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吹过长街,道旁盛开着一簇簇迎春花,成群成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灼然生光,那浓郁的金色几乎要流淌到街面上。
李诫漫步其中,脚下是华光灿烂的大道,脸上是飞扬幸福的笑容。
巷子口,李实和阿远早早候着了,看见他来,齐齐欢呼一声。
李实小豹子一样扑到李诫怀里,爹爹爹爹叫个不停。
李诫顺手把他扛在肩膀上,掐掐他的小胖屁股,“想爹爹没?”
李实笑得差点从他肩膀上滚下来。
阿远老老实实站在旁边,只是笑,不说话。
李诫向他伸出手。
阿远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李诫的掌心中,开心地笑了。
家里的笑声已是连成一片,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周氏豪气十足,指挥着乔兰等人一筐筐的往院子里撒铜板,高声道:“再拿银子换铜钱去,往街面上撒,今儿无论是谁,只要从我李家门前过,统统有赏!”
李诫站在门口笑道:“光撒钱不行,还得说点吉祥话,嗯……景顺盛世,天下太平,娘,你叫人去外头喊去吧。”
周氏从他肩膀上接过孙子,一把揪过他,狠狠拍了几巴掌,又是笑,又是抹眼泪,“臭小子,可吓死老娘了!我还以为你这次凶多吉少,都打算卖了府宅,送儿媳妇孙子回老家了。”
李诫呵呵笑了几声,“您真是我亲娘。”
周氏一翻白眼,“你少来,为了你这不省心的,老娘都准备豁出去告御状!得亏儿媳妇劝住了。”
李诫不由四处望望。
“别找啦,她在小厨房,你先回房换身衣服……诶,怎么不听完就跑了呢,真是心急!”说罢,周氏禁不住笑起来,暗自窃喜——明年准能再抱个孙子!
院中新绿的梧桐轻摇着枝叶,哗啦啦地响。
窗子开着,隐约能见到赵瑀的身影。
似乎是怕惊扰了她,李诫放轻脚步,悄悄走进屋子。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窗子斜下来,满室辉光。
日影里,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窗边,周身都笼罩在光晕中,微低着头,嘴角啜着浅浅的笑。
“瑀儿。”
赵瑀抬头看过来,明洁的眼中波光晶莹,迸发出无法言喻的喜悦,“你回来啦!”
李诫揽过她,“害你担心了。”
赵瑀抿嘴一笑,指指桌上,“饿了没?我做了鱼,午饭咱们自己吃,晚上再和娘一起吃团圆饭。”
“鱼……啊,”李诫笑笑,将她打横抱起来,“我的确很饿很饿,迫不及待想吃‘瑀’。”
正是三月底,国孝已过。
赵瑀轻轻捶了他一下,“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这次不会再出事了吧?”
李诫蹬掉靴子,“出事的是别人。”
他轻轻抚着赵瑀的脸庞,柔声说:“瑀儿,我要叫满京城的人都艳羡你敬畏你!”
李诫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主儿,翌日上朝,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本奏折,针砭时弊,细数种种祸国殃民的罪行,矛头直指权贵世家。
除两位阁老表示需大力整治外,附议者并不多,只有七八人而已,但反对者一个没有。
许多人还是持观望态度。
景顺帝冷眼看着,并未立时发作,只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严加调查。
当然,调查的范围,三司心照不宣。
过了清明节,李诫奏折指出的罪名,陆陆续续都被查实。
景顺帝直接一道旨意,砍了十三个人,抄了二十七家。
其中既有朝臣,也有宗亲,还有颇有名望的世家。
雷霆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兼并土地、豢养私兵、逼死佃户、隐瞒私产……随随便便罪名就一抓一大把,叫他们连喊冤都喊不出来。
打掉出头鸟,剩下的世家大族一下子老实不少。
而且砍头的时候,景顺帝特地“请”一些人去菜市口观刑。
嘴上叫嚣是一回事,看到人头落地,见见满地鲜血,又是一回事。
据说这些人吓得差点尿裤子,回了家,几乎个个都生了场大病。
景顺帝的铁腕,稳固了帝位,同时也将李诫的威仪提高了一层。
两任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说来也怪,他弹劾谁,一弹一个准儿!前有温首辅,后有世家大族……想想都可怕。
京城的大小官员看他的眼神愈发的敬畏。
赵瑀在众位太太眼中也愈发不可冒犯,别说一干命妇,哪怕皇后见了赵瑀,也是和颜悦色,从未有过一句重话。
以前关于赵瑀的闲话,什么逼死祖母不认父亲,什么与温家的亲事纠葛,再无人敢提一个字。
而温家,彻底从京城消失了。
抄家的二十七户,温家首当其冲,不过景顺帝看在温老头三朝元老的面子上,格外开恩,没砍温钧竹的头。
但他下了一道让温钧竹比死还难受的旨意:自温钧竹起,温家五代子孙,不得科考,不得为官为吏。
他彻底摧毁了温家东山再起的可能。
病恹恹的温老头一听这旨意,不等抄家的官兵把他从炕上拖下来,直接一蹬腿咽了气。
温家人被轰出门,只着单衣,身无分文。
温钧竹僵立在大街上,看着身边的母亲,不知何去何从。
迎面过来一辆马车,他呆愣愣忘了躲,被撞了个倒仰。
温老娘吓得不轻,忙把他扶起来。
马车夫气急,“你眼瞎了?耳朵聋了?老远就喊躲开躲开……看你跟乞丐似的,难道是讹钱的?”
