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瑀一行人远远缀在那姐妹俩后面,走了半里地,绕过一堵土墙,有许多村民围着的便是那姐妹家。
和别家的青砖瓦房不同,这家是土坯房,茅草结顶,也没有围墙。
隔着人群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姓木的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钱老爷,冤有头债有主,木愣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去!”
赵瑀几人悄悄在一株老槐下站定,但见院子正中站着一个瘦子,身后还有三四个混混儿模样的人。
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他面前,泣声哀求着,小花跪在旁边,抱着她呜呜地哭。
刚才那姑娘却立在一旁,低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放屁!既然敢赌,就要有本事担当。”钱老爷冷笑道:“输我五百两银子,说是回家取钱,他拍拍屁股连夜就从济南府跑了,让我这一通找。好容易找到你们,我可不会再上当。没钱,就拿人来抵!”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托,狞笑道:“这女的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嗯,身上该鼓的鼓,该细的细,花楼里五百两卖不了,三四百两还是有的。得,瞧你家这破败样,我也不落忍的,剩下的银子我不要了!”
妇人一听这话,顿时面无人色,捣蒜般不住磕头,“钱老爷,您行行好,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啊,我们做工给您还行不行?”
钱老爷看也不看她,向后挥挥手,“来呀,绑人。”
那几个混混儿立刻拿着绳子过来。
妇人回身护住女儿,极力与钱老爷几人厮打,小花也哭着喊着扑在姐姐身上,死活抱着不撒手。
村民们只是指指点点的看着,没有人上去帮忙。
赵瑀的一颗心像是从悬崖猛然摔下来,眼前的景象不由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赵老太太灌她毒酒时,赵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有母亲,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她看向李诫,“帮帮她吧。”
李诫也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微一点头,正要出声喝止,却听那姑娘厉声喝道:“放开我娘,我跟你们走便是!”
这一声,惊呆了围观的众人,李诫也硬生生把“住手”的话咽了回去,只等看这姑娘到底什么打算。
那姑娘奋力挣脱钱老爷的手,后退几步,刚才一番厮打,她已是鬓发散乱,衣襟扣子也扯掉了一个。
她一手捂住衣领口,一手抿了抿头发,面上异常平静,“钱老爷,不用绑,我跟你走。请等我换身衣服。”
钱老爷道:“好,我等你,若你敢跑,我就把你妹子抓走抵债。”
那姑娘冷冷一笑,转身进屋,不到一刻钟出来,已换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蓝粗布旧衣。
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
她温柔地摸摸妹妹的头,“小花,那身袄裙留给你穿。”
她又给妇人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娘,女儿去了,您多保重,和小花好好过日子……若是爹回来,你告诉他,赌债女儿替他还了,让他别再扔下你们跑了。”
“我苦命的女儿……”那妇人满面泪光,身形摇摇欲坠。
钱老爷冷哼道:“罗里吧嗦的,快些,还要赶路!”
那姑娘依言起身,却径直走到赵瑀跟前。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也跟着她看过来。
赵瑀和李诫本就姿容出众,且一看穿戴就知道是富足的人家,霎时便引得村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他们是什么来路。
李诫微微皱起眉头。
那姑娘盈盈下拜,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福礼,“太太,我叫木梨,我人穷,却从不欠债,这是七十文,刚才的找钱。”
她掌心托着一个荷包。
赵瑀愣住了,这姑娘的举动太出乎意料,她有点看不明白。
木梨看她不收,就将荷包轻轻放在地上。
钱老爷也暗自打量着李诫等人。
这几人衣着虽不甚华贵,在他看来也就是中等人家,但气度不俗,特别是那个年轻的男子,看似随随便便的,然一旦和他目光对上,就不自觉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压力。
钱老爷直觉这是个有来头的人,心中不安,便催促道:“都交代清楚了吧?快走快走!”
