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的话不论真假都给鲁顺心带来了好心情,她又得到了一点希望,只要文家祺走了她就不用再战战兢兢了,只要他走了,一切事情就都结束了,无论是他的“报答”,还是她的“感恩”就全都完成了。鲁顺心怀抱着这样的希望度过了这一天,下班的时候,她再次在路边看到了坐在高大汽车里的文家祺,这次她没有像那样惶惶不安,只想他的车快点走,或自己的车快点来。她还是装作没有看到他,只不过悄悄地拿眼角余光去扫他,想看出一点儿他要离开的端倪,听王志的话,他走似乎是件好事,那他应该比平常要开心一点吧?
可文家祺的脸色一如往常,他从未在她面前舒展过,总是紧绷着,即使他的眼睛没有发现她,但因为过于憎恶她,他有了另一套感应她的系统,灵敏到只要她出现在他周围,他就抢先戒备。比如现在,文家祺虽然一直看着前头,但只从侧面她都都看出来他在生气,嘴角像向撇下去,镜片下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手也握成一个拳头放在方向盘上。
他觉得自己和旁边的人不一样,不止站在路边的人,还有那些和他一样,坐在车里的人,鲁顺心想,她盯着他,神色困惑,她大概这辈子都没法理解文家祺这样的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理解他,她只希望他们再也不用说话。
绿灯终于亮起来,仿佛像等了一个世纪。文家祺发动车子,公交车也蹒跚震动而来,人群一阵涌动,鲁顺心转身看去。
在前头的文家祺终于得到机会,他迫不及待地朝后视镜里看去,只见到她的背影不断后退。
朱薇琼的视线里,葛俊彬像是即将迎头浇下的暴雨,她靠在葛俊彬的怀里仰着头,葛俊彬则是低着头,他没有看她,目光只偶尔在她脸上停留,他还是专心地给她按摩,尽管她已经不需要了。
朱薇琼的手顺着他的手往上攀爬,她说:“我昨天一天都在想你,喝水的时候想,吃饭也在想,连洗澡的时候都在想,真奇怪,我好久没这么想过一个人了。”她今天一下班就来找他,可当他就在她面前,她想得还是昨天的那个他,因为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是不一样的,但这话她没必要对他说。
葛俊彬说不出来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没有听过别人对他说这种话,说想他,她为什么想他?他看着朱薇琼,像观察雨后从土里冒出的小苗,想象不出这么她从何处来,又将长成什么样子。
朱薇琼的手摸到了他的胳膊肘,他突然感到羞愧,这块皮肤干燥又粗糙,能剥出一片死皮,颜色也是脏兮兮的,鲁顺心说他这里像砂纸一样,摸上去都痛,他自己却是没有感觉。但现在这会儿,朱薇琼的手指摸着这里,她细细的手指头刀子斧头一样,她为他已经麻木的身体开辟了新触觉,他感觉到了一种被蚊子叮过的痒,想叫她别摸了,却从来没想到要躲开她,事实上他连一句抗拒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心里想叫她一直摸下去,不止摸这里,他觉得她的手是从他的手肘里伸出来的,就像从石头里长出来的花。
朱薇琼的手又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滑下来,像一滴水似得,她滑到他的手背上,覆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比他小得多,指头轻易地插入他的指缝中。
他再也不能专心,只能停下来,握住她的手,五指紧扣,像两根藤缠在一起,又像是一根藤,只是故意扭着长成这样了,他和鲁顺心从来没有这样牵过手。朱薇琼微微挺起身,手攀到他的脖子上,他就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和她接吻,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连一丝害怕都不需要有,他越吻越投入,第一次发现原来只是两张嘴也能碰出这么多快乐,他颤栗不停,手不知不觉已经在抚摸着朱薇琼的脸。
“第一次见你时,我就想到了这一天。”朱薇琼在他耳边呢喃,舌尖触到他的耳垂。
这会是真的吗?他在脑子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朱薇琼柔软冰凉的头发缠在他的手上,温热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她呼吸叹气都像比别人深刻得多,她映在地上的的影子也比别人的深,她真切清晰得像是白纸上的黑字,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比不上她,和她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也不再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道朱薇琼也不需要他,但她的“不需要”和鲁顺心不同,她并不是因为知道他的无能为力而把他丢开,她比鲁顺心好得多,这谁都要承认。
鲁顺心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她从公交车上下来,一路走进被夹在无数灰色高楼里小道,这里自成一派,有的人住得越来越离不开,好像发现了这里有别的地方没有的好处,但对她而言,这里不过是个住的地方。
