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误解我了。”泰德里·基尔认真地说,“你实在是误解了,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杰出的人物。”
他翘着腿坐在板凳上,背靠着一个音乐会用的大钢琴。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地点是列克星顿大街东六十号一幢砖砌楼房。钢琴就放在三层上的一个过厅里,位置十分显要。但是自从那位姑娘的父亲突然死于这里的窗户以后,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属于自己的只是父亲精心建置的公寓里她的那间屋子了。它坐落在57号街上,那里曾是她的家,可后来却发生了什么?至于那台钢琴,过去对多拉·莫布雷是十分必要的,但自从她不能再以此给那些小男孩和小姑娘们上课后,就显得没什么意义了。
多拉坐在一张椅子上。查尔斯曾坐在这上面抱过三个月时的她,将红红的胭脂打在她的脸上。她眉头上有些淡淡的皱纹,使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与面对着她的那位年轻人的认真劲相吻合的神情。
“你当然是那样认为的,”她很精神地说,“倒不是我不欣赏一个好的华丽乐章,只是你把它们全堆砌到一块儿了。你为什么不再加上铙钹?”一片红晕泛上她的脸颊,“请别像那样盯着我!”
“我没有盯,我只是在看。”泰德里已经坐到凳子的边缘,又往前磨了一寸,“看着,我也许最好还是坦白一些事。我的胆怯是个麻烦事,我不能同你在电话上说。我想来——我不得不来看你——但我不能——”他语无伦次,“见鬼,我一同你说话,简直杂乱无章!你可能会想,要是我想见你只需打个电话说想见你就行了!”
“是这样,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多拉表示同意,“为什么你没有呢?”
“因为我怕你不会让我来!并不是因为我的说法会造成可笑的后果,主要是你可能会把我变成一个懦夫!噢不,我不得不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抱歉!如果我想来只是因为我喜欢看见你、听见你和靠近你,那将是可以理解的……”
他的脸突然涨得比她还红。他退回板凳,用一种决断的声调说:“但是我不得不见你,是因为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是我亲自把那把小提琴寄给波弗尔特夫人的。”
多拉张开了嘴。
“就是我,”泰德里肯定地重复道,“我把它包起来,然后写上地址寄给了她。”
“我的上帝,”多拉迟钝地说。
“昨天下午在波弗尔特家时,我差点就要告诉他们了,但最终还是没决定。因为我怀疑让他们知道是否真的有用,而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如果你认为我应该告诉他们,我就告诉。”
“但是我不明白。”多拉的脸上不再有红晕,她显得很虚弱。“如果那是简的小提琴——那么就是你把它拿走的……”
“不,那不是我。但我明白我现在不得不对你摊牌了。我想也许——”
“你不必告诉我任何事。”多拉的嘴唇开始颤动,她用牙齿咬住了它。
“你认为没必要?”泰德里站了起来,然后又跌坐在板凳上,显得十分沮丧。“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象那样。我星期一晚上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是这个样子——一种,我说不清,又勇敢又漂亮——就象那样。现在听我说,我到这里来告诉你一件完全意外的事——我的意思是,一件特殊的事——”
一阵铃声响起来,泰德里戛然停住。
“是铃声。”他说。
“是的,”多拉说,“我的门铃。”她没有动,“我不知道这会是谁——”
“又响了。”泰德里恳求道,“为什么不把他们支走?”
门铃再次响起来。
“噢!”多拉跳起来,“我忘了!福克斯先生!他在你打电话不久也给我来过电话,说他想见你但找不到,问我是否知道你在哪儿——我说你将来我这里——他问我他能不能来,我说可以——”
“那个家伙,”泰德里闷闷不乐地说。他的眼睛求助于她:“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走开。”
多拉摇摇头:“我不能那样做。他对我很好。”她向墙上的开关走去,“而且,他知道我们——我在这儿——”
“等一等。”泰德里向她走去,面对着她。“听着,”他咽了口唾沫,“我告诉你的有关小提琴的事——我不肯定他们非知道不可。那是,嗯,很难为情的。所以你别对福克斯提起,好吗?”
铃声又响了一遍。
多拉疑惑的眼睛斜在紧锁的双眉之下,然后遇上了他求援的双眼。
“好吗?”他哀求道,“我来这里跟你说有关提琴的事,而且我还将全部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我也要说。”
多拉不肯定地点点头,离开他按了开关,打开通向大厅的门。顷刻她听见泰德里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错不了,准是他。那正是他上楼的方法,我的上帝,他那么精神抖擞。”
多拉并不知道,前天在波弗尔特夫人家与福克斯第一次见面时,他们握手主要是出于他对她的好意——那友好的动作忽然在半空中停住,就象否认了其间的热情一样。这次福克斯已经作好准备把手伸出来了。泰德里退到了里面直到两人进来才被看见。他不礼貌地哼了哼,算是回答福克斯的问候,一双阴郁的眼睛看着他放好衣帽。然后,当多拉坐下后,他重重地落回板凳上,用一种像要急于处理什么事情的口吻说:
“莫布雷小姐告诉我,你打电话在找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事吗?”
