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陈惊山,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日他的眼神,那眼神同他手中那把锋利的弯刀一般,破开沈如春自欺欺人蒙上的那块遮羞布,她的一切被赤.裸裸的暴露在他面前,可怜又卑微。
他一定以为,自己是个贪图富贵的虚荣的女人,沈如春悲哀地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告诉自己,他怎么看她的,旁人怎么看她的,有甚么干系。他们不会帮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她只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她一定会逃出李辟筑的牢笼,沈如春同自己讲,随他怎么想吧。
只一瞬,沈如春动摇的内心又坚定如初,她继续自如地扮角唱戏,主动攀上李辟的臂膀,娇嗔念着:“郎君要带我去甚么地方?”
李辟露出一丝哂笑,她愿意演,他也愿意陪着,他乐得她这般听话。反正最后她如何扑腾,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李辟坚信,沈如春会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你想去甚么地方?”李辟收起那份看戏的神色,成了温润如玉的君子。他紧握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下,牵着她往外走。
“郎君想去甚么地方,春娘就愿意去甚么地方。”沈如春说。
李辟轻笑一声,望着身侧的人。她正仰头望着他,像是在索求恩宠的小雀儿,李辟心间一动,捧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下来,不过只浅尝辄止。
沈如春脸上染着飞红,低下头,扯着他的袖子,害羞地轻声道:“许多人看着呢。”
李辟毫不在乎,继续牵住她的手:“没人敢看。”
沈如春心中无语,一转头,望见身后的陈惊山。他正在面无表情地望着别处,沈如春想,奇怪,难不成是李辟教他一直跟着?
李辟察觉她心中所想,看了陈惊山一眼,轻飘飘道:“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贴身近卫。”
沈如春下意识拒绝:“我不要。”
李辟不会在意她的想法,她想不想要无所谓,关键是他给的,她只能受着。
“你还记得他么?”李辟说,他刻意强调,“是他把你带回来的,春娘。”
沈如春默不作声。
李辟捏了捏她的脸:“生气了?”
沈如春那张没甚么表情的脸忽地扑哧笑出花,她眨着眼睛,同他撒娇:“我哪敢同郎君生气。”
李辟噙着笑:“我看你胆子不小。”他继续将话扯到陈惊山身上,“他同你差不多年纪大,我把他赏给你做侍卫,闲来无事时也可解解闷。”
沈如春盯着李辟,她猜不准他在想甚么,是在试探刘青那事么,还是——
一直闷声不响的陈惊山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赏这个词。这是交易,你给我钱,我替你办事。”
沈如春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笑意憋住,她望着李辟那副阴沉吃瘪的脸色,心中不住为陈惊山这反骨仔鼓掌叫好。只几回接触,他总能教李辟跌颜面。
李辟晓得这小子的性子,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他索性懒得同他计较。
“这脾气同你一样。”他对沈如春说。
正在看戏的沈如春觉得十分无辜,这该死的李辟只会拿自己撒气么。她若有陈惊山这份胆识,早就同他翻脸了,还用得着这般委曲求全么。
出了府,沈如春才感觉到望州城春意的热闹。不是在小院子里看到的满树春花,不是在高楼上看到的满城柳色,而是亲身置于人潮中体会到的热闹繁华。
望州主街上,行人如织。挑着担子卖枣糕冷粥的,铺子边上吆喝卖花胜柳条的,酒馆里头叫卖葡萄酿的,要多热闹便有多热闹。
人人都爱春色,她在江州时,也是这般,最爱往热闹的地方钻。
沈如春的目光很快教那旁边那卖镂鸡子的小贩给吸引了。从前寒食清明时,阿娘也会将煮熟的鸡蛋拿出来,带着她一笔一画往上头雕各种花纹。她捧着漂亮的镂鸡子到阿翁面前,总是逗得他哈哈大笑。
“想买这个?”李辟问。
沈如春点着头。
这原本不过是个寻常小玩意儿,给她便给她。可李辟望见沈如春眼中流露出的真切,内心阴暗的私欲开始作祟,他笑着对她说:“这玩意儿有甚么好瞧的。”他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沈如春瞬间的失落被他悉数纳入眼底,他嘴角噙着笑,这样才对,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他让她笑她才能笑,她的情感只会永远臣服于自己。
“是没甚么好瞧的。”沈如春将落寂的神色收好,只冷冰冰瞧着不远处高树下打秋千的小娘子们。
她只跟着李辟,任他带着自己随处走。最后,他牵着她入了隆煌庙。距浴佛节虽还有一个多月,但佛殿中已经零零散散摆了许多信众供奉的灯烛、水果和幡花。
庙中出来个老和尚,他似乎同李辟早已认识,两掌合立同他施礼,旋即引他入了院中支起的大棚下。
棚里头还坐着许多个人,沈如春就着李辟身边的蒲团并排坐下。
沈如春心中纳闷,难不成李辟还信佛?
