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阴冷的三月的夜晚,凛冽的寒风灌满了卡里基剧院舞台的每个角落,那前几个晚上就来光顾了的刺骨的寒流气势汹汹地冲进更衣室,使得梅尔达或许是塞姆布里奇的女仆只好抱着貂皮大衣全神贯注地守在幕边,以便及时披在女主角那湿漉漉的裸露的肩膀上。当然,那是幕间或演出结束时的事儿,现在才八点十五分,在那巨大的空舞台上还没发生什么能让一个健壮的人淌汗的事。大凡试图用比起钢铁娇嫩得多的肌肉来演奏“魔鬼的颤音”的人,都不会不称道小提琴家的强壮。
一定是得到许可,简·吐沙尔拿着提琴和弓子走到无数著名演奏家曾经站过的地方试自己的合适位置。他一刻钟后将要登台,可这会儿看上去有点不妙。他正站在更衣室的门槛上,一只手撑着门槛,另一只手勾着弦轴上方的琴颈。他有六英尺高,可那张紧绷着的脸和那双瞪大了的眼睛,外加让牙齿死死咬住的嘴唇使得他看上去更象一个胆怯的孩子。有十来个人,可能还多点,围在他旁边,全都注视着他。只有一个例外,他穿着消防制服,只是站在远处不引人注目的墙边注视着他。他毫不怀疑,一个短命的,将只存在半小时的艺术家即将消逝,但这个大孩子就象一匹圈在围栏里的赛马,对将要发生的事无法预料,而且也无能为力。那些姿态各异、远远近近的人们,似乎要向他靠近,转眼又刹住了脚步,只有一位不大年轻的女人,用漂亮的长长的手指不停地拉扯护着脖子的貂皮围巾,向前走去。
这时一个男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她,她耸耸肩,只好作罢,同时酸溜溜地盯了一下那块把她和那孩子隔开了的木板。
简瞪大的眼睛转过去盯着那男人的脸,他什么也没说。
那人把一只白胖的手放在这位小提琴手的肩上:“你回去坐下。”他劝说道。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有一种锐利的铿锵声,没加掩饰地流露出他的同情和关怀。他有吐沙尔那么高,不过比他可重得多,年龄五十多岁,几乎是简的两倍,但保养得很好,言谈举止优雅稳重,显示出他在任何场合都有的极大的适应能力。他的手轻而结实地拍拍年轻人的肩,“别这样,简,坐下,放松点儿,等着他们叫你……”
“我的手冰凉,”吐沙尔解释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控制的胆怯,“现在没法儿让它们暖和暖和,指头也都僵硬了——几点了?”
“八点一刻,你得——”
“波弗尔特夫人在哪儿?”
“她回家了。亨利送她回去的。你不必——”
“别担心!我很好。可我原是希望她——那个跟迪格在一块的人是谁?”
“迪格·佐里拉?”老人转过身看了看,“不认识。”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那露在他衣袋外面的是什么东西?”吐沙尔的声音暴躁而富于挑衅性,“把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来参加音乐会!迪格!过来一下好吗?”
迪格跑过来,他胖墩墩的,年纪比吐沙尔大,不过个儿没他高、皮肤黝黑,一双黑眼睛,外加一头黑发。
“嘿,简!”他高兴地喊起来,“能为你效劳吗?”
“谢谢,迪格。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谁?我想认识认识他。”
“这是为什么,他是一个朋友……我们并没有……”
“我想认识认识他!”
“好吧,当然可以。”迪格转身招了招手,那人穿过人群走近他们身边。他中等个子,三十出头,如果不直接碰上他那双含着锐利目光的棕色眼睛,或者不十分注意他行动中那不露声色的力量,他会觉得他的出现并不引人注目。他还没在两人中站定,吐沙尔便开口了:
“刚才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你口袋里装的什么?”
“这是我的朋友,”迪格尖叫起来,“当然,简,你是在舞台上,但你不是孩子了,我的朋友叫特卡姆·福克斯。这位是简·吐沙尔先生。”他接着介绍了还站在原地的那个举止文雅的老人,“阿道夫·卡奇先生。”他的声音又尖厉起来,“我跟你说过福克斯先生,他是我们的赞助人之一——”
“请不必说了!”福克斯断然制止了他。
“噢,”吐沙尔愠怒地皱起眉头,他瞟了一眼手中的小提琴,好象刚才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一样。“是这样——您帮助——”突然,他的脸色和声音完全变了,显得十分羞愧和懊悔,“对不起——我非常抱歉——”
“别往心里去。”福克斯坦诚地说,笑着看了看他。“迪格他不会再提这事儿,以后也不会再拖我到这儿来了。我有些不拘小节,盯着别人看是我的一个坏习惯,非常抱歉。至于这个嘛——”他拍拍鼓鼓的那个衣袋,“是个香烟盒。我的另一个坏习惯。”
“烟盒?”他面前的年轻人哑然失笑,“一个烟盒?”他笑出声来,可那笑声听起来更象提高了嗓门的尖叫。“听到了吗,卡奇先生?整整一个烟盒放在口袋里!这真再可笑不过了——甚至比你还糟——”那刺耳的笑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穿透了整个空间。
大厅里出现一种常见的骚动,一个人跑过来拉住阿道夫·卡奇的手,嘀咕了几句。显然刚才他是躲在暗处,而且预感到了什么。其他人靠了过来,那个围着貂皮围巾的女人大步挤到特卡姆·福克斯身边,他十分迅速地让出靠近舞台走廊通道的位置,远远地注视着那边的情形。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朋友佐里拉身边,佐里拉正默默地摇着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福克斯并没和那个昏了头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搭讪,而只对佐里拉耳语道:“你觉得这个小提琴演奏会的序幕符合常规吗?”
