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放你走。”他坦然道。
沈如春紧了紧手中的刀柄,就在犹疑的一瞬间,陈惊山反手握住她的手,迅速将刀卸了下来。
连这最后护身的利刃也失去了,沈如春一急,竟是使劲撞向陈惊山。陈惊山脚下踉跄,两人一齐跌倒在地,沈如春将膝盖抵住他腹部,捏着拳去砸他。
拳头落在陈惊山胸膛却是如一团团细软的棉花,陈惊山不觉吃痛,反倒是沈如春的手被硌得生疼。
陈惊山闷闷任她砸了一阵后,忽然箍住她的腰,只一翻转,便将人压在地上。
“闹够了没有?”陈惊山低头看着她,像一头在荒漠里潜伏许久蓄势待发的野狼崽子。
他蜷曲的头发垂落在沈如春脖颈上,若有若无地挠动着。
沈如春忽地安静了,只同他对望。
陈惊山挪开目光,一手揽住她的腰,两人一并从地上起来。
他闷声不吭地将她抱上马,圈在身前,强劲有力的胳膊束缚在她左右,小腿轻轻一夹马肚,便向着来时的地方回奔。
刚跑一小段路,面前人的安静像无数只小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啮着他的心,让他难受得紧。
陈惊山收紧缰绳,放缓速度,尝试着同她说话:“你,你没事吧?”
沈如春如一只失了灵魂的傀儡木偶,只将身子无力地垂贴在他胸前。
陈惊山腾出一只手,小心将她身子扳过来,只见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泪水不住从沈如春眼里涌出,可不像上回在院子里的那般,她这回将那些呜咽声悉数吞进了肚子里。
“你——”陈惊山下意识要伸手替她将泪擦干,指尖即将触上她的脸时,又收回了。他捉住沈如春的手,去捂那些断了线似的珍珠子。
“你别哭了。”陈惊山说。
可沈如春依然在木然地流着泪,她的泪水好像无论如何都流不干擦不尽似的。
陈惊山放弃这种借着她的手擦泪的方式,索性直接用手掌去替她抹干脸上的泪。他的手因常年握刀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贴上沈如春白腻的肌肤时,有一种粗犷与柔细糅杂在一起的奇异感觉。
“你放我走好不好?”沈如春望着他,哀怜道。
陈惊山扭过头,不去跌入那汪清泉中,他问:“你为何不愿回去?”在这单纯的少年郎眼中,他以为沈如春不过是个贪玩的贵家小娘子,厌弃了深宅中的生活,想去外头瞧瞧。此时的陈惊山,尚不能也无法理解沈如春这种几乎是拼死的抵抗。
沈如春看着他,目光冷冷。
陈惊山想到了凉如水的秋夜里挂在高空的一轮上弦月,两头尖尖的,中间一道细孤的弯弧,十分惨淡。
戈壁上狂风骤然起,黄沙卷过,铺天盖地往这里扑。陈惊山将沈如春扣入怀里。
他用身躯替她挡着风沙。
忽然,他感觉怀里有一种闷闷声动。
沈如春伏在他胸膛里哭得十分厉害。
她的哭声同周遭鬼泣的风缠卷在一处,穿过狭窄的岩石缝,化作数百年前的钝刀,刻磨着黄赤色的岩缝,亦悄然蹉磨着陈惊山那如铜墙铁壁的身躯。
在陈惊山尚未发现时,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柔软着他。
风沙停歇后,陈惊山驻马未前行。
沈如春的哭声,伴着柔缓下来的风,在荒原上低泣。
陈惊山也成了那在荒原中沉默伫立许多年的岩石,听着风鸣。
良久,他们才缓缓向望州走去。
陈惊山肩膀忽然传来一阵惊疼,他眉间忽皱缩一下,旋即面上又恢复了平静。
沈如春咬着他的肩,她将满腔恨意与不甘都宣泄在他身上,明明只差一点点,她就能逃脱这困了几年的牢笼里。
她看着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太阳,看着远去只成一线的延山,泪流不止。
最终,沈如春缓缓松开嘴,将脑袋枕在陈惊山臂弯里,蜷在他身前,安静地睡着了。
直至第二日午时,两人才从城门入了望州。
将军府,堂前。
李辟站在那一丛斑驳的竹叶前,他隐着怒火时,总给周围人一种窒息的紧张感。
昨日派出去的人,今日还没甚么消息。
李辟终于大发雷霆,看着跪在下头的一众人,怒斥:“前夜当值的人各杖八十,还有荷娘,笞二十。”
候在旁边的朱广达内心哎呦一声叹,替弟兄们的屁股可怜。他偷偷觑了眼跪在边上那小婢女,小小一只,看着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子如风中一片叶般瑟缩发抖。她可不比那些在军营里混惯了的糙汉子,一顿板子挨下来,怕不是要丢了半条命。
朱广达还是有点良心,他捏着胆子,对李辟道:“二郎君,那小奴婢也不晓得甚么,当时那情况,她还有胆子出来喊人,已是莫大的本事了。”
