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惊山咬住那小块糕,将它嚼在嘴里,像只委屈的小狗般,把它吃了下去。
沈如春向摆摊的阿婆买了捧小糕点,用油纸装着,放在手心。垂纱下,她为陈惊山那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忍俊不禁。
“你要不要再尝一块呐?”她将糕点送到陈惊山面前,带着捉弄人的促狭意。
陈惊山扭过头去,不肯理她。
沈如春咯咯笑着将那捧小糕点扔进陈惊山怀里,旋即钻进人群中,被拥簇着不知所向。
“你——”陈惊山讶然,看着溜跑的人,神色一凛。
他穿梭在来往人群里,看过众生面,却唯独见不她。
“陈小郎君!”忽有人喊住他。
陈惊山回头,见得一个貌美的胡姬,冲他眨巴着眼捂嘴轻笑:“你好久都没来找阿玄了。”
陈惊山急着寻人,没怎么理会她。
那胡姬以为他是害羞,越发生了逗弄他的心。她一双手绞过来,拉住陈惊山的胳膊。陈惊山今日穿这身红袍让她越瞧越欢喜,她笑盈盈诱哄着他:“陈小郎君,你别一门心思只找阿玄,来找找姐姐我啊,好不好?”
陈惊山欲要抽身而出,却没想到这胡姬像条水蛇般一直缠住他。
“你松手。”他眉眼逼压下来,怒气腾腾地看着她。
胡姬第一次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当真像是要吃人的模样。她知趣地松开手,不忘卖笑:“姐姐改日再同你玩。”
陈惊山面色沉沉,凝视着面前匆匆擦过的人,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捧小糕点,脑中回闪过她轻快旋身离去的身影。他想,她真是个大骗子。
“陈小郎君!”又有人在后头喊他。
陈惊山以为是那胡姬又追上来了,他阴沉着脸,回过身,精准地捉住了那只往他这处探的手。
“嗯?”被当场逮住的人怔愣一下,旋即拨开垂纱,笑嘻嘻盯着他,话里还带有明显的戏谑意,“陈小郎君,是我呀。”
陈惊山望着面前的人,她像是从水里忽然探头而出的一只小妖精,带着懵懂却又有几分坏心眼的调皮。
“陈小郎君。”她学着方才那胡姬的话,故意这般说。
陈惊山松开她,用冷漠掩饰心中慌乱:“你没跑就好。”
沈如春凑上来,她瞧着他故作冷峻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陈惊山剜她一眼,沈如春捂住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戳了戳他,问:“你攒钱莫不是为了要给那叫阿玄的小娘子赎身?”
她方才在不远处将他同那胡姬的对话都听了去,想到陈惊山先前一门心思要攒钱的事,在脑中约莫补出了一场被迫沦落风尘的小娘子和不离不弃的竹马的爱恨故事,害,缘是为这般。晓得其中缘由后,沈如春对陈惊山之前的行为,又多了几分宽恕。都不容易,他们都不容易。
陈惊山抱臂,自上而下俯视着面前这个胡思乱想的小娘子。
沈如春颇有作为过来人的感同身受,她自己身处泥沼,自然更知其中苦痛。她安慰着他:“你若急着要钱,便同我讲。你们两人能早早离开,自然是更好。”她还不忘骂一句李辟,“跟在李辟那个王八蛋身边终究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沈如春看着陈惊山,心头一咯噔,怎么他瞧自己的表情又是这般?她劝慰他,他怎么反倒还同情自己来了。
算了,沈如春转过话题,试图缓和气氛,她打趣他:“我还以为你是块臭石头,没想到早就到了开窍的年纪。”她挑眉看着他,花灯下投出的斑驳光彩落在面上,额间精心勾出的花钿灼灼。陈惊山被莫名其妙地吸引住,盯着她的脸瞧。
眼波流转间,她笑吟吟道,“陈小郎君,你还挺讨各路小娘子欢心的。”
陈惊山红得耳根发烫,他下意识将人逼到墙边,抵在那处,捂住她的嘴,不肯让她再胡说八道。
沈如春柔软的唇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看住他。
周遭背景皆淡去,喧闹人声渐渐隐下,沈如春眼中只看得见他,看得见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她听见了自己的砰砰心跳,还有他的。
陈惊山的心蓦的被撞了下。
两人同时错开眼,他松开沈如春,沈如春亦轻轻将他推开。陈惊山背对着她,解释:“我找她是要寻人。”
“哦。”沈如春只随口应了声。
两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拉开一段不远不近距离,一前一后随着人群往隆煌庙那处走。
隆煌庙的围墙拆了,与街道相连处砌起一座高台。白日的俗讲撤下,便是百戏登台。台上翻跟斗翻得热闹,台下吆喝得更是精彩。
台下正中对着的彩棚在堆簇的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彩棚外,十余名侍卫围成一圈,将人群隔开。棚下一张长案前,坐着两个锦衣郎君,同一个梳着双鬟望仙髻头簪艳丽牡丹的娇憨小娘子。
小娘子入迷地看着台上杂戏,若是台上演得精彩周围吆喝时,她也跟着拍手,却不称好,只是抿嘴笑得愈发厉害。
“喏,广平就喜欢看这些。”小娘子边上的郎君含笑看着她,眼里甚是宠溺。
李辟低头饮啜一口酒,轻笑一声,问:“姨母近来可安好?”
