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春浑身一僵,半晌,她用手去扯开那链子,只听得细碎叮当响,一切都是徒劳。这用黄金锻造的链子怎么能如此轻易便被弄断呢。
昨夜李辟憋着狠劲几乎是将她往死里弄,沈如春想,她怎么就没真死了呢。
脚腕上的金链子如同烙在肌肤上的印记,她只觉得羞辱无比。李辟将她关在这别院不成,还妄想将她锁在这深屋里,困死在他的床榻上。想到这,沈如春喉头忽然紧涩,脑子胀疼,竟是晕死过去。
屋里飘着股苦香味,沈如春再睁眼时,只是懵懵懂懂。
婢子荷娘却是欣喜:“小娘子醒了?”她一面摇着小扇,一面又唤后头人打盆水过来。
沈如春尚在发热中,不欲说话。荷娘先前替她洗身子时,已晓得昨夜惨烈。她虽是同情小娘子,却也不敢忤逆李辟,只能说些开导劝慰的话:“小娘子不知,昨日定王发了好大的脾气,郎君跪在堂前受罚,心里头大概也不好受,才,才想来你这处寻慰藉。”
沈如春面无表情。荷娘拧干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汗,继续念叨:“其实小娘子只是没想开,若是想开了,念着郎君平日的好,便不会再这般闷闷不乐了。”
她一一数着李辟的好,“小娘子喜静,郎君便特地将小娘子移到这僻静的别院来。自从迎了小娘子后,郎君身边便再也无旁的娘子了。小娘子想想,郎君当年是何等的风流,这长宁城中又有多少娘子爱慕他。可他偏偏是,独爱你这枝。”
沈如春哂笑:“他若是真心待我,为何不肯让我脱免奴籍?”
荷娘手下一顿,也不晓得如何答。她放下帕子,又端起拔步床边的小案几上放的汤药,轻吹几口,往沈如春嘴边送,转过话头:“郎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小娘子不妨再这般想想,先同郎君服些软,哄得他开心了,小娘子既少遭些罪,又说不准哪天郎君就肯放良了。”
沈如春抖了抖脚腕上的链子,道:“荷娘,你知道这链子栓在脚上是什么感觉吗?”
荷娘知道沈如春是真恼了,低头专心给她喂药,不再多言。
未几,屋外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沈如春和荷娘听得动静,皆往那处瞧。荷娘站起身,垂首恭敬唤了声郎君。
李辟从荷娘手中端过药,坐到床边,将她屏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沈如春身上。
沈如春避开眼,想要缩进被窝中,却被李辟按住了肩膀。他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望住他。
不是教她望着他么,沈如春突然倔了起来,直勾勾地瞪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李辟一时竟是不晓得说什么。
半晌,他嗤笑一声,神情忽然柔和下来,那眼神倒是真像在看一个挚爱的恋人。
他松开手,舀着汤往她嘴里送。沈如春却紧闭着唇。
李辟是何等的人物,总有管治她的一套法子。他嘴角噙着笑十分体贴温柔道:“芍药茯苓汤,你阿翁那时留下来的方子,益气补精,专治房劳亏虚。”
沈如春听了这话,脸顿时刷白,难看得厉害。
李辟面上如春风般和煦,凝眸注视着她:“你怕是不知道,你阿翁沈煊,曾是尚药局中的奉御。”
沈如春瞳孔骤然放大,盯着李辟,目光中带着询问的意味。
李辟为她这反应很是自得,他晓得,自己是拿住了这不听话的雀儿的命门,一个能驯服她的好法子。
李辟捏着白瓷勺,舀了一勺药汤,只说两个字:“张嘴。”
沈如春眉微皱,却还是缓缓张开了嘴。
李辟将药送入她嘴中,一勺接一勺慢条斯里地喂着,待到碗中汤药已见底时,他放下碗,唤外头候着的荷娘进屋送一块干净的帕子。
“春娘,我近日花重金得了件宝贝。”他顿了顿,目光黏在沈如春身上,在慢慢欣赏她脸上的神色变化。
沈如春晓得他心中阴暗的想法,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落入他设下的陷阱:“是什么?”
李辟轻笑一声,慢慢倾下身,与沈如春贴得极近。温热的鼻息喷洒下来,沈如春却觉得如虫蚁啃啮肌肤。可她强忍下不适,没有丝毫躲避,身子僵硬地等着那唇落下来。
李辟含住那两瓣唇,轻轻吮吸,留连半晌,才同她分开。
“好苦,”额头相抵,他双手轻轻捏住她的耳垂,呼吸略显粗重,话里隐着戏谑:“下次我从永寿坊给你带个糖人儿回来。”
沈如春脸红得发烫,推开了他。
李辟只当她是娇羞,并不生气,反而更是神清气爽。他用帕子替她擦着嘴角的药渍,道:“你阿翁留下的药方册子。”
沈如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禁脱口而出:“真的?”