“这里发生的事儿,”对方粗声瓮气地吼叫道,“据我所知,没哪件是符合常规的,我试过了。”他激动地举起了左手,可怜这只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都已不知去向,断得只剩下最后一个关节了。“那件事发生以前……”
“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两小时后将决定简的命运,要么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要么名落孙山,一落千丈,也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能理解,可这都是些什么人?那个穿深色衣服,紧抓着架子的人是谁?”
“是费里克斯·伯克,简的老师和指导。”
“那位紧抱着双臂的漂亮姑娘呢?她象个惊弓之鸟。”
“多拉·莫布雷,简的钢琴伴奏。她确实受的刺激不小,她的父亲是我的经理,也是简的——你知道,就是劳顿·莫布雷先生,几个月前他从办公室的窗子上摔了下去,粉身碎骨。那个正忙着驱散人群的高个子年轻人是帕里·丹哈姆,波弗尔特夫人的儿子。爱里安·丹哈姆·波弗尔特——你认识她的。她的儿子同前夫在一起。”
“她这会儿在哪儿?”
迪格耸耸肩:“不知道,也许到她的包厢去了,我还以为她会在这儿呢!”
“上帝!从更衣室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也在那儿。那个是谁?”
“你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
“再仔细瞧瞧。你平时不看电影吗?”
“不常看,难道她是个明星?”
“那还用说,她叫海贝·黑丝。我不知道旁边那个小伙子是谁?你看她正在拉简,卡奇正盯着她呢!”
“我不想看。”福克斯不耐烦地说,“一个稍微有点自我意识的人都应该离开那儿。走吧,回座位上去。”
迪格点点头:“时间快到了,还有一两分钟。”他的黑眼睛直朝简射过去。他仍在更衣室的门口,被嘈杂混沌包围着。“这种事对一个孩子真太可怕了,通向舞台的路那么长,把你那滚烫而潮湿的手往琴弦上一按——当然如果冰冷而干燥就更糟。走吧,福克斯,这边。”
巨大的演奏厅的前方是乐池。他们的座位在前面第十排,迪格放好衣帽后,站在过道上四下看了看。剧场里座无虚席,后面几排的空位也都被姗姗来迟的听众们填满了,那些承办卡里基剧院首映式的精明的经理们,当然知道怎样由此大捞一把,不过这和迪格不相干。舞台上的各色灯光,将为这位年轻艺术家的美好前程和命运照亮道路,迪格知道他们已经为简·吐沙尔做了最好的准备。他又左右环顾了一下,尤其望了望上面的那个波弗尔特夫人的包厢。
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波弗尔特夫人以前常坐的那个包厢,因为这会儿她不见了。迪格坐下来对福克斯小声说:“新发现,你有事儿干了,波弗尔特夫人不在了,她总是订FF包厢,可现在那儿空着。”
福克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看他的节目单。多拉·莫布雷任钢琴伴奏。“卡佩沙松回旋曲介绍,圣一桑作品28”“帕恩特里尔诙谐曲拉洛作品8”。这些对他都没啥意义,他翻到下一页。节目单是由菲利普·特那设计制作的。他又把它塞进了鼓鼓的衣袋。看来他那随手拿到东西就往衣袋里塞的坏习惯是该好好改改了。他看了看表,八点四十。
灯光一暗,观众席里等待的阵阵喧嚷都平息了下来。台上左边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杏黄色长裙的姑娘走上舞台,来到钢琴边。一阵稀疏的掌声,她没做出任何反应。她脸色苍白,看上去更象是杏黄色长裙上方的一个含混不清的圆点。她默默地坐到了钢琴前面,福克斯很欣赏她侧面那清秀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她微微颔首,直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迎出今晚的英雄。简·吐沙尔大步流星却不失风度地走了出来,站到舞台中央偏后的位置上,没带笑容地行答谢礼,又行了一次,稍等片刻,待掌声还未完全平息下来,他就回头向多拉·莫布雷示意了一下。随即,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多拉指间流出,简举起小提琴,夹在了下巴下面。
福克斯瞥见迪格那断了两个指头的左手神经质地抓住右腕。按节目单的顺序,吐沙尔轻轻晃动着身子,向大家演奏的是一首《值得崇拜的行板》。
一切正常,也就是说设什么爆炸性新闻。观众安静而礼貌地听着,只出现零星常见的咳嗽和翻动节目单的沙沙声,剩下的就是台上那流畅、和谐的乐曲声。福克斯从不参加音乐会,这对他来说根本谈不上是一种愉快和舒适的享受。但到了乐曲尾声的时候,他似乎感到一种心神不定的滋味。虽然迪格毫无表情,一副专心聆听的神情,并未影响他极好的心境,但身边这个小个子为什么要摇头呢?
