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太脾气古怪,总爱和人拧着来,潘太太虽有意和她套近乎,却深知不能拂她的意,否则这人一个不称心,当场给自己甩脸子的话,自己可不好下台,所以也就由着她去了。
于是孔太太径直走到赵瑀左手边儿坐下,眼皮一抬扫了她几眼,目光中是毫不加掩饰的审视,“你便是李同知的太太?”
赵瑀微一欠身,“是。”
“识字吗?”
“些许认得几个字。”
“哦。”孔太太点点头,不言语了。
赵瑀不是喜欢主动与人攀交的性子,见她神情淡淡的,也就笑了笑没吱声。
因孔太太的到来,花厅一阵窃窃私语,在座的太太小姐们心思都转了起来。
别看她一张脸始终冷冰冰的,无论对谁都老大不客气,可人家有骄傲的本钱!不说人家相公是极富盛名的当世大儒,人家自己也是备受推崇的才女。
若哪家小姐能得她一句半句赞许,不仅面子上好看,名声上好听,无形中还能提高自己的身价。
就有人提议,机会难得,不如在场的闺秀们展露下自己的才学,请孔太太指点指点。
太太小姐们不禁屏住了呼吸,凝神听她的回复。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孔太太一脸漠然,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闲来无事,暂且看看吧。”
随着一阵呼气,花厅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潘太太忙命人准备笔墨纸砚等物,小姐们也纷纷准备自己擅长的才艺,一个个憋着劲儿打算给自家挣脸面。
一炷香时间过后,孔太太被人簇拥着,挨个儿点评众闺秀的作品。
赵瑀悄悄坐在窗边,捧茶细细品着,她对这种活动根本不感兴趣,只扭脸看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那一池浮萍都比花厅里的景象好看。
蔓儿立在一旁,见此情形是笑个不停,“太太,您看看那些太太小姐们,别管孔太太脸多么冷,她们还是紧着凑过去奉承,好像得她一句夸,就跟多大荣耀似的。”
赵瑀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如果能得到她的肯定,名声就会好听。而名声这东西,既能摧毁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
见蔓儿目露茫然,明显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便细细解释道:“女人家不能像男人那样考取功名,想出人头地,想嫁入高门,凭借的无非是家世和名声。家世天生注定,改不了的,而好名声可以靠自己博得。”
“名声好了,不仅能给人莫大的荣耀和自信,而且还能给人带来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人之常情而已,所以她们才这般兴奋。”
就像赵家,百般维护所谓的“赵家规矩”,不就是为了一个忠贞节烈的名声?
赵瑀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蔓儿没发现主子的伤感,自顾自说道:“虽说如此,奴婢觉得那孔太太也太目中无人了,方才她和您说话,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哼,叫人看了真不痛快!”
赵瑀笑道:“俗话说得好,有多大的本事,就发多大的脾气,恃才傲物,是文人才子们的通病。”
蔓儿不服气道:“太太您的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您却是低调行事,一点儿也不张扬。奴婢方才听到那些人说您不识字,真要气炸了!皇上都让您教老爷念书,这就是说皇上都认可了您的,偏生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许是蔓儿的声音大了些,有人向这边瞧过来。
首先发难的又是温氏,她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长案上写好的字吹了吹,大声说道:“李太太,听说你对书法颇有研究,请你过来瞧瞧我写的字如何?”
人群中传来几声轻笑,隐约听见有人说,“她写过几个字,能看出什么来?”
今天的东道主潘太太不由有些尴尬。她虽然先入为主,心里也认定赵瑀没多少见识,但人是她请来的,温氏这么一挤兑,好像显得她请人家来是故意为难的。
潘太太无意现在与赵瑀交恶,不禁暗恼这个温氏不看场合瞎胡闹,正要打几句圆场,却见赵瑀起身款步而来,笑盈盈说道:“也好,温家的字体自成一派,柔和中含着峻峭,平缓之中又不乏险奇,今日有幸,让我可以一饱眼福。”
她口中全是褒扬的话,然孔太太听了,嘴角弯了弯。
赵瑀仔细看了会儿那张字,笑了笑说:“还好吧。”
温氏冷哼一声,“看你挺懂的样子,本以为你能说出个一二来,结果一句还好吧就完事了,原来就是个唬人的。”
赵瑀奇怪得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才没点破。你的字就学了个皮毛,形只有六七分像,太过绵软无力,至于精髓……我不多说了,温首辅的字连皇上都夸奖,你还是请他多指点指点吧。”
孔太太点头说,“很对。”
这算是定论了,有小姐存心附和,“这人都成亲了,还硬要混在我们中间比试……还当她有多大本事呢,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温氏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儿,狠狠地冲窃窃私语的地方瞪了一眼,随即转头对赵瑀说道:“光说不练假把式,你也写几个字让我们瞧瞧。”
赵瑀笑道:“我不写温体字,我的字也算不得好,将就着看看吧。”
这种场合不能认输,所以她一边谦虚地说着,一边提笔写了一行字。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她的字体娟秀,笔画柔韧又有十分的风骨,很有大家风范。
在座的都是读过书习过字的,两张字放到一起,孰高孰低一眼就能看出来。
“好!”孔太太赞了一声,还不紧不慢拍了下手。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赵瑀的字好,温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如开了染色铺一般,那脸色精彩极了!
