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辛在山岗上来回踱步,凛冽的海风侵袭着他。已经是深秋了,天气阴冷,曾叔祖当年亲手栽下的那些枫香树和枫树上,最后几片红叶正顽强地攀住孱弱的枝丫,它们就快缴械投降了。他爱这个季节。深秋的清晨寂静肃穆,比起春天,他更爱这样的秋天。
猎犬们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但它们还在积极找寻着,鼻子紧贴着地面四下里嗅来嗅去,这样徒劳无功的搜索,越来越让它们感到无望。忽然,一条猎犬似乎闻到了点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生机猛地灌进了它们腿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条狗已经蹿进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他走近房屋的时候,如墨汁一般的黑色猎犬们,已经从树林里跑出来了,它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抬起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就好像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似的。它们是天生的探险家。它们将目光转向他,盯了一会儿,似乎想要确定些什么,随即便齐刷刷地从斜坡上跑了下来。
最后那段蜿蜒的小路,他尽可能加快了脚步,就在他伸手推开大门的时候,猎犬也跟上了他。它们那漆黑的卷毛脑袋极力将他挤到旁边,非要自己先进去不可,强壮的后腿拼命向前发力。他刚取下门闩,它们便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穿过被它们挤出来的那条细窄的门缝,依次钻了进去,沿着小径一路小跑到暗门那边。这次,两条狗争起了第一,谁都想先进去,它们争先恐后地直起身子,凑着鼻子去顶门柱,两条竖起的尾巴,像两把毛茸茸的弯刀。
门一打开,两只大卷毛狗直奔厨房,那里有它们喝水的碗,大概是渴坏了,一个个忙不迭地嘴巴连同鼻子一起扎了进去,整个厨房充斥着它们嘈杂的喝水声。凯辛给它们准备了食物:每条狗都有两片加农炮筒式的狗香肠,那是他在肯梅尔的一家熟食店买回来的,此外,它们还各有三包干狗粮。他特意把这些装着狗粮的碗放到了外面,分别间隔一米放置好,这成功引起了狗儿们的注意。
猎犬们出来了,他让它们坐在地上,因为肚子里满是刚刚喝下的水,它们坐下的动作很迟缓,隐约还透着几分不情愿,像是腿得了关节炎似的。获得进食许可后,它们毫无兴趣地看着这些食物,继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委屈地看向他,仿佛在向他抱怨: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看这么难吃的东西啊?
凯辛径直向房间走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你好!”
“是乔吗?”
肯德尔·罗杰斯从警局打来电话。
“有一位女士报警,”她说,“是贝克特附近的海格太太,她认为有人非法进入了她的棚屋。”
“做什么了?”
“哦,什么也没做。她的狗一直在叫,我会处理妥当的。”
凯辛摸了摸他的胡楂儿:“地址是哪里?”
“我去吧。”
“没必要,离我不远,告诉我详细地址。”
他快步走向餐桌,在便笺上记下了日期、时间、事件和地址:“告诉她,我十五至二十分钟到,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在我到那儿之前,发生任何事情随时打给我。”
猎犬们喜欢他的这种紧迫感,它们兴奋地在他身边跑来跑去,待他收拾妥当走出家门时,他的两条狗也飞快地冲向了停在外面的车。一路上,猎犬们笔直地立起身子,尖细的鼻子从后窗探了出去,随时待命。凯辛把车停在离农舍大门一百米远的车道上,就在他向农舍走近的时候,一个脑袋突然从篱笆后面冒了出来。
“警察?”她问。脏兮兮的灰发包裹着一张像用钝器从硬木上凿刻出来的脸,毫无血色。
凯辛点了点头。
“怎么没穿制服?还有,警徽呢?”
“便衣。”他说。他出示了那个看起来像一只狐狸的维多利亚州警徽,女人摘下了脏兮兮的眼镜,仔细看了看。
“那些是警犬吗?”她说。
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两个毛茸茸的黑脑袋从同一扇车窗里伸了出来,“它们协助警察工作。”他说,“那个人在哪儿呢?”
“跟我来。”她说,“狗在里面,疯了似的,小狼崽子!”
“杰克·罗素犬。”凯辛说。
“你怎么知道的?”她诧异地问。
“随便猜的。”
他们在农舍周围转了转,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凯辛心底慢慢升起,他的胃有些发紧。
“在那里面。”她说。
棚屋离农舍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们穿过一个占地面积不小且草木茂盛的花园,又钻过疯长的马铃薯藤蔓下一个不起眼的篱笆缺口,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远处是过膝的草地,隐约还能看见几块淹没其中的金属垃圾。
“那里面是什么?”凯辛看着离马路几米远处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瓦楞铁棚,虚掩的铁皮门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隐约感到自己的锁骨上微微渗出汗来,有点后悔没让肯德尔来处理这个案子。
海格太太摸了摸下巴,她的指甲又长又黑,苍老干枯的手看起来像一柄破损的发梳。“都是些杂物,”她说道,“一堆破铜烂铁,还有辆旧货车,我已经很多年没清理过那里的垃圾了,不要进去。”
“放狗去看看。”他说。
她立刻摇了摇头,忽然警觉起来,“里面的浑蛋会弄伤它的。”她说。
“不会。”他说,“那只狗叫什么名字?”
