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过后,兖州城丹枫染秋,水濯清波,秋风阵阵,已是清寒逼人。
这日因要去孔府做客,赵瑀早早起来梳洗,李诫看她穿着雨过天青的长褙子,因笑道:“会不会太素淡了些?我看那身大红牡丹纹的长衣不错,你要不试试那件?”
赵瑀手里拿着小银盒,正要抹口脂,闻言一笑,也不回头,看着镜子里的李诫说,“孔太太就是个素净人,客随主便,我穿得花枝招展的,没的让她不喜。”
“她爱喜不喜,你干嘛那么在意她?重要的是你喜欢。”
李诫说着,接过她手中的小银盒,手指沾了点儿口脂,点在她的唇上,轻柔晕开,仔细描绘着她的唇形。
“张开些,闭这么紧,里面的都抹不均匀。”
粗粝的手指从湿嫩凉滑的唇上抚过,带来微微的刺痛感,而这种些许的痛感,反带来了一种麻酥酥的痒。
他的手顺着领口滑下去。
赵瑀不由绷紧了腰背,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正经点儿!”
李诫捂着手嘻嘻地笑着,“是、是,我有些情不自禁了,该打该打!”
赵瑀整好衣服,起身叮嘱道:“今儿个你务必要到孔府接我,如果孔家让你进门最好,不能的话,你就在门上等着我,千万别和人家起冲突,更不能出言不逊摆官架子,可记下了?”
李诫讶然道:“还能不让我进门?我至少也是个官儿啊,就算昔日在王府,也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这孔家的规矩还能比王府大?”
“这就是文人的傲气,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孔大儒对权贵不屑一顾,还能屹立不倒,自有他的道理在。”赵瑀拽着他袖子轻摇着,“相公,你且听我这一遭,好不好?”
她很少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说话,李诫听得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舍得说个“不”字。
从二门坐了青?车出来的时候,赵瑀恍惚看到一个人影躲在大柳树后面,探头扒了一下,旋即马上跑了。
蔓儿已经认出来了,“太太,是小花!那小蹄子见您来扭头就跑,准是望风的!奴婢去把她捉来。”
“不必,今天我有要紧事要做,没空处置她们,等回来再说。”赵瑀提起另一件事,“明儿个牙婆带人来,你先过一遍,外院的粗使婆子我不看,进内院伺候的,你让她们到东厢房等着。”
想着快要离开这里了,蔓儿心里不由生出几许惆怅,暗想着走之前怎么也要帮太太清理下院子。
秋阳渐渐升得很高,柔和的日光下,孔府后院子的菊山越发灿烂。
孔府的大门窄,马车进不去,赵瑀在门口下了车,秋阳已升得很高,柔和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和蔓儿跟着婢女绕过影壁,从月洞门进去,穿过月季花、常青藤、刺梅密密虬结的花廊,却见前面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全是茅草屋顶的土坯房,毫无富贵之气,只靠东木篱围墙下一丛黄的白的菊花,增添了几分颜色。
婢女刚打帘子,赵瑀就听到小花厅里潘太太的说笑声。
孔太太带着客气的假笑,随声附和几句,见赵瑀进来,却不见外,开门见山问道:“我让你修补的谱子进展如何了?都一个多月过去,你可悟到什么没有?”
赵瑀笑了笑,谦虚中隐隐藏着一丝骄傲,“这古谱绝妙非常,我虽喜欢抚琴,于谱子上却是才疏学浅,绞尽脑汁也只续了一小段,纯属狗尾续貂。”
孔太太听了前半句,以为她也没修补出来,当即脸上一阵失望,又听到后半句,顿时兴高采烈,眉眼也鲜活了不少,“快拿给我看看。”
赵瑀示意蔓儿将谱子递过去。
孔太太凝神盯着曲谱,嘴里哼唱着,不由眉头皱了起来,“这是鼓舞士气的曲子,理应激昂奋进,乐师做此曲的时候,她心上人还没死,怎么你续写的如此忧伤?其中还掺杂着喜悦,两种相反的情绪,你为什么要揉到一起?”
赵瑀想了想说,“不如我弹给您听听?”
窗边就是一架琴。
焚香净手,赵瑀正襟危坐,一阵深沉悠远的琴声自她手下传出。
案前一缕香烟随风袅袅飘散,将琴声也带出了窗外。
战士身上的铠甲闪闪发着光,他手持腰刀,意气风发,男儿的远大抱负中,是少女满含泪光的微笑。
她说,君生,我生,君死,我死!你载誉归来,我高高兴兴嫁你,你马革裹尸,我也高高兴兴随你一起死去。
琴声到了后半曲,时而有哀音,清冷如寒泉,时而如春风拂面,好似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缠绵不舍,淡淡的忧伤中,是抛却一切,能与心上人共生死的喜悦。
一曲终了,孔太太久久没回过神来,便是不通音律的潘太太,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孔太太叹道:“我不敢说你续补的一定最符合曲中原意,但这确实是最打动我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家老爷在曹州遇险,一连数日寻不到他的消息,我也是有感而发,胡乱写了一通,聊以慰藉而已。”
孔太太难得露出个大笑脸,“不错!你的琴艺很好,技巧很熟练,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许多人的琴艺都很好。难得是你的琴意更出色,只这一层,就很难有人比得过你。我没看错,琴谱交给你果然是对的!”