未几时,一声“升座”起,原先那老和尚坐在了院子中的高座上,开始拖着腔调唱讲。他话里夹着望州方言,沈如春支起耳朵听了半晌,才从含糊不清的话语里听出个大概,原来是讲目连救母的故事。
这故事沈如春小时候便听阿娘讲过许多遍,如今听着也不觉得新奇。老和尚敲着木鱼连连呼唤:“目连,目连,目连啊……”
沈如春坐着腿已发麻,偷偷瞥了眼李辟,见他端正坐着,似是听得十分入神。她悄悄挪了挪腿,用手轻锤,却见李辟目不斜视,冷颜厉色道:“别乱动。”
沈如春登时挺直了腰背,她对李辟已经有一种无形的恐惧感,待那下意识的恐惧和服从慢慢消失后,沈如春松懈下身,暗骂李辟死变态。
老和尚继续唱着故事:“数载不闻浆水气,饥羸遍体尽成疮……【1】”棚下上了年纪的阿婆听得眼泪涟涟,沈如春看了眼边上的李辟,他似乎也有所动容。
见了鬼了,沈如春暗道稀奇,又偷偷把一条腿挪出来,好在这回李辟听得入神,没怎么管她。沈如春百无聊赖,看对面麻雀啄盆里的小果子。
忽地,身后有人往手中塞了个东西。沈如春低头一看,正是一只五颜六色的镂鸡子。她扭头看了眼旁边的人,阿婆正拿帕子抹着泪,不是她,沈如春继续扭头,错过四五张面容后,目光忽落到陈惊山身上。
陈惊山一腿盘坐,另一条腿屈起。他显然对那老和尚讲的故事也兴致缺缺,阖眼假寐。
唔,也不可能是他,沈如春继续转头,后脖颈忽然被人捏住了。李辟将她头轻轻扳正,寡薄的眼皮微敛,狭长眸子盯着她,似要发怒。
沈如春忙把那只镂鸡子藏进袖中,又端正坐直身子,听那老和尚唱经。
天色渐暗时,李辟才将她带回府。沈如春刚进屋,就蹬掉了脚上穿的乌黑靴子,又低头将玉带扯下来。李辟不在,她同荷娘抱怨道:“说是要带我出去逛,就让我坐在棚下,听那老和尚讲了一天经。坐得腿都麻了,他还不许我乱动。”
荷娘拧着帕子,笑道:“好歹郎君这回肯让你出去了。”
沈如春撇撇嘴,这样的事,她才不稀罕。
荷娘一面擦着她额上的汗,一面帮她脱衫子,突然从宽袖里滚出个小鸡蛋,沈如春弯腰一捞,将那镂鸡子接住。
“欸,这是甚么?”荷娘新奇,凑上来瞧。
沈如春把玩着这只镂鸡子,低低念道:“也不晓得是谁塞我手中的。”
“小娘子好福气。”荷娘嘻笑着说。
或许真是老天爷瞧她可怜,送给她的吧,沈如春想。
在蒲团上坐了一天,浑身酸麻。沈如春躺在榻上,未多时,已是昏沉睡过去。半夜,被里突然钻进个人,那人抱着她,像只水鬼般,把她往更深的地方拽。
沈如春浸得大汗淋漓,骤然睁眼。
李辟吻着她的后背,轻轻往上拂,擦过脖颈,落在耳边:“春娘,我给你放良好不好?”
沈如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似是被一股虚无而来的力气轻飘飘地捧上了云端,她迷茫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
李辟接下来的话,又猛然将她推了下来,教她惶恐不已。
“我抬你做我的妾。”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敦煌变文集新书》
周日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