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空中阴云密布,在前往蒙罗港的行车途中,凯辛想到了住在房车里的妈妈。他仿佛看到她坐在一张折叠餐桌前,桌子是福米加塑料贴面,边缘镶着铝边。她一手拿着有机玻璃杯,里面盛着黄色的酒,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根香烟。她用指尖夹着滤嘴,指甲涂成了粉红色,稍微有些缺裂。她的鼻子被晒脱了皮,头发在阳光下透着金棕色,蒸发后的盐晶散落在头发上,头发有些打绺,他能看到露出的头皮。她抿了一口杯里的酒,金黄色的液体从她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流了下来,滑到她的T恤上。她用夹香烟的那只手擦拭着滑落胸前的液体,香烟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脸,那带火星的烟灰毫无防备地掉了下来,落到了衣服上。她低头看着火星在她的衣服上蔓延,像欣赏着一朵绽放的花儿,那一瞬间她似乎只想静静看着,接着她拿起自己的酒杯,向上面倒了点酒。他想起那种烧焦的棉花、烧焦的皮肤和着酒,充塞在封闭的有限空间里的古怪味道。还记得当时感到恶心,逃也似的离开房车,冲进了亚热带的夜里。
凯辛还记得,父亲离世一段时间以后,他也不知道那是过了多久,妈妈打包了两个手提箱,带他们离开了肯梅尔郊外的那处农场。那一年他十二岁,他哥哥已经凭借奖学金上了大学。当他们第一次停下来给车加油的时候,他妈妈让他管她叫西比尔,他当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常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妈妈直呼其名的。接下来的三年里,他们一直在漂泊,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安顿下来过。很久以后,再去回想那些飘零的日子时,凯辛意识到:
他们离开的第一年西比尔应该是有些钱的,那时候他们几乎都是在酒店和汽车旅馆这样的地方居住,还在海滩附近的一个度假别墅里住过好几个月。后来,她开始在酒吧、小旅馆等各种各样的地方打工,他们住过很多不同的出租房,住过别人家后院的老人公寓,也住过没有归属的房车。在他的记忆里,她似乎总是在喝酒,而且经常神经质地笑一阵儿哭一阵儿。她有时会忘记买食物,有时她后半夜都还不回家,他记得自己毫无困意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声音,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
走到去蒙罗港的岔路口时,突然下起了小雨。
凯辛今天的轮班从中午开始,现在他还有时间喝杯咖啡。他从加油站买了一份报纸,把车停在了都柏林咖啡厅门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你不能太频繁地去同一个地方,人们会注意到你,进而妄加议论。
狭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夏天过去了,漫长的冷寂悄悄在小镇蔓延。“为这位肯付钱的警官来一份中杯黑咖。”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男人说道,“你是我今天的最佳顾客!”
他的名字叫里昂·嘉德内,一位来自阿德莱德的牙医,他的男性恋人在河边的一个公园里被刀刺身亡。在以反同性恋闻名的阿德莱德地区,他的死因除了归咎于道德狂热分子的袭击,还离不开当地警察对这种袭击的漠视和纵容,他们甚至认为这些狂热分子是在帮助维护社会秩序。
“要我看,你冬天就该歇业,”凯辛说,“还能省点电。”
“那我去做什么?”里昂问道。
“去努沙,和别的那些有钱的退休牙医聊天,那里比较暖和。”
“我才不要暖和!真想发布一份声明:我不是一名退休牙医,我曾经是牙医,前牙医,现在只是一名穷困潦倒的咖啡师和快餐厨师。”
他把咖啡递了过来:“要来点杏仁薄饼吗?”
“不用了,谢谢!我在控制体重。”
里昂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燃了一根香烟。“从某种角度来看,你长得也不算丑。”他说,“现在的情形是,血气方刚的单身男性孤单地生活在这个小岛上,周围只有穿着沙滩拖鞋的老女人。”
凯辛没有抬头看他,他正在读报纸上有关本市警察局腐败案件的报道,缉毒大队的那帮人,他们的警员一直在卖他们没收来的毒品,而且很早前就在背地里对外提供制造毒品的原料了。
“你非常优秀,里昂。”他说,“但是我有太多事情要忙,没法专注于那些。”
“老兄,你考虑考虑!”里昂继续说道,“我的牙齿很漂亮。”
凯辛回到警局去上班,处理一名男子对邻居家树的投诉,还有一份关于沼泽区一把被毁坏的长凳的报告。一位一只眼睛有淤青的妇女来求助——她希望凯辛警告一下她的丈夫。下午两点十五分,小学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有一位学生的妈妈看到马路对面的街区有可疑人物藏匿在那里。
凯辛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停了车,他沿着车道一路走了过去,观察着篱笆里面。那是一片约莫一人深的枯黄草丛,一栋烂尾楼打了几根水泥柱后,工程就停滞了。建房用的沙堆上已经长满了荒芜的杂草。那儿有一间小棚屋,后面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
凯辛沿着车道继续前行,进入了那片区域,走到那辆车旁。车窗内侧蒙着雾气,驾驶室里没人。他用指节敲了敲车顶,没人回应,接着他又用拳头砸了几下。
“滚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警察。”凯辛淡定地表明身份。
车子动了,他退后几步站在那里,继而看到一个人影爬进了驾驶室里,驾驶座旁边的窗户放下了几厘米,只能看到司机的眼睛、浓黑的眉毛,还有几缕黑发。
“我就打了个盹而已。”
“这是你的车吗,先生?”凯辛出示了自己的警徽。
“我是这儿的建筑工人。”
“这儿没什么在建工程。”
“一拿到资金马上就会开工了。”
“你是本地的吗,先生?”