温钧竹鼓着眼睛刚要说话,忽见车帘一挑,一个圆胖脸的丫鬟道:“老钱,夫人说了,不要骂人,人家如果受伤了,就送医馆,如果没有,就打发他点钱。……诶,这是温家的人?钱叔,这一家子坏极了,光想害咱家老爷!”
马车夫一听扬起鞭子,狠命啐了一口,“你个败家玩意儿的阴险小人,活该成乞丐,快滚!老钱的鞭子可不长眼!”
温钧竹几乎要崩溃,马车里坐着的,是赵瑀!
他猛地挣脱母亲的搀扶,撒腿就跑。
温老娘急急喊他:“钧竹,你去哪里,不要母亲了吗?”
车里的赵瑀皱皱眉头,伸手挑开窗帘子。
温老娘自是认得她,“呃”地怪叫一声,忽狂笑起来,紧接着哭号不已,瘫在地上,披头散发的状若疯狂。
马车夫纳闷道:“这一家子怕不都是疯子吧。”
赵瑀无意管温家的闲事,“快走吧,赶紧去赵家接人。”
六月赵玫出门子,眼看还有半个月,赵玫不满意王氏准备的头面,两人便约好了一起去银楼打首饰。
就她那个脾气,只怕晚到一会儿,都要抱怨几句,“姐姐做了国公夫人,就瞧不起人了。”
都要嫁人了,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不知曹无离能不能架得住她。
赵瑀摇头笑了下,国公啊……也确实来得有意思。
皇上似是要表明清丈土地的决心,抄家问斩的旨意下发之后,不到半个月,就赏了李诫镇国公的爵位。
世袭罔替,可谓风光无极。
如果说前一道圣旨是震慑作用,那么后一道圣旨,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众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诫私底下和她说,“皇上这是要绝对的君权,他的能力品性自然没话说,就算专断点也没什么。但我担心……以后的继任者是否有他这样的能力。”
赵瑀当时笑话他,“新君刚继位,连皇子都没有,你少杞人忧天了。”
马车一顿,赵瑀回过神来,赵家到了。
她忙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抛在脑后,接上赵玫,高高兴兴去了银楼。
赵玫就问姐姐,“你打个什么样子的簪子?”
这个倒是提前想好的,赵瑀拿出花样子,是一朵梧桐花。
赵玫打趣道:“你院子里是梧桐花,打的簪子也要梧桐花,莫非这是你和姐夫的定情物?”
赵瑀斜睨她一眼,“你不确定我的定情物,我却知道你的定情物——是一杆鸟铳!”
赵玫当即羞成大红脸,略带几分薄恼,“你们见面都是漂漂亮亮的……那个曹无离,第一次见面就搞得我那么狼狈,真是讨厌!”
口中说讨厌,她的眼里却露出笑意,赵瑀见了,便真正的放下心。
十天后,发簪做好了,通体紫玉雕琢而成,晶莹润泽,那梧桐花鲜灵得就跟刚摘下来一样。
赵瑀很满意,立时戴上了。
回到家,李诫正在院子里摆弄秋千架。
秋千垂在梧桐树下,长绳上缠绕着花藤,当中是轻巧的藤椅。
梧桐花开得正好,满院清幽。
李诫一眼就看到她的新簪子,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瑀儿真好看。”
赵瑀坐在秋千上,小脚轻轻点着地,前后悠悠摇着,看他的眼神温柔缱绻,“我的相公才是顶顶好看的。”
“如果当初没遇到你,我会是怎样,也许早化为一具枯骨。如果没有嫁给你……”赵瑀轻轻啄了下他的唇,“青灯古佛,形容枯槁,活死人罢了。”
李诫拉住秋千,一瞬不瞬看着她,“我也无法想象,没遇到你,没娶你,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大概就是只知道办差的木头人,不懂什么是喜欢,也永远不会成家,终身孤零零的。”
“瑀儿,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从假山下经过,抱住了你,并且再没有撒手。”
他飞身摘下一朵梧桐花,口中咬着,凑近赵瑀的唇,笑嘻嘻的,“送你一枝花,要吗?”
赵瑀笑了,“与君相逢,何其有幸!”
阳光下,地上的两个人影,逐渐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