“叫蒙特,大家都叫它蒙特,是为了纪念阿拉曼战役中的蒙特勋爵,你太年轻了,不会知道这些的。”
“的确。”他说,“放蒙特来吧。”
“怎么不用你的警犬?留着那些死狗干吗?”
“它们关键时刻才派上用场。”凯辛说,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去门口盯着,然后你让蒙特勋爵过去。”
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头皮也没来由地痒起来,在雷·萨里斯那件事情发生之前,自己从来不会这样。他穿过草地,悄悄走到门的左边,他很早就学会了要与潜在的危险分子保持距离,自然不会进入黑暗的棚屋里与他们直接交锋。
海格太太在那片马铃薯地的篱笆旁边站着,凯辛向她竖起大拇指,示意放狗,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渐加速。
那只小狗狂吠着穿过草地,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停在了棚屋门口,把头探进门里大声咆哮。
凯辛左手用力,猛地撞在棚屋的瓦楞铁皮墙上,砰的一声。“警察!”他对着里面大喊道,很高兴自己终于开始行动了,“出来!快点!”
没等多久。
小狗突然后退了两步,歇斯底里地朝着空中叫得更大声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很是犹疑,手里拿着一个帆布旅行包,从里面走了出来,根本没有理会那条狗。
“我在赶路。”他说,“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那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头灰白的短发,肩膀很宽,新冒出来的胡楂儿表明,他至少一天没有剃须了。
“把狗看好,海格太太。”凯辛的视线越过那人,看向后面的海格太太说道。
女人大声唤着那只狗,小狗极不情愿,但也顺从地退了回去。“你这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凯辛的声音比先前平静了许多,他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丝毫威胁。
“好吧,话是没错,可我只是睡了一觉。”
“把手上的旅行包放下,”凯辛命令道,“脱下你的外套。”
“你是谁?”
“我是警察。”说着,他亮出了那个狐狸警徽。
男人脱下脏兮兮的外套,叠起来放在脚边的挎包上。他穿着一双系带的靴子,看上去从没被打理过,鞋尖处能看到明显的凹痕。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凯辛问道。
“一路搭顺风车过来的。”
“从哪里来的?”
“新南。”
“新南威尔士州?”
“是的。”
“远道而来啊。”
“是的。”
“你要去哪儿?”
“就是一直走,去哪儿是我自己的事。”
“你当然可以自由出行!有证件吗?驾驶证、医疗卡这些。”
“没有。”
“没有任何身份证明?”
“没有。”
“不要把事情弄复杂。”凯辛说道,“我还没吃早饭呢。没证件的话,我就要带你去做指纹识别了,指控你非法入侵,把你送进监狱。那样的话,你可能就得在里面住上一阵才能重见天日了。”
那人弯下腰,从自己的外套里翻出一个钱包,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凯辛。
“把它放回口袋里,外套扔过来。”
衣服落在了凯辛身前一米远的地方。
“你退后几步。”凯辛说,他上前拿起外套,检查了一遍,除了那张纸以外,什么也没有,由于经常被折叠,那张纸磨损得厉害,凯辛打开了它。
戴夫·雷布,曾在布瑞迪码头工作过三年,他工作很努力,并且从不惹麻烦。他对发动机和绝大多数机械设备都很在行,还懂得如何维护,我会很高兴再次雇用他。
署名是经理科林·布兰迪,日期是1996年8月11日,下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地方在哪儿?”凯辛问道。
“在昆士兰,靠近文顿。”
“就这个?你就拿它当证件?你难道是三岁小孩吗?”
“我只有这个。”
凯辛掏出笔记本,在上面记下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把那张纸放回了外套兜里。“你吓到那位女士了。”他说,“那可不太好!”
“我来的时候,这儿看起来不像有人住,”那个男人说,“狗也没叫。”
“你是不是在躲警察,戴夫?”
“没有,我一直很本分。”
“他可能是个谋杀犯。”海格太太在他身后插嘴道,“杀人犯!危险的杀人犯!”
“我才是警察,海格太太。”凯辛说,“我来处理这件事。戴夫,我会开车送你到大路上,你敢再回这里,会惹上大麻烦的,听懂了吗?”
“好的。”
凯辛上前几步,把外套还给了他:“我们走吧!”
“把他抓起来!”海格太太在身后叫喊。
路上,戴夫·雷布伸手去逗车上的狗,看起来他对它们很了解。到了三岔路口处,凯辛停下了车。
“你走哪条路?”他说。
戴夫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克罗马迪。”
“那我把你捎到蒙罗港。”凯辛说,接着他拐向了左侧的那条路。到了进城的岔道时,他停了下来,两人一起走下车,凯辛打开后备厢,把挎包递给了戴夫。
“好自为之吧。”凯辛说,“需不需要点零钱?”
“不用了,”雷布说,“你已经对我很好了,很少有人把我当人看的。”
车掉头的时候,凯辛望着雷布远去的背影,长条旅行包横在他的背上,从身体两侧各凸出短短的一截。清晨的薄雾中,他看上去像个行走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