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笼

沈如春差荷娘寻来一只鎏金银笼子,将白日接下的桃花瓣放入笼中烘干:“待会将一半放入锦囊中做香囊,还有一半留下来碾作茶。”

荷娘从柜子里拿出银茶碾子,笑道:“小娘子可真是个妙人儿,能想着将这山桃花用来泡茶。”

“你可知山桃花有甚么功效?”

“功效?”荷娘不解。

“山桃花入药,能疏风散热。”沈如春慢慢道。

“想不到小娘子还懂些药理。”荷娘嘻笑着说。

沈如春将山桃花铺平,忽地对荷娘说:“这煎药其实与煎茶无甚么大的差别,都讲究个器、水、火、泡、煎。”

荷娘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又觉得小娘子这话来得突兀。

这话沈如春记了许多年,当年,阿翁也是这般教她的。

沈如春还记得,三四岁时,她调皮得很,最喜欢钻进阿翁的药园子里去祸害那些药苗苗,被阿翁捉着了后,阿翁便罚她要把这药园里的药苗苗都辨清。沈如春聪慧,不出半日,便识得大半药材。

至五六岁时,阿翁教她熟读药理典籍,待到八岁,沈如春便跟着他去病坊问诊。

阿娘曾对此颇为不满,她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更不该行医。沈家花廊下,她抱着小小的沈如春,一道坐在秋千上,她问:“小春娘以后想做甚么呀?”

沈如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格外惹人爱怜,她说:“我以后要做江州城里的名医,等阿耶老了,江家医馆便由我来管着。”

阿耶凑上来,将她抱在空中,绕了一大圈,故意吹胡子瞪眼:“好你个小娃娃,阿耶还没老呢,就想着要顶替阿耶的位置。”

沈如春被转得晕头转向,咯咯傻笑着。待到阿耶把她放下来后,她又扑进阿娘怀里,笑得颤作一团。

阿耶唬了她一阵后,去不远处石桌边同阿翁饮茶。

阿娘捧着沈如春软乎乎的一张笑脸,眉眼依然很温柔,可话里认真:“我的小春娘可知,医师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尤其是女子。”

“为甚么?”沈如春不解。

阿娘未再对她说,只是笑道:“等以后,阿耶阿娘替你寻个如意郎君,他替你照看着江家医馆,我的小春娘只管快快乐乐一辈子。”

“我在药园子里玩,陪阿翁去病坊问诊也很快乐。”沈如春大约明白阿娘是不希望她同阿翁学行医之术,她仰头,看着阿娘,格外坚决,“我不要甚么如意郎君,江家的医馆,我一个人能顶得下来。阿娘,您瞧着,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江州的名医。”

沈寄大抵也是认同自家娘子,他以为,他们的乖女儿只需要有人呵护着,一世无虞便可。于是在饮茶时,他旁敲侧击地表达出希望沈如春待在家宅中学些闺中女子该学的女红。

沈老翁鼻子轻嗤一声,一眼睇得对面的儿子心惊胆战。他道:“我家小春娘比你当年要争气许多,你十四岁时千金方都背不下来,我家小春娘这时便记得大差不离。”

沈老翁望着不远处偎在阿娘怀里的沈如春,沈如春恰好也在盯着这边看,小孩儿灵气足,耳聪目明,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阿翁,听他下文。

沈老翁一脸慈爱又寄着无限期望:“我家小春娘将来一定了不得,去太医署当个医博士都不足为奇。”

沈如春虽不晓得医博士是个甚么东西,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很厉害的,于是,她有了新的目标。阿翁的期望让她无比骄傲,她抑不住的兴奋,对阿娘说:“阿娘,您听到了么,我将来要去太医署当医博士!”

恍惚中,指尖碰上发烫的银笼子,才教沈如春回到当下。她眼里泛了红,如果沈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一切都是该奔着更好的地方去。

若是阿翁入梦来,他问,小春娘,你的医术如何了,你可成了太医署的医博士。她该如何答,她该怎么答。阿翁若是晓得,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小春娘,被人折了翅,被人轻贱,成了笼中困雀,他该是多伤心啊。

一滴泪水吧嗒落在案几上,沈如春慌张抹了脸上泪。

荷娘将银碾轴推过来:“小娘子,接下来是不是该将干桃花瓣碾碎了?”

“嗯。”沈如春背对着她,拿过银碾轴,在银茶碾子里细细推着,山桃花被一点点碾成细末。

外头响起一道浑厚声音:“小娘子可歇下了?”

“何事?”荷娘走过去开门。

朱广达一见今日被他吓哭了的小奴婢,有些尴尬,仍是不动声色道:“二郎君说请小娘子去前堂一趟。”

“都这般晚了。”荷娘蹙眉道,今日郎君午时便在前堂宴客,这时那些人大抵都吃酒吃得要醉死了,此时喊小娘子过去做甚么,荷娘下意识觉得不妙,答,“小娘子歇下了。”

朱广达只觉得好笑:“你这小婢子诓谁呢,我方才在外头分明见着屋里头两个人影。”

“我说小娘子睡下了便睡下了。”荷娘想到朱广达白日里的凶狠,更觉恼,双手阖上门。

朱广达伸出一条腿挡住,又拱手对屋里头的人道:“小娘子,二郎君的性子您也晓得。”

沈如春放下茶碾子,收好情绪,走到门前:“我同你去。”她若是不去,李辟不知又要发甚么疯。虽然她不知道他这回又想出了甚么折辱她的法子,但横竖他不敢在众人面前胡来。

荷娘匆匆从屋里拿了件深绿宽袖短衫子,教沈如春披上:“夜里凉。”

荷娘跟在沈如春身后,走了几步后,前头的朱广达回过头,轻斥她:“你这小奴婢跟过来做甚么。”

荷娘正欲辩驳,沈如春侧头对她道:“荷娘,你回屋吧。”

“小娘子——”荷娘犹豫,终是顿住脚。

朱广达引着沈如春刚出院子,便见白玉兰树间跳下个人影,他登时拔刀上前,却被那人一刀推开。呵,朱广达后退一步,待看清那人后,他不由又气又笑,骂道:“你这臭小子,钻到树上做甚么?”