有一个小姐问道:“李太太,你字写得好,画画儿如何呢?”
她面色苍白,几近透明,那是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声音也飘乎乎地发虚,看样子应是有不足之症。
赵瑀心下一软,看她面前摆着一副画,遂笑道:“我只会描个花样子绣绣花儿而已,不大懂画画,不过我看你这幅画挺好看,和外头的浮萍一模一样的。”
这位小姐很是高兴,“我见天儿瞅着这一池子浮萍,想画不像都难。”
潘太太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是埋怨你娘只拘着你,不放你出去玩耍?”
那小姐揽着潘太太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赵瑀的眼神也变得非常和善。
这位先前不知为何一直没露脸,赵瑀这才知道她是潘家的千金。
她倒无意中拍了个马屁。
原本等着看赵瑀笑话的人们,这时候都沉默了。观字识人,字写得这样好,非一朝一夕之功,可见平时没少下功夫。这位李太太,并不是她们所认为的那样粗俗不堪。
赵瑀察觉到众人眼光的惊奇和欣赏,只是浅笑,前后的神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
孔太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温氏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用眼睛死盯着赵瑀,咬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李太太,听说你琴艺不错,就是我堂兄也曾夸过你,我自认为琴艺也过得去,不知道你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
在场之人都有些好奇,不只是因为她提出比试琴艺,还因为她提到的“堂兄”。
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夸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
赵瑀知道她说的堂哥肯定是温钧竹,遂敛了笑。
又有人拿温钧竹说事,赵瑀心里不由有些恼火,重新打量几眼温氏,正色道:“我很久没弹琴了,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些技痒。”
“那好,不过光是这样没意思,不如我们下个赌注,可好?”温氏话锋一转,等众人都看向她的时候,微微一笑,“我们各弹一曲,请孔太太评断。若是你赢了,我把我的古瑶琴输给你,我那瑶琴可是价值连城,可遇不可求的!若是我赢了……”
温氏盯着赵瑀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也不要李太太任何东西,就请您冲着京城的方向行礼,说句‘我错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潘太太不禁皱起了眉头,孔太太却暗中打量着赵瑀。
赵瑀面上蒙上一层红晕,显见气得不轻,但她渐次平静下来,缓缓吐出口气,说道:“既如此,我倒真不好推脱了……潘太太,我没有带琴来,府上可否有琴借我一用?”
潘太太从怔楞中回过神来,忙道:“有的有的,那个谁……赶紧把小姐的琴抱过来。”
不多时,一架瑶琴便摆在赵瑀面前。
焚香净手,赵瑀微微调弦,试了试调子,随后素手轻抚,一阵舒缓柔和的曲调悠然而起。
众人听这行云流水般的曲音,好似置身空山中,云雾袅袅萦绕,清风徐来,春水微动,鸟鸣轻啼间,细雨簌簌落下,润着溪间石头。
那是毫无人世烦杂的世外净地,人的心也变得平静起来,出奇的轻松安宁。
一曲终了,人们还沉浸在琴声中不可自拔。
良久,方听到孔太太说道,“余音绕梁,三日还是少了。”
她的声音依旧冷清,但细听,些微有些发抖,那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孔太太抬眼看向温氏,“该你了。”
温氏已是惨白了脸,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了几次,终是低声道:“李太太琴艺果然卓绝,我自愧不如。”
“我怎会夺人所爱?”赵瑀起身笑道,“你的琴我不会收的,你就给我行个礼吧,说辞……就是你方才叫我说的那一句话。”
温氏的脸立时由白转红,此时她无比后悔自己的莽撞冒失,因怕赵瑀不肯答应比试,她才拿自己的瑶琴当诱饵,哪知人家根本看不上!
她不想给赵瑀赔礼,她更不想把琴输给赵瑀。
她终究小看了赵瑀!
温氏犹豫不决,却听孔太太咳了一声,看她的脸色已是极为不耐。
终于古瑶琴的珍贵超过了面子的分量,温氏横下一条心,抚膝行礼,含糊地说了一句“我错了。”
她声音很低,几乎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
赵瑀见好就收,并没有步步紧逼,胜出一筹后就不再搭理她了。
孔太太也终于拿正眼看赵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