“岂会有假。”李辟一挑眉。
沈如春垂下眼,她怎会不晓得李辟打的什么算盘,他就是故意用这药方册子来诱她。现下同他求这簿子,他必然会提更过分的要求。细思之下,沈如春想,这事急不得,该徐徐图之。阿翁留下的药方册子,她一定会拿回来。
沈如春的反应着实有些出乎李辟的意料,但在他看来,却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指腹轻按在沈如春唇上,慢慢道:“这几日你好好养着,我近几日忙,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李辟走后,果然几日未再回别院。他不来寻,沈如春自然高兴。没他的扰,身上的病都好得快了许多。
只是,这脚腕上栓着的链子碍事得紧。荷娘也怜她,虽然李辟将钥匙放在了她这处,但没有李辟的命令,她也不敢擅自替沈如春解了。
清平日子也没过几天。今日五更时候,沈如春尚在梦中,便被荷娘唤醒了。
外头火光一片,沈如春心中惊讶,披衣下床,急急问荷娘:“走水了?”
荷娘忙把拉住她,道:“是郎君回府了。”
荷娘帮她整着衣裳,沈如春皱眉,往常李辟不是没这般时候回来过,但不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她问:“外头这么大阵仗做甚么?”
荷娘刚要解释,一人推门走入,正是李辟。
“同我一道去望州。”李辟紫袍外头套着件软甲,腰间还配着剑,裹着一身曙天寒凉气。
沈如春下意识推拒:“望州?我不去。”李辟是想换个地方囚她么?若真同他去了关外的望州,纵使她能得着机会脱身,黄沙茫茫地,她孤身一人又该如何回来?那真是一辈子都要被他困死在笼子里了。
李辟以为她是嫌望州荒凉,道:“过阵子我们便回来。”说着,便从美人榻前的衣架上取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李辟牵着她的手要往外走,余光瞥见她脚上拴着的链子,微弯腰将她捞起,打横抱住。
“行李可都收拾妥当了?”他边走边问一旁的荷娘。
荷娘点点头。
“好。”
沈如春被他抱着,刚出屋便被外头的冷意冻得微微瑟缩。跨出垂花门穿过游廊时,她注意到院子里站着的不像是府上的侍卫,更像是军营中的士兵。
沈如春对李辟的了解仅限于他是定王府的二郎君,联想到他近几日的繁忙,她拐着弯问他:“李辟,这回很凶险吗?”
李辟低下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向来没良心的人的关心竟然教他心中生了暖。他宽慰道:“没事,我会护着你。”
沈如春深吸一口气,不再作言语。
李辟将她抱上马车后,荷娘紧跟着上了车厢。她对沈如春简单说了下收拾好的物什,问还有什么落下的。
沈如春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哪样算得上是真正属于她的呢,不过都是李辟待她这只雀儿的“恩赐”罢了。她掀开一道帘缝,观察外头情形,又问荷娘:“郎君先前同你说了这件事么?”
“什么事?”荷娘傻乎乎的。
沈如春叹口气:“去望州。”
荷娘恍然大悟,道:“没,奴婢也是刚刚才晓得的。不过小娘子你别担心,郎君自幼便在望州长大,这回,你就当是去看看郎君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荷娘捂着嘴笑,在她看来,李辟这是对小娘子爱重得紧呐。
“李辟以前是在望州?”沈如春问。
荷娘点了点头。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荷娘忍不住也凑到窗前去瞧。“定王来了。”她轻声惊呼。
沈如春盯着马上的人,定王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两人不知说些什么,李辟恭敬点头,末了,拜手行礼。定王调转马头欲要走时,忽然拿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车厢这处。
荷娘忙放下帘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沈如春侧耳细听外头动静,定王好像发了怒,李辟不知回了什么,定王被他气得又大骂了几句。
荷娘缩着脖子,做个鬼脸神秘兮兮地同沈如春讲:“多半又是说到琅娘子的事了。”
“琅娘子是谁?”
荷娘道:“郎君的阿娘。琅娘子去得早,郎君——”外头脚步声响,荷娘戛然止声,又觉出自己已是言多,闭嘴低头。
马车缓缓驶动,从城南别院离开。朱雀大街尚笼在蒙蒙微光中,沈如春半阖眼,忽地又忆起了当年从江州官署被送入李辟宅那时的情形,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秘情绪侵入肺腑,身如浮萍聚散,她悲观地想,自己注定是要一世颠簸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