木梨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默默向外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向李诫求救,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的孩子!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那妇人的呼声凄厉无比,神经质似的揪自己头发,转眼间头上就血淋淋的一片。
小花去拦,她却一把将小女儿挥开,猛地起身,疯子一般冲赵瑀这边跑过来。
李诫反应快,在那妇人冲过来时,已下意识把赵瑀抱在怀里,向旁边躲了躲。
那妇人却是一头撞在老槐树上。
一声巨响,她应是用足了力气,哼也没哼一声,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血,从她头上四溅开来,顺着树干流下,淌到地上,混在泥土里。
围观的人一阵倒吸气,惊呼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谁都没想到她会寻死,木梨姐妹俩也似乎是吓傻了,呆呆看着亲娘躺在血泊中,半晌才反应过来。
“娘——”木梨姐妹齐齐扑到那妇人身上,拼命哭喊着,然她们的娘,却是一声都听不到了。
只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睁着,凸得老高。
刘铭看了一眼就错开目光,将蔓儿挡在身后,蔓儿脸色苍白如纸,也是吓得不轻。
唯有曹无离气得哇哇大叫,“大人,还不管吗?你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
赵瑀躲在李诫怀中,没有看到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不过从众人的反应中,她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心揪成了一团,上不上下不下,难受得紧。她轻轻挣了挣,“放开我吧。”
李诫此时也很是后悔,若是方才他及时出手,这妇人也不会丧命。
他低声说,“这里血气大,你站远点儿别往这边看,让蔓儿陪着你。”
赵瑀点点头,扶着蔓儿的胳膊,慢慢往土墙那边走。她觉得有人在看她,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很不舒服,但她始终没勇气回头看一眼。
绕到土墙后面站定,蔓儿见她脸色不好,劝说道:“太太,老爷肯定能处置好这事,不然我们回马车上等吧。”
赵瑀摇头说,“就在这里吧,我也关心这事怎么处置。”
土墙那边传来的声音很清晰,李诫一亮明身份,那钱老爷气焰立时下去不少。
但他也说了,“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债子还也理所应当,您也都看到了,这丫头片子是自愿跟小人走,她娘自己想不开才寻死,不关小人的事。要怨,就怨她们自己命不好,摊上那么个男人,那么个爹,欠了一屁股债自己跑了,不管婆娘孩子的死活!”
李诫的声调不紧不慢,“你刚才也说欠的是赌债,按律,赌债概不追索,欠了也白欠,官府不承认的。”
“这这,这算什么道理?整个山东就没听说有人敢不还赌债的!……再说欠条上写的可不是赌债,我……唉,怪我嘴欠,行,您是大老爷,您说了算,小人只能自认倒霉!”
钱老爷的语气听上去颇为无奈,透着十二分的委屈,但是赵瑀知道,这人是在有意退让,毕竟出了人命,他肯定也想早点脱身。
李诫冷冰冰说道:“你上门索要赌债,逼人卖女,这妇人之死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真是跳进也黄河洗不清了!大江南北赌场遍布,自有他的规矩在,想必大人多少也知晓几分,我不追债,我上头的主人能答应?我也是给人家看场子的……这么着吧,我看这家着实可怜,姓木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他还了,这是两百两银票,算是给他婆娘的丧仪。”
土墙那边传来几声低语,模模糊糊的,似是李诫与木梨在说话。
赵瑀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蔓儿点头说:“也幸亏遇到咱家老爷了,不然那妇人就是死千百遍,她闺女也照样被卖——开赌场的,哪家背后不是有权有势?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一般的官员也不会管赌债的闲事。”
赵瑀却道:“还是出手晚了,那妇人本用不着去死……老爷心里也定然十分懊恼,我能感觉到,方才他整个人绷得好像一块铁石。”
后头应是谈妥了,钱老爷几人先一步走出来,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他们并没有叹惜这家人的悲惨境遇,反而有几个破皮调笑说:“二百两银子呢,挣几辈子才能挣来?这木家算是发财喽!”
“不如咱们娶了这姐妹俩?反正她爹都不知道逃到哪里了,她俩无依无靠,正是需要男人帮衬……”
这几人嘀嘀咕咕从赵瑀身旁走过,其中一人还想扭头看两眼赵瑀,却被旁边人狠劲拽了一把,“人家是官太太,不要命了你!”
那人立刻缩着脖子急匆匆溜掉。
赵瑀暗暗思索片刻,吩咐蔓儿道:“过一会儿你去把马车收拾下,我估计这两个女孩子要跟着咱们走了。”
蔓儿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咋舌道:“不会吧,以后老爷每救一个人,还都收到身边用?那也负担不起啊!”
赵瑀叹道:“刚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把她们留在村子里,还不定生出多少祸事来,那救人反倒成害人了。”
她猜得没错,李诫三个大男人果真没法子撇下这俩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帮着草草埋葬了她们的母亲,就将木梨姐俩带到赵瑀的马车前。