齐王殿下手指轻叩桌子,温润笑着:“一切都好。只是她同阿耶一样,一直记挂着广平的嫁娶之事。”
李辟不动声色地说:“广平年纪尚小,急甚么。难不成姨母还担心没人会娶她么?”
齐王笑着说:“广平自然是不愁人娶,但是能配得上她,能让阿耶称心满意的,怕是没几人。”他一双淡眸盯着李辟,嘴角弧线慢慢消失,“二郎,你便是其中一人。”
李辟颇有闲情地吃着糕点,只是没嚼几口便放下了。太甜了,为甚么沈如春偏偏喜欢吃这些东西。他忽然想起了沈如春同自己一道吃饭时的情形,她总是同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在他冷着脸让她靠近些后,她不情愿挪近几分,只是吃着吃着,不知为甚么,这距离又拉远了。
她只会闷头吃饭,捡自己面前小盘里盛的东西吃。小盘里盛甚么东西,她便吃甚么。有一回,他故意将她不喜欢吃的驴炙放在她面前,那小蠢蛋挑挑拣拣,一顿下来没吃甚么东西。那日,他忽然善心大发,将甜糕推到了她面前。她果真十分高兴,吃了一块又一块,嘴角都沾了残屑。
“脏死了。”李辟故作嫌弃状。
那小蠢蛋直接用手背抹掉碎屑,竟然还敢瞪他一眼,再继续吃。倒也是有趣。
李辟现在忽然很想见见她。
齐王盯着那镶金白盘上的半块糕点,随口说:“这糕点是按着江州口味做的。我还以为你先前在江州待过一段时日,改了口味。如今怎又厌弃得紧?”
李辟自幼同齐王一起长大,岂不晓得这张温润面皮下的城府。他毫不遮掩,大方答:“在江州时,张闻远送了个家妓给我,我收在身边养了段时日。她喜欢吃这些糕点,厨子便按她的口味做惯了。”
齐王看了眼边上还在乐呵呵看戏的广平,她对他们的谈话全然不知。他干笑几声,道:“可不止一段时日吧。”从江州到长宁,再到望州,他可是一直把她养在身边,藏着掖着,十分金贵。
齐王不依不饶:“广平受不得委屈,我也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李辟盯着他,眼神似冷箭般。他吐出几个字:“她的阿翁是沈煊。”
齐王神色稍愣,不再做追究,只是提醒他:“你自有谋算便好。这定西大将军之位,阿耶本来是属意你的。只是这敕诏从中书省那头发出时,便换作了史义。史义寒门出身,几十余载未涉党争,元公那头自然也没甚么意见。”
李辟十分不屑:“他能行么?望州可不比中原,这定西大将军的位子不是安安稳稳便能守下来的。”
齐王见得他酸人模样,笑出声,劝慰他:“你年纪轻,若是坐了那位置,自然会被人盯着紧,受许多风浪。如今回京,领着千牛卫,也算是件好事。等过几年,再想那位置,也不迟。”
李辟面上作笑,心上却同悬着块大石头般,沉到了底。齐王方才那话,重点根本不在史义,而是中书省。
敕诏从中书省发出时,上头写的便是史义。能教圣人改了心意的,自然同这中书令有关。那中书令,正是李家大郎的老丈人。
李辟心烦意乱,他又想到定王,他心中咒骂,这老头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动心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