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春醒来时已过了晌午,她披上件缠枝纹白绫褙子,下头随意搭了条墨绿锦缎裙,坐在铜镜前,将长发挽起,从妆奁中捡出支细金花簪子,将它斜斜插在发髻上。
她懒懒打着呵欠,两指捏起块螺子黛,蘸水后对镜描眉。
“荷娘,今日吃些甚么?”沈如春问。
荷娘将窗户推开,清凉的空气溜进来。她说:“小娘子想吃些甚么?”
沈如春放下青黛,左右微偏着脑袋,在镜中看画好的月棱眉。
“喏,我只想吃碗滚烫的粥。”她脸上尚有几分疲色,并没甚么好胃口。
“这两日小娘子怕是都吃不上热食了。”荷娘捂嘴轻笑,道,“小娘子莫不是忘了,今日是清明。”
沈如春撑着下巴,蹙眉苦脸。这几日颠簸,她竟是忘了昨日是寒食。
“我刚从厨房那处端了碗干粥,还捻了几块馓子。”荷娘将碗筷摆在食案上,道,“小娘子这几日先忍忍,等到后日,我让厨房做几样你爱吃的玩意儿。”
沈如春起身,大腿扯得疼,她走到食案前,小心跪坐下来。她将馓子掰开,放在干粥里,和着面糊送入嘴里细细咀嚼。
“下雨了?”她正对着屋门跪坐,外头雨丝飘飘,绿芽更翠。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州三月里。
“郎君遣人送来了这本书。”荷娘将一本册子推到沈如春面前。
沈如春坐直身子,盯着那册子外头沈煊两个字发愣,外头的细雨随风潜入了眸中,将它润得湿漉漉的。
“你将它放在书案上。”沈如春缓缓道。
“好。”荷娘不知其中故事,还纳闷郎君缘何要送这么古怪的礼物过来。
用过午膳罢,沈如春起身在铜盆里洗净手,倚在门前看清明春色。
细雨飘零,望州土黄的天也被洗得清亮,院中一丛花草更是喜人。
“春娘,咱们出去走走吧。”沈如春说。她想,李辟昨日既然转了性子,又没给她脚上栓链子,也没罚她,她索性再胆大些,看看他能容忍到甚么程度,看看他能装模做样到几时。
荷娘有些顾忌,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她将小娘子的帷帽拿到手里,同她一道往外走。
两人出了院子,不见人拦。沈如春直接绕过游廊,径直往垂花门那处走。
其间,碰见一两个侍弄庭间花草的小奴婢,她们皆好奇的打量着这位传说中被二郎君藏在深宅的美人儿,心叹这小娘子果然是天仙似的人儿,能将如玉般的二郎君迷得不行。
“荷娘,她们瞧我做甚么?”沈如春教她们打量得颇为不自在,她疑心是自己嘴角挂了馓子碎渣,偷偷用手背抹了抹嘴唇。
“小娘子如花般貌美,她们艳羡得很。”荷娘抿嘴偷笑。
沈如春嘘她一声,跨过垂花门,穿过正厅檐下。几名脸板得同大院里头看门的石狮子般凶神恶煞的带刀府卫正直挺挺地看在那处。
沈如春微微扬起下巴,摆出副不好拿捏的气势,过了那条道。
毫无阻碍地走过此处,转过拐角,她拉着荷娘的手,细碎步跑到照壁前,压着兴奋同她讲:“今日真是稀奇,我们是不是出了府门也没人管。”
只是刚说完,对面就踏进来个相熟的人。
沈如春忙背过身去,让荷娘替她将帷帽戴上。
两人垂目低首靠着照壁边缘快步紧走,像两个匆匆外出办事的婢子。
朱广达扶着个半醉的人往府里走,同她们擦身而过。
沈如春同荷娘吊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刚见着将军府的正门,忽然听见后头人喊:“回来。”
两人回过头,沈如春两手交叠,放在胸前,俯首曲膝行了个万福礼,荷娘见势也一道行礼。
朱广达记得荷娘,知道她是二郎君那小娘子的婢女。
“要出府?”朱广达问荷娘。
“嗯。”
他又看向荷娘旁边的人,虽然用帷帽遮着脸,只是这身形瞧着实在眼熟。他刚要开口问,荷娘打断他:“多谢朱副将昨日的求情。”
朱广达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十分爽快地说:“算不得甚么。”
“我闲来无事时,绣了个小荷包,就赠给副将以作谢礼,朱副将莫嫌弃。”荷娘从随身挂着的锦囊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昨日她本就想向朱广达道一声谢,只是堂上人多,朱广达又同那一堆侍卫打闹作一团往门外拥簇而去,实在不是道谢的好时机。
如今正好碰着他,既表了谢意,又替小娘子解了围,一举两得。
朱广达脸上藏不住心事,他挪开目光,望了眼边上醉醺醺的人,确定这小子是真的甚么都不知道后,才有些难为情接过荷娘的绣包,道:“多谢。”