当台上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福克斯斜过身子凑近他同伴的耳朵:“出了什么事?他拉错了吗?”只见吐沙尔直楞楞地站在那儿,脸色铁青。从观众席发出的掌声明显地显得尴尬、敷衍了事、空空洞洞,毫无所期望的那种热情。
迪格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可是福克斯听见了前排那个妇女对同伴的耳语:“不懂。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真够呛!如果他这样下去简直是亵渎……”
舞台上的吐沙尔又对多拉·莫布雷点点头,第二首乐曲开始了。对福克斯来说,这同先前并没什么两样,只是几分钟之后,他发现从观众席发出一种明显的听起来在逐渐增大的噪音。他开始感到不舒服,连腿也觉得没站对地方,只好换了个姿势。身边的小个子已掩饰不住他的坐立不安,节目单也掉在了地上。乐曲快结束时,喝倒彩的声音倒比刚才还响。福克斯不再去看迪格,只是换了下跷起的腿,并祈祷幕间休息前的这首乐曲尽量短点。他如愿了。观众的掌声很短。他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地站着,直楞楞地朝前看了一两秒钟,然后脚跟一转走下舞台。观众一阵哗然。多拉·莫布雷的脸色比吐沙尔还难看,她在琴凳上等了片刻,然后跳起来穿过舞台的边门,消失了。
“走!”迪格吼叫道。他抓起了自己的衣帽,福克斯也拿起衣帽跟着他走出过道。在休息厅,迪格再一次吼起来,“我非喝一杯不行。”看到福克斯点头同意后,他带路穿过过道来到一家酒吧。
福克斯呷了一口威士忌,看着迪格接连喝下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琢磨着他脸上的表情,断定现在不适合谈话。为此,他有些为难,不知挑点儿什么说好。一年前,在迪格的怂恿下,他提供两千美元赞助买了一把小提琴,为了一个小提琴家的崛起,按迪格的说法,他很可能成为另一个萨拉沙特。今晚,他又被拉到这儿来,以亲自目睹那位小提琴家的风采,而他所得到的享受是太有限了。因此,他现在不只是为难,甚至有些懊恼了。他压根就不想来的,因为他对音乐一窍不通,而且丝毫不觉得已经分享了什么人胜利的喜悦。他默默地饮着威士忌,而他那位伙伴却闷闷不乐,阴沉地站在酒吧柜前发呆。
突然,迪格转过头来那边:“怎么了,你知道吗?”
福克斯放下酒杯:“不知道。”
“我也一样。”
“我想,”福克斯说,尽量使声音显得耐烦些,“他太怯懦了,无法控制自己。不过他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迪格的头摇得象拨浪鼓:“不,不是这么回事。他的手指很灵巧,音也极漂亮。我想不通,关键是那声音。该死,真他妈见鬼!那把琴应该悦耳动听才对!而他演奏——他的勇气真是难以置信,他还一直演奏到最后!但是你听见那声音了吗?简直象当铺里的破烂货。我实在想不通。这事一开始我似乎就有那么点儿预感。”他伸了伸手指,“如果你不在意,我要出去走走,也许还要再喝点。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谈。”
“吐沙尔会怎么样?”福克斯问。
“不知道。”
“他会就此罢休吗?”
“不知道。我说过了我什么都弄不明白。”
“我也一样,不过我想知道。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可你不然。我们回去看看他吧,还有那把琴。”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次算砸了,一半观众已经回家了。况且,他不会比刚才干得更好。”迪格哆嗦了一下,“我不愿再受一次罪了。”
福克斯仍坚持幕间休息结束前,有必要赶紧去后台一趟。他付了酒钱,匆忙离去,迪格十分勉强地跟在身后。当他们走过大厅,来到一个角落时,人们正成群地沿着高高的楼梯向门口涌,他们穿戴得严严实实,显然不会再回来了。
过舞台边门时,没人盘问他们,因为谁都没心思对这里乱糟糟的一切横加干预,他们并不惹人注目。爬上楼梯,经过走廊,转过两个弯,穿过一间杂乱无章、布满木花、碎屑的大房子,他们打开一扇门。
这里先前只站了十来个人,现在起码增加了两倍多,而且气氛也比先前紧张和令人窒息。福克斯迅速扫了一下四周,感到一种不详而疑惑的恐惧。有两张脸是陌生的,这是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他们背靠着墙,分别站在更衣室门的两边,门紧闭着。与福克斯和迪格离得最近的是阿道夫·卡奇,他坐在木椅子的边上,同以前一样文雅,只是嘴张得大大的,喘着粗气。迪格迎上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什么?”卡奇抬起头,“噢,是简,真蠢,他对自己开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