她难得这么夸人,赵瑀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潘太太颇有眼色,看孔太太心情大好,就在旁不住凑趣,屋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气氛是十分的热烈。
菊花丛前,孔大儒已站立许久,他是被琴声吸引过来的,隔窗听见自家小娇妻的笑声,不由捋着颌下美髯也笑了几声。
他慢慢悠悠踱着四方步,经过院门时问了一句,“今日何人做客?”
看门的婆子答道:“是潘知府的太太,和李同知的太太。”
李诫?那个被读书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李诫?
大字不识的奴仆和才华横溢的小姐。
孔大儒笑了笑,有点儿意思。
他一路走出府门,看门口停着一辆青帷马车,有个年轻人斜靠在车壁上,百无聊赖地耍鞭子玩。
他只当是谁家的马夫,也没在意。待他归来,便见一个少妇从大门里辞出来,由那人扶着上了马车。
那两人举止亲昵,孔大儒不由心生诧异,就问门子,“那人不是马夫?”
门子笑道:“那是同知李大人,过来接李太太的。”
孔大儒更诧异了,“他怎么站在外头等?”
门子讪笑,“老爷,您之前说过,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没有请帖,都不让进门……”
孔大儒回头望了一眼,心道李诫也并非如传闻所言飞扬跋扈,果真传言不可尽信。
回去的路上,赵瑀笑吟吟对李诫说,“孔太太邀我后天再来,你若得空,记得来接我。”
其实李诫这阵子并不是没事干,他忙着和曹无离商量修堤的事。然媳妇儿说要他来接,他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他来,但也欣然从命。
后日出门时,因新给阿远找了个奶娘,还不甚熟悉阿远的脾气,须得蔓儿指点,赵瑀将蔓儿留在家里。
她只带了一个新进的小丫鬟和一个跟车的婆子。
小丫鬟叫乔兰,只十二岁,庄户孩子,大手大脚粗粗笨笨的,看着很有几分呆蠢。赵瑀牙婆领来的一众丫头里选中了她,并直接让进内院服侍。
临走时蔓儿还不放心,偷偷和赵瑀说:“太太,乔兰瞅着不伶俐,好多规矩还没学会,奴婢瞧着那个莲心不错,不如带她去。”
莲心也是昨日选进院子的丫鬟,因识字,能写会算,赵瑀也留下了她。
“去的去孔家,不必担心有人出幺蛾子,带个老实听话的就行。”赵瑀笑道,“你过不了几日就该上京了,要赶紧把这几个人教出来才行。”
还好,这次去孔家,乔兰稳稳当当的,没出什么岔子——其实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赵瑀和孔太太都喜静,伺候的丫鬟都去廊下歇着,乔兰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又听赵瑀的话杵在门口不敢离开,就是有人想挑事,都无从下手。
仍旧是李诫接她回来。
赵瑀投了孔太太的眼缘,二人的交往逐渐增多,顺带着李诫在孔家门口露脸的机会也多了。
不止门子,连外院管事都认得了这位异常宠妻的同知大人,因李诫没有官架子,又同是奴仆出身,他们之间倒能时不时聊上几句。
只是李诫从没进得了孔家的大门。
偶而遇到孔大儒,人家也没多看他几眼。
李诫本就聪明,来来回回几次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劝道:“瑀儿,刘铭走了,你是不是想请孔大儒到我这里做幕僚?我看还是算了,他这人不耐烦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潘知府请他出仕多少回了,也没见他答应过。”
“谁说我要请他做幕僚?孔先生那么大的名气,就是他肯,我还不敢呢!”赵瑀失笑道,“我是想让你拜他为师。”
“我拜他为师?”李诫彻底懵了,随后苦笑道:“瑀儿,这比请他做幕僚还难,我没正经上过学堂,字都认不全……就是给皇上的密折都是白字连篇,圈圈勾勾一堆——人家肯当我老师?我看纯属做梦,你身子不便,别费那个心了,还是好好养胎要紧!”
“你别急着说不行,我和孔太太聊天,没少提起你在濠州、曹州的事,她好像还挺感兴趣的。而且前几天我说想替你寻个先生,她还说帮我找找。哦,对了,她夸你是个好官。”
李诫挠挠头,“光她说不行啊,要孔大儒说才行。”
赵瑀莞尔一笑,颇有几分自得,“这你就不如我明白了——孔家,是孔太太说了算。”
李诫凑过去,啪滋香了一口,“咱家,也是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