“我是克罗马迪人。”
“请你下车配合我的调查,先生。另外,还请出示你的身份证明。”
“听着,我就是在施工的时候来这儿打个盹,这他妈触犯哪条法律了?”
“请你下车,先生。出示你的证件。”
那人转过身去,似乎想要从后座上拿些什么东西,凯辛看到了他的肤色,这个男人是半裸着的,他在找他的裤子。
凯辛在后面立定站好,手插在夹克衫的外兜里,松开了枪套。
那个男人在车里动了动,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穿上他的裤子。“那什么。”他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说道,“我这里有点隐私需要处理,你明白的,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先生?”
“下车,穿好你的裤子。”凯辛不容商量地说。
车门打开了,一个瘦削的男人下了车,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他把腿挪下车,T恤外面套了一件法兰绒衬衫,没系扣子。他没穿鞋,脚上穿着一双红袜子,其中一只破了洞。他的一条腿穿在牛仔裤筒里,另一条腿光着,大腿上有一块颇为明显的吻痕。他站在杂草地上把裤子穿好,拉上了拉链。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一个钱包,递给他:“驾驶证,信用卡,所有证件都在里面了。”
“把它放在车顶上。”凯辛说,“站到棚屋那边去。”
“天哪,老兄,我就是个倒霉的瓦匠。”
他无奈地服从了指令,凯辛拿起他的钱包,看了看里面的证件,艾伦·詹姆斯·莫里斯,还有一个位于克罗马迪的地址,他把它写了下来:“电话多少?”
他不情愿地给了凯辛一个手机号码。
“你现在能让车里那位跟你一起的人出来吗?我也想看看她的证件。”凯辛说。
莫里斯走回那辆小货车,打开了后门,那是一个折叠座椅,里面是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粉红色打褶超短夹克的女孩。她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黑色的头发,很漂亮,但不耐看,她的嘴唇偏厚,唇妆全都花了。
“请出示你的证件。”凯辛例行公事地说道。
她打开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递了过来。
凯辛看了一眼。“这不是你。”说着,他把那张卡片递了回去,“你有带自己的证件吗?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可以去警局处理这件事情,到时候把你的父母都叫过来。”
她噘着嘴,飞快地瞥了莫里斯一眼,掏出了另外一张卡片,那是一张带照片的学生证:史黛西·安·盖蒂根。
“十四岁,史黛西。”他说,“跟一个成年男人一起躲在货车后座上。”
“我们就抱了一会儿。”她没底气地说道,下意识地双臂交叉在自己的胸前,“这可不算犯罪。”
“你怎么看呢,艾伦?”凯辛转向旁边的男人,“你对你车里的这个十四岁的女孩犯罪了吗?”
“我们只是亲亲抱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莫里斯说。
“脱掉裤子亲亲?你是用屁股亲的?你结婚了吗,艾伦?”
莫里斯挠了挠头,迎着阳光,凯辛看到他的头皮屑飞入静止的空气中。那个女孩低着头,不安地咬着自己涂了色的指甲。
“先生,”莫里斯急切地解释道,“我真的没有伤害她,我发誓。”
“你结婚了吗,艾伦?”
“是的,差不多。”
“差不多?可以办理差不多的结婚手续吗?在教堂里举行一个差不多的婚礼仪式?”
莫里斯不敢看向凯辛,凯辛示意那个女孩跟着自己走,他们绕过棚屋,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关于这个男人,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史黛西?他有没有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有没有威胁你?你现在有机会说了。”凯辛郑重地说。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有,他什么也没做。”
“你确定?我会把问你的这些问题以及你的回答都记录下来。你希望去别的地方谈吗,自己去还是我带你去?或者你是不是想跟一位女警察说?”
“不用了。”她果断地回答。
凯辛走回货车旁,向莫里斯招了招手,沿着街道走了几步,莫里斯心领神会地跟了过来,他看上去浑身不自在,紧张兮兮的。他们站在那片草丛里,水泥条板上雨水积存的水洼,倒映出天上飘过的白云。
“你们俩什么关系?”凯辛问。
“表亲,算是,我也说不清楚。”
“真的?”
“她一直来找我,甚至来我工作的地方,我啥也没做,今天是头一回……唉,反正啥也没发生,我发誓。”
“这不是蒂克·盖蒂根的孙女吧?”
听到这个,莫里斯好像突然被虱子袭击了似的,惊恐得双手猛一阵挠头。“老兄,他们会杀了我的。”他慌乱地说,“求求你放过我这一次,老兄!”
“你别再打其他孩子的主意,艾伦。”凯辛说,“不要再来这片儿,从现在开始,你的车在我的黑名单上。你也不是这里的建筑工人,是吧?”
“我,我那什么,那个……”
“你来这里是做建筑工作的,我会跟他们说,你是一名建筑工人,而不是来诱奸未成年少女的。你现在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艾伦!然后我会跟校方解释,他们不必担心会有人来这里引诱未成年少女,听见了吗?”
“是的,我保证,谢谢您!”
凯辛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眼他们,恰好撞上了那个女孩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危机解除了,他不会公开此事。她向他笑了笑,那笑容大胆而性感,透出一种本能的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