从前李辟发怒时,他只管憋声任他骂。在老虎发怒这节骨眼上再贴上去拔胡子这事,平日里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今日,他竟是干了件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朱广达双手垂贴在身侧,微弓着僵硬的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李辟那泼天的怒火。
“好啊,”李辟冷冷发笑,“你既然心疼她,她笞十下,剩下那十下,你替她受了,再加六十。”
荷娘惶恐抬头,看着朱广达。朱广达冲她挤着眉,道:“还不谢过二郎君。”
李辟觉得怪好笑的,对朱广达道:“我以前还未发现,你竟是个怜香惜玉的。”
朱广达一时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辩解:“哪里,我,我只是想起了从前家中的妹子。”
他那妹子命苦,八岁那年便被阿耶卖去富贵人家做奴婢,那时望州城外的蛮夷闹得厉害,他被归入定西军同定王到外头去打蛮子,尚不知情。待战乱平立下战功得了定王赏识后,他兴冲冲回家,四五年未见,想来他那妹子已是出落成一个窈窕的小娘子。
可到家了,他才发现,等着他的,是一抔黄土。
邻家的大娘抹着泪,默默指着自家院子后头的一块小石碑。那小小的石碑,是他可怜的妹子的葬身之地。不,连葬身之地也算不得。
大娘说,妹子被一卷草席裹回家时,他那酒鬼阿翁连棺材费都舍不得出,半夜偷偷把草席扔到了河床边。
尸身被人发现时,已被野狗啃咬得不成人形,只凭模糊的一张放奴籍,才辨得身份。
大娘看不下去,捡了几块骨头,带回家,埋在院子,立了一块小石碑,以做坟茔。
上战场杀敌被砍得遍体鳞伤时,朱广达一滴眼泪都未掉。这时,跪在他妹子面前,他哭得撕心裂肺。他记得临走时,妹子还扑在他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
朱广达回到家中,磨着生锈的菜刀。
在那酒鬼回屋时,一刀朝他脖子上砍下。血溅到面上,朱广达眼睛一眨不眨。
武侯捉他到望州官署中,定王惜才,将他捞了出来,放在将军府。几年后,又将他指给府上二郎君,做贴身亲卫。
因此,他感念定王和二郎君的恩情,但同样也会对府上奴婢动恻隐之心。
堂前院子里,牡荆已备好,受刑者被拖上来。正准备施刑时,从拱门外快速跑来个侍卫,拱手禀报:“二郎君,小娘子已经找着了。”
李辟上前几步,气息有些紊乱,他问:“人在何处?”
“就在外头。”
话音刚落,便见陈惊山抱着哭得睡着了的沈如春走向堂中。
李辟立在那里,看着那两个相仿年纪的十五六岁的人时,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上年岁的痕迹。
他神色晦暗,从陈惊山手中接过沈如春。沈如春闭眼憩着,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脸上泪痕干涸可见。
李辟的心莫名被牵动。当时他想,若捉着她时必要将这女人抽筋扒骨。可眼下见着她,所有的滔天怒意都平息了,他伸出手,指腹轻轻触上那排睫毛,然后又沿着蜿蜒的泪痕,慢慢抚下,如在爱抚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人已经寻回了,你便不能罚他们。”陈惊山扫了眼堂中跪着的一片人,对李辟道。
李辟抬眸看着他,面上不郁:“刘青呢?”
“我追上时,只见得她。”陈惊山说。
李辟冷哼一声,对他轻蔑道:“也行。算是将功补过。你去账房那领五百文钱,说是二郎君赏你的。”后头那三个字他故意说得格外重。
陈惊山不悦,皱着眉毛:“我不要。”他不是小猫小狗,不受这种施舍似的钱财。
李辟剜着他,陈惊山倔得很,毫不畏惧,迎上这目光。
下一秒,两人似乎便要拔刀相向。
“郎君。”怀里人忽然睁了眼,懵懂望着他。
沈如春挣扎着要站起身,李辟却勒着她身子,不放她下来。
“郎君,我想回房。”沈如春虚虚说,是一副遭逢大险后担惊受怕的弱不禁风模样。
“好。”李辟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沈如春这般模样最能讨他怜。
他抱着沈如春向内宅走去。
陈惊山看着那处,心中生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似是怅然,又不全是。原来,她在那人面前,是这般的么。
朱广达快步走上来,按下他的脑袋,颇为亲昵地同他讲:“好小子,有出息。一众弟兄都欠了你份情,以后你若挨了板子下不来床时,兄弟们定轮流给你端茶送饭。”
其余几人也都扑上来,同他嘻笑打闹,揽着他的肩说要请他去望州城里最好的酒肆吃酒。
陈惊山被众人簇拥着出了府门,往酒肆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李狗看着年轻的崽子(叹气.jpg):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