷的细雨落到大家撑起的雨伞上,落到那几十个小小的儿童雨衣兜帽上。像冲浪者天堂?天啊,那里才没有如此恶劣的天气。
苏·金诺克向大家介绍了海伦·卡斯尔曼。
“大家可能都知道,”海伦说,“原生海岸一直致力于保护澳大利亚尚未受到破坏的海岸线,欢迎大家对其进一步了解。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大家:如果你们希望阻止开发商破坏这里的一切,如果你们不愿意失去引以为傲的独特自然景观,那么,我们会坚定地站在你们这边,与这个项目对抗到底,并且我们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掌声雷动,海伦向大家点头致意,等待大家平静下来。
“现在,我想向大家介绍一位和我们有共同关切的人,为了今天能够与我们相聚于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从蒙罗港走出去的澳大利亚最新政党领袖——澳大利亚联合党人的领袖鲍比·沃尔什。”
沃尔什走上讲台,人群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苏·金诺克试图撑起一把大伞替他挡雨,但他示意她不必如此,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他稍作停顿,开始了演讲。
“银川海口,美丽的名字,让人想到一条清澈的大河与大海的交汇。”
沃尔什微笑着继续说:“但是,银川海口却将沦为一个以牟利为目的的旅游景点,我们的生态系统将会遭受严重的破坏。”
他举起了一份报纸。
“《克罗马迪先驱报》对这个项目十分感兴趣,宣称能够新增两百五十个工作岗位,这怎么会是坏事呢?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些人总是以带来更多工作机会为诱饵,引得当地媒体大肆宣传。新的工作机会,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神奇说辞,不是吗?能把一切行径正当化。但是纵观整个澳大利亚,太多原本美丽的景色现在变得丑陋,变得破败不堪。正是类似银川海口这样的项目毁了它们。”
鲍比·沃尔什顿了顿:“开发商勾结当地媒体,以制造就业机会为幌子,来宣传售卖自己的这些项目。”
他的手指穿过被雨淋湿后闪闪发亮的头发:“我们还得问问他们,到底都创造了什么样的工作岗位?我告诉你们,都是些像兼职清洁工、洗碗工和服务员这样不稳定的工作,薪资极低,并且深受季节更替、航班罢工以及千里之外各种事件的影响。”
又是一阵掌声。
“既然谈到这里了,那我们就来说说这家所谓的当地报刊,是本地的吗?不,并不是,看看这份报纸。”他挥动着手中的《克罗马迪先驱报》。
“这家本地报纸归澳大利亚媒体所有,总部设在布里斯班,那难道算是本地吗?据我所知,这家报纸的编辑三个月前从新南威尔士来到这里。在此之前,他在昆士兰分公司,负责的正是他来到克罗马迪之后所做的相同工作。他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沃尔什没有立刻说下去,等了片刻。
“是增加广告收入。挣更多的钱。因为,对支持银川海口项目的人来说,钱才是最重要的。这种对环境有极大危害的项目想要顺利实施,必须花大价钱在报纸宣传上。至于这些背后运作的公司的人,他们只是一些唯利是图的骗子,一旦项目企划得到批准许可,就会把它转卖给其他人。”
沃尔什现在几乎全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浅蓝色的衬衫紧贴在身上,透出深色的皮肤。
“州政府有权立刻终止这个项目。”他说,“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叫停的意思。他们说,那并不属于海岸保护区,还说那是郡议会的事,他们无权过问。这是否意味着保护区以外的地方就可以拿出来,拍卖给任何来此牟利的开发商?今天我就在这儿当着大家的面说一句,让那些官僚主义垃圾都见鬼去吧!在这场斗争中,澳大利亚联合党会与你们并肩战斗。对于这个国家任何地方的类似斗争,我们都将支持到底,无论发生在乡村还是城市。”
沃尔什用手擦了一把头上的雨水,然后将双手举起:“最后一点。”他说,“你们知道这个项目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们,这是对我们未来的羞辱。”
雷鸣般的掌声。鲍比·沃尔什甩了甩头,雨水再度顺着脸颊流下来。
凯辛想,沃尔什应该知道他将会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在电视上:一位英俊的政治家,牺牲了自己的舒适安乐,冒着大雨为大众利益奔走呼吁。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沃尔什离开了演讲台。紧接着是一个发型和胡子都让人不忍直视的男人上台,作了一场跟他的品位一样糟糕的演讲,他是郡议员巴里·杜尔。大雨来临的时候,苏打断了他的演讲,说了声谢谢之后,她引导人们走向“为保护石溪咀而战”的募捐处。
人群散开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跟鲍比·沃尔什握手,他一一握过每一双向他伸过来的手,还特意弯下腰来跟一位老太太说话,她亲吻了他的脸颊,镜头恰到好处地记录下了这一幕。小学生队伍调整队形,重新出发,沿近路返回学校。
凯辛跟肯德尔一起往回走。“真帅气。”她说,“我的选票归他了,我都不知道他是本地的。”
“搞清楚他的政治主张是不是你喜欢的。”凯辛说。
中心大道上,鲍比·沃尔什正在接受一次简短的电视采访。采访他的,正是同车到达的那个女人。凯辛这才认出来,她是上次在他跟达夫离开克罗马迪警局前往法庭的路上,向他们提问的那名女记者。
沃尔什在和海伦·卡斯尔曼说话,他们表现得很亲密,他回头看了看,正好撞上了凯辛的视线,他对海伦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我认识你。”沃尔什说,“乔·凯辛,伯恩·道格的表兄,我们小学是一所学校的。”
“没错。”
沃尔什伸出手,他们礼貌地握了握。
“伯恩怎么样?”他说。
“还不错,都挺好。”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什么活都干。”
“要不是伯恩,我可能都活不到小学毕业。”沃尔什说,“他是你们那边最能打的孩子。”
“是啊,的确有点天赋。”凯辛说。
沃尔什笑了笑:“你最近有见过他吗?”
“每星期都会见到。”
“卢克和科里的事,”沃尔什说,“你当时在场。”
“很不幸,我在场。”
“这是一件很令人痛心的事情。”
“孩子们带着猎枪到处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沃尔什耸了耸肩:“我们拭目以待,调查结果会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武器,到底是谁先开的枪。帮我向伯恩带好,告诉他少年时的恩情我一直记得。”
“我会帮你转达的。”
他们握手告别。
“选举的时候,别忘了投澳大利亚联合党一票。”沃尔什说。
“你能来给我的球队投一票吗?”
沃尔什笑了,海伦也对凯辛撇嘴笑了笑。他们走回车里,那个电视台的女记者跟了上去,继续采访沃尔什。
走回警局的路上,肯德尔说:“没听说过你认识他啊。”
“是他认识我。听着,比利·皮戈特,这人你有印象吗?”
“我不认识叫比利的,倒是有一个叫雷·皮戈特的家伙,没少犯案。”
“他都干了些什么?”
“在汽车旅馆里,他从一个推销员那儿偷了五百多块钱。那个推销员第二天来报案,克罗马迪警方受理的。”
“怎么偷的?”
“报案的时候,推销员讲了个故事,但是应该另有隐情……”肯德尔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凯辛心领神会。
“皮戈特,还真是哪儿都少不了他们。”凯辛说,“还有,我休假了,能过两星期的舒坦日子,五分钟后就走。”
“我们人手够用,如果你那个肌肉发达的沙滩男孩和那个实习生也算数的话。”
“有你的指导,他们会成长的。”凯辛说,“要公正坚定,还要聪明柔和。”
她用拳头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后背,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