陈惊山觉得这人记性怎么这般不好,他不大高兴道:“你让我守在这里的。”

朱广达记起来了,用大笑掩饰尴尬:“是的是的,是我忘了,对不住了,陈兄。”

陈惊山却是挡在他面前。

朱广达往边上绕,他亦往旁边走。

“哎呦,”朱广达纳闷,“陈兄,您这又是作何?”

陈惊山盯着朱广达后头的人,闷闷道:“你说过今日不能让她乱跑。”

沈如春扑哧一声轻笑,她觉得这少年执拗得有些可爱。陈惊山听着了,目光变得锐利,沈如春倒是不怕他,反而冲他挑了挑眉。陈惊山气得牙痒痒。

朱广达拍了拍这臭石头的肩,道:“你继续回树上歇着吧,待到时我送了这小娘子回来,你再仔细看着。”

陈惊山冷着张脸,让开路,抱刀靠在树下。

沈如春随朱广达穿过抄手游廊,方才那轻松心情不过转瞬即逝,她又为着前头的事发忧。越近前堂,便能听得到那处男人的吆喝狂笑,还有女人的媚声。沈如春每走一步,便如同在泥淖里下陷一寸。

那些屈辱的事,又开始在翻滚上来,教她恶心不止。

“朱副将,”沈如春停下脚步,声音轻柔却坚定,“那日,是我将那镯子给了方才的小郎君,央他救你的。”

朱广达回过头,廊下的灯投下昏黄的光,将小娘子的脸衬得格外柔和,他喉头滚了滚,缓和道:“前堂都是些曾经的定西旧将,二郎君这回有意拉拢他们,小娘子你万事皆顺二郎君心意便好。”

沈如春脸色凝重,有一瞬,她想转身狂奔,或者拔出朱广达腰侧的刀,一刀抹上脖子死了算了。

朱广达见她面色难看,约莫明白她在想甚么,宽慰道:“小娘子别担心,二郎君瞧上的,向来容不得旁人碰。”话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差了,转口又道,“多谢小娘子当日的恩情,那白玉镯子,二郎君遣我赎回来了。”

“多谢。”沈如春低低道,她也不晓得自己在谢甚么。

刚入堂,众人目光便都盯在沈如春身上。沈如春教这些如狼似虎的目光盯得发寒,当年她在被没为官奴婢,在官署上奉酒时,遭受的也是这些目光。

李辟坐在上头,一手支着下巴,斜斜靠在凭几上,姿态懒散,眼中却蕴着灼热。沈如春知意,温顺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李辟嫌她坐得远,一把将她捞入怀里,沈如春手撑着他的胸膛,脸上发红,轻嗔他:“郎君,下头人瞧着呢。”

李辟置若罔闻,拥着她,给她喂了口酒,沈如春呛得直咳嗽,眼中泛泪。

李辟轻轻笑着,凑到她耳边问:“你脚下的链子呢?”

沈如春下意识地将脚往裙里缩,李辟却没有再追究,他细细嗅着沈如春颈间的香,沈如春方才沐浴过,浑身散着淡淡的香,勾得李辟心开始发乱。

算着日子,他该是有六七日没来寻她,虽然这不算多少日子,但他总觉得,怀中的人,好像是春日的花,只不过短短日子,便开得愈发艳。

“披着绿衫子做甚么?”李辟将沈如春穿的短衫子褪下。

沈如春扯着衫底,不肯让他脱:“天气冷。”

李辟不容她违逆,将衫子扔到边上,把人偎得更紧,嗓子被酒酝得几分哑:“我给你暖身子。”

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终日热得如一个温热的火炉。沈如春被他拥着,身子虽然汲着他身上的暖,可心中寒冽无比。她不晓得他究竟要做甚么。

之前那名嚷着要见长宁城美人儿的旧将目光一直黏在沈如春身上,里头的贪欲不加掩藏。他起身敬了李辟一杯酒,道:“今日一见,方知长宁城里的美人儿真是如水般,李二郎好福气。”仰头喝了一口后,他色胆又壮了几分,“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让美人儿敬我盏酒。”

沈如春身子一僵,李辟大掌抚顺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若即若离。

他看着下头那人,嘴角噙着丝笑,可是那丝隐秘的笑也教人看不出情绪,他从来不会让人猜透他的心思,纵使贴在他怀里的沈如春能将他面上神情瞧得一清二楚,也摸不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看着他愈笑愈深,沈如春突生恶寒。

“郎君。”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带着媚态的讨好,像极了许多年前,在江州官署她求他时。

那时,她虽离了狼窝,却是入了他的虎口。

今日,他复将她推向了豺狼面前。

“去,给张校尉敬一盏酒。”李辟哄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3/3

想写的情节点还是没写到 d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