“如果你不介意,”福克斯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纸,翻了翻找出一张,展开并看了看,“我想把这些写下来,然后请你在上面签个字将会节省很多时间。”他递过这张纸,泰德里接住了。
当泰德里读的时候,其余两人观察着他的动静。一开始他的眉毛扬得老高,然后一下子又落下去,吃惊地皱作一团。他的嘴分开,又被下巴猛推着闭上。最后他惊愕而哀怨地看着福克斯,然后站起来把纸条递给多拉。
“念一下,好吗?”他愁眉苦脸地请求说。她看看他,又看看福克斯,然后回到纸条上:
我,泰德里·基尔,特此宣布和声明:
1940年3月7日,星期四下午,海贝·黑丝向我告知,星期一晚上她在卡里基剧院的更衣室动过简·吐沙尔的小提琴,把它拿到了查奇尔旅馆自己的房间并藏匿起来,从星期一晚上至那天上午一直将其锁在她的衣服皮箱里。
我建议她即刻将提琴物归原主(五个赞助者,其间有她本人),她恳求我的协助,于是我找了一个盒子,用薄纸包起来扎好,将提琴放入其间,写上爱里安·丹哈姆·波弗尔特的地址寄了出去。
依我所见,从黑丝小姐皮箱拿出的小提琴正是我错误地寄给波弗尔特夫人的那把,而按黑丝所说,那也就是她星期一晚上从吐沙尔的更衣室拿走的那把。
“我懂了,”多拉干涩地说,“自然你愿意保护黑丝小姐——”
“我什么也没做,”泰德里高声叫道,“噢,不,就算没被曲解,这事也够糟糕的了。的确我想抑制黑丝小姐。因为一个出版商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否则五分钟之内就会进监狱。我有一位在好莱坞的同事……”他耸耸肩,转而看着福克斯,“看来你的确机敏过人。怎么弄清楚的?”
福克斯对他笑笑。“你签还是不签?”
“如果你告诉我是怎么弄清楚这该死的事的,我就签。”
“并不十分机敏,一点没有惊人之处。那天晚上黑丝小姐匆匆独自离开舞台,而且穿了一件极易藏东西的貂皮大衣;第二,昨天波弗尔特夫人宣布她收到寄来的提琴时,她那拙劣的表演是我前所未见的,手背捂住嘴巴,眼睛到处乱晃,胸脯起伏不停,真是蹩脚到家了;第三,包裹上的地址写的是IRENE,开始写了一个B,后又改成N,可以推想为海贝。”
“这点我为她想周到了的。”泰德里不示弱地说。
“当然,毫无疑问这并不是最后的结论,但已足够使我给黑丝小姐打个电话。我同她谈了一小时——我有史以来最长的单独电话。我想你有能力告诉我:她是怎样一种人,比蛇阴险还是极不聪颖?”
“我可以告诉你。”泰德里加强语气说。
“请吧。”
“就你、我还有莫布雷小姐?”
“当然。”
“好吧。要想措辞恰当真不容易。她比以往所表现出来的还要愚蠢和疯癫得多,愚笨到咀嚼棍棒而不吃糖果。愚笨到毫无道理地想独占那把小提琴,把它藏在貂皮大衣里一溜了事。”
福克斯皱皱眉:“这并不难解释。我有对动机感兴趣的癖好。”
“你同她谈了一小时,”泰德里规劝道,“动机出自何处?她心里。好吧,且说她还有颗心。但在此事中寻求动机有什么必要?还是叫做心灵的神经中心吧,好吗?”
“也许,”福克斯疑惑地让步了。“好吧,我们暂不谈此事。莫布雷小姐,能给我那张纸吗?谢谢你。”他从衣袋里抽出钢笔递给泰德里,泰德里在钢琴扶手上展开纸条,尽可能模糊地在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吹干墨迹递还福克斯。
“非常感谢。”福克斯将纸条放入口袋,“还有个小问题,你能告诉我星期一晚上你与黑丝小姐在更衣室里干什么吗?我是指演出开始之前。”
“你为什么不问她?”
“我问了。她说是有关音乐的崇高大事。她管它叫——”
“我知道她管它叫什么。我们去那里请吐沙尔与黑丝小姐合影留念,让她拿着那把琴,吐沙尔拒绝了。黑丝小姐控制着不满,吐沙尔则走了出去。”
福克斯点点头:“我看见他的。”他转向多拉,“莫布雷小姐,我能问问你星期一下午与吐沙尔合过乐吗?”
多拉摇摇头。“下午没有。我早上去过他的琴房,我们就那段行板练了三次,然后就结束了。我十二点过离开,直到那天晚上在剧院才再见到他。”
“为什么你们要练三遍?是因为声音不好么?”
“我认为声音很好,只是简不很满意,特别是序曲之后和快板开始之前的那八小节的情绪,他说——”
“但是琴是很好的?那声音?它不是象那天晚上听起来的那样吧?”
“啊上帝,不是。晚上那声音真是太可怕了。从一开始就很糟糕——你听见的……”
“不错,我是听见了。”福克斯站起来穿上外衣,“我得走了。非常感谢你们!”
“这么说,结束了——全都结束了。”多拉走向门口,“那是简的小提琴,没发生什么事——就这些。”
“不止这些,莫布雷小姐。”福克斯穿起另一只袖子,“我已经回答了你们大家向我提出的问题,但是我遇到了另一个问题,恐怕这比那些还要丑恶得多。”
“丑恶?……”她疑惑不解。
“是的。明天下午两点钟,你将被波弗尔特夫人请到那里。还有你,基尔。那时候,你们可以考虑迫使一个人自杀是否可以称为暗杀,那是一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