轻纱下头的沈如春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好你个荷娘。
“那我先走了。”荷娘红着脸,飞快转身。沈如春亦赶忙跟上。
朱广达将荷包捏在掌中,脑中印着荷娘脸上的那抹飞红。
“等等。”他又喊。
沈如春腹诽,收了荷包还这么多事,她怨怨转过身。
“旁边这位——”朱广达审视着沈如春。
“她脸上起疹子了,不方便见人。”荷娘急忙答。
可朱广达却坚持要撩开轻纱见人。他的手伸到面前时,沈如春自己先将垂纱拨开了,露出面来,冲他嬉笑:“朱副将。”
朱广达了然于心,觉得脑壳疼得很。
“李辟去哪了?”沈如春先将他一军。
“二郎君今早出城有事。”朱广达说。
“哦。”沈如春应了声,带着荷娘就要往外头走。
朱广达在后头幽幽说:“二郎君马上便要回来了。”
沈如春顿住脚,回身冲他挤出笑:“是么?我还想去外头迎他呢。”
朱广达只干巴巴笑了几声。
沈如春望了眼他身旁的人,是陈惊山。想来是被他灌了不少酒。沈如春替陈惊山打抱不平:“这小郎君年纪小,还是个孩子,你莫欺负他。”
朱广达笑道:“我也就只能在这事上欺负他。”他觉得这句话从小娘子口中说出来甚是好笑,好像她十分老成似的,他打趣道,“你不也还是个孩子。”
沈如春飞快地垂下眸子。
朱广达后知后觉,暗骂自己嘴笨。他岔开话题:“小娘子若是嫌闷得慌,可在府里四处逛逛。”他的言下之意是,李辟解了她的足禁,允她在府中走动。
“嗯。”沈如春应声。她带着荷娘往回走。
陈惊山半睁着眸子,见那婀娜背影,复想起她方才的话,小郎君年纪小,莫欺负他。他嗤笑一声。
朱广达听得旁边人笑,把陈惊山扶稳了,见他睁着眼,道:“原来你小子装睡。”
他捏紧了掌中的荷包,疑心这小子也听了这事。他推开陈惊山,道:“自己走回去,亏得老子好心将你扶回来。该不管你,把你扔在那酒馆里,让他们继续灌你。”
陈惊山盯着他攥成拳的手,道:“方才她送了你——”
朱广达忙捂住他的嘴,虎眼怒瞪着他:“你要敢说出去,我——”他想到自己也不能怎么着这小子,最后无可奈何地咦惹烦骂一声,只得恶言恶语却无什么实质威胁的凶他一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陈惊山觑他一眼,沉默离开。他对这些事根本没兴趣。
待他走后,朱广达摊开掌心,看着那只小巧的绣包,摸住上头密密麻麻铺织的针线。
这时,外头跑进来个侍卫,见着他,拱手行礼,旋即双手将骨筒奉上:“朱副将,上棠驿送来的。”
朱广达见这骨筒上盖的是定王的私印,知事情不简单,将骨筒接下后,候在正厅等二郎君回来。
李辟半个时辰后从外头回来。因他未打伞,回来时,周身裹着湿意。
他取出骨筒里的信,草草扫了一遍后,面上神情耐人寻味。
“朱广达,这几日让府上的婢子将西边两处院子好好清扫一番。”
“二郎君,这是?”朱广达问。
李辟将骨筒放在手里把玩,道:“齐王殿下和广平公主要来望州。”
朱广达眉毛扬起,吃惊道:“他们来做甚么?”
“我哪知道。”李辟怪道,他将骨筒甩到桌上,似笑非笑,“定王说,是那广平公主爱凑热闹,想来瞧瞧望州城里的浴佛节。他特地嘱咐了,让我莫要怠慢了她。”
定王这话里的意味很明显了,想必是圣人有意要将广平公主嫁给二郎君。这便坏了,若二郎君真成了驸马爷,等同于要将手中的唾手可得的兵权悉数交出去。圣人这是在敲打定王。
“那这定西将军之位?”朱广达揣度。
李辟只冷笑一声。
“定王是如何想的?”朱广达小心问。
李辟十分不悦,剜了他一眼,道:“我哪知道我老子在想甚么。”
朱广达不敢再出言,定王府上有两位郎君,大郎原是侧室所出,琅娘子死后侧室才被扶正。在外人看来,定王是极宠二郎君的,因他容貌与那早逝的琅娘子五六分相似。可朱广达跟在二郎君身边侍奉十余年,却能瞧出其中一二蹊跷。
定王似乎不太情愿栽培二郎君,纵使二郎君才识过人,也没见得他待其青眼有加。反倒是那大郎君,看起来平平无奇,定王却是替将前路都铺平了。借着定王,大郎君入了御史台,更是娶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
本以为定王将二郎君派到望州来,是想着将他扶上定西大将军的位置。可现今看来,他同二郎君都猜错了。
唉,朱广达心中闷闷叹口气,替自家二郎君觉得不甘和不值。日后,若是定王将王位传给了大郎,他甚至都不觉得新奇。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限定
接下来的更新应该要隔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