鲁顺心一上楼就闻到了酒味儿,隔壁的男人正在敞着大门放歌,桌子快摆到门外,上面满是酒瓶和烟头,他人则是仰面倒在床上。她不敢多看,连忙开门进了屋子,关上门后她坐在凳子上,茫茫环顾,好像刚睡醒过来,她给葛俊彬发了条信息,他没有回,她又坐了会儿,之后就下楼去买了碗麻辣烫,又多买了一根冰棒,一块钱。她本来打算吃完麻辣烫再吃冰棒,但屋子里没有冰箱,天气又太热,冰棒在桌上放一会儿就开始化,她吃得再急也赶不上它化的速度,她没办法,只好放下筷子先把冰棒吃了,吃完之后她也吃不下麻辣烫了,只能可惜地拿出去扔掉。
想悠闲地享受,也要有享受的条件,在除了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的四壁里,连慢慢吃根冰棒的余裕都没有。
当然,鲁顺心讲不出来这种感受,她的脑袋里有一块地方是完全蒙昧的,就像没有接通信号的电视,是满屏的雪花。她只是记住了这一桩教训,并提醒自己,下次别再买冰棒了。
文家祺从冰箱里清理出放了几天的水果,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里,之后拿出一瓶啤酒,朱薇琼在时他很少喝,因为她不喜欢酒味,红酒可以,啤酒她就说难闻,他不太理解,但是充分尊重。他又拿碟子装了点海胆,只偶尔夹一点,权当佐味,他不爱吃海胆,但是也不是不能吃。
很多事情不就是这样吗?人们接受,不过是因为找不出强硬的理由去拒绝。
文家祺突然感到扫兴以及挫败,喝到嘴里的酒都变了味道,他费力咽下去,也没有得到一丝放松,只觉得勉强。他再也吃不下去,也没有心情吃,只好离开桌子坐到了别处,他打开电视,找了一部电影放起来,这电影他不喜欢,但是热闹,开头就是做菜,他听着菜刀剁在砧板上“笃笃”声就松弛下来,但里头的人物一开口,他又清醒了。
朱薇琼在夜深时才回来,她抱怨说今天的课排得太满,累得多坐会儿的机会都没有,脸上却在发光。
文家祺见她心口不一,就笑她工作狂,又故意逼问:“你的工作和我哪个排第一?”
朱薇琼脱掉鞋子,反问他一样的问题。
文家祺答:“当然是你。”
她笑着摇头,居然说了一句:“我不信。”
他也不反驳,只坐在那里张开双手等她,她一走过来就将她抱住,又亲了亲她的面颊说:“为什么不信,你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
朱薇琼笑了笑,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她闻到了酒气,诧异地问他:“你喝酒了?”
“就一点点,你不信?”他比划出一点点,像个小孩子,却更加令朱薇琼起疑心,怀疑他醉到神智不清。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关心地询问。
文家祺放开她笑道:“真的没什么。”
朱薇琼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说:“好吧,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文家祺张开嘴又闭上,他靠在沙发上,没有说话,虽然他的眼睛还看着她,但里面已经没有她。
朱薇琼站起身,走到了桌子旁边,只看了一眼就叹气,她低声道:“你不是答应我戒酒吗?”
文家祺的声音远远飘过来:“你把我说得好像一个酒鬼。”
朱薇琼收拾了桌上的残余,并没有理会他。
文家祺看见她把所有东西都倒进了垃圾桶里,她用两根手指拎着酒瓶,将它高悬在垃圾桶上方,然后松开手。酒瓶砸出来的声音让他感到很难受,他想对她控诉,但是她却连眼都不抬,这让他失去了控诉的欲望和勇气。
“空调你定了多少度?”朱薇琼忽然问他,她的声音明明很温柔,但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他突然被吓住。
“···二十五度。”他找回口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动作很不自然。
她瞟他一眼,低声道:“太低了。”她说完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了几下。
“二十七度就够了,刚才有点冷,你不觉得吗?”她笑着问他。
文家祺直视着她,只“嗯”了一声,她脸上又现出了柔情,那柔情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多方观察的,最后包装在一个读作“宽容”的词里,他清楚得很,但无法因此就指责她。
“对了,这周末我们一起去你爸妈家吃饭吧?上周没去看他们,我一直想着要补上。”朱薇琼坐到了另一侧沙发上对他说。
文家祺笑道:“好啊,你做好准备,去品尝一下我妈的新菜品吧。”
朱薇琼笑了下,又问:“对了,你姐姐也在家吗?”
文家祺答:“应该在。”
朱薇琼道:“正好,我上次买了一条项链,我戴着不太搭,不如送给她。”
文家祺说:“她的首饰还少吗?你不如自己留着。”
朱薇琼笑道:“我的首饰也不少。”
文家祺道:“好吧,你们都是既大方又慷慨,就我是个小气鬼。”
朱薇琼道:“好了,你要是真心疼,就再送我一条项链。”
文家祺故意说:“那我给你送条一模一样的。”
朱薇琼拿起一个抱枕丢到他身上,他挡开,哈哈大笑。
抱